—新西蘭南島的小城生活

飛機從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州首府霍巴特起飛，筆直往東，穿越塔斯曼海，用不了三個小時就到了新西蘭南島的克賴斯特徹奇。到達新西蘭南島上空時，從飛機上的窗口往下望，只見座座雪山，在陽光照耀下分外嬌麗。難怪同行的友人說：跟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有什么區別？簡直是一個模樣！這話一點不錯，不然地圖上怎會把新西蘭南島的這片雪山稱作南阿爾卑斯山。

新西蘭主要由南北兩島構成。面積，南島大；人口，北島多；風景，南島好；經濟，北島發達。新西蘭是一個移民國家，移民主要來自英國。如果要說“英國味”，新西蘭要遠遠超過澳大利亞，而把新西蘭的南島和北島相比，可以說，南島的“英國味”濃于“北島”。南島有兩個“大城市”：一是克賴斯特徹奇，有二十多萬居民；一是位于它南部三百公里的達尼丁，人口有十多萬。這兩個城市在新西蘭可算是大城市了，因為新西蘭全國人口才三百多萬，三分之二住在北島。可是按國際標準來看，只能列入中小城市一類。南島還有一些人口在幾千人到一兩萬人的小城鎮，它們稀疏地分布在面積達十五萬平方公里的南島上。

在克賴斯特徹奇，我們住在一位退休的新西蘭機械工程師家中。他們夫婦兩人住在郊區一座小山坡上，住在自家的別墅里。孩子都大了，外出成家了，老兩口在這里過著平靜的生活。令我們感到吃驚的是，他們家里居然沒有電視機。他們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買了也沒有人看。到了晚上，老太太彈鋼琴，老先生坐在沙發上，燈下閱讀一部經典小說。我們到達的第二天，正逢星期日，他們老兩口是基督徒，一早就駕著汽車，邀我們一起上附近的小教堂去做禮拜。禱告時，唱贊美詩時，他們是那樣虔誠；禮拜儀式結束，在教堂門口與老友們話別時，他們又是那樣的安詳。下午，他們和可能也退休了的一些朋友，在郊外的一個公園里舉行茶話會，歡迎我們這些來自中國的友人。每家帶著水果、面包和自己做的菜，就擺在草地上，大家席地而坐，一起歡聚談笑，不顧近處年輕情侶們在清溪邊低聲細語，也不顧較遠處孩子們在草地上追逐打鬧。就這樣，我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來到新西蘭之前，有人告訴我們：新西蘭“比英國還要英國”。這是因為，新西蘭的英國移民，很多是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初來的。他們把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都帶來了。英國本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幾十年內變化很大，而新西蘭在這些年內的變化要小得多。所以到了新西蘭，尤其是到了南島的小城，仿佛回到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一樣。這不僅僅反映于城鎮風貌、建筑型式、街道氣氛方面，而且反映于人們的生活方式、家庭觀念、禮貌和談吐等方面。移民社會，真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這里的英國移民后代津津樂道的，是維多利亞女王臨朝六十多年的美好歲月。盡管那個時代早已過去，但在移民家庭中，怎么也抹不掉歷史的痕跡。人是需要有回憶的，沒有可回憶的事情，人生會變得枯燥乏味；沒有可回憶的交往，經歷會變得何等孤單。但是，回憶有時也使人們保守，使那種不求變革和安于現狀的思想表現得比較充分，甚至還會對新事物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如果一個人老是說：“我爺爺就是這么生活的，我爸爸也是這么生活的，我還有必要改變嗎？”那么這個人就不可能是一個講實際的人，而肯定是一個落后于時代的人。如果一個人老是在回憶中。甚至在長輩的回憶中過日子，留戀自己年幼時經歷過的，甚至是長輩們年幼時經歷過的歲月，那么這種回憶就會變成一種幻覺、一種傷感、一種無可奈何的嗟嘆。得到的是空虛，失去的卻是未來。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只不過是昔日的輝煌。實際上，只有兩種人最喜歡在對昔日輝煌的回憶中尋找安慰：一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社會的既得利益集團；一是早已習慣了維多利亞時代那種寧靜生活，而不適應進入二十世紀后半期以來太快的生活節奏和過于緊張的生活的普通人。我們在新西蘭南島上遇到的這些善良的友人，顯然屬于上述第二類人之列。他們的前輩移居到新西蘭南島來，多半不是當時英國既得利益集團中的一分子。即使他們的祖先中有人隸屬于這一集團，自從來到新西蘭后，隔了這么多年，他們并不想保持自己的既得利益，保持自己的特殊身份、爵號、社會地位，他們也不是因為在社會變動中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很大損失而留戀過去，他們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英國移民的后代。唯一引起他們對一個世紀以前的日子有所懷念的，只是看不慣現實，總覺得這也不如過去，那也不如過去。他們感到世界變得太快了。

世界總是要變革的。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持久不變，就是停滯；長期停滯，就是落伍、毀滅。主要是看朝哪個方向變，不變是不可能的。守成、安于現狀、維持原來的一切，只是一些人的愿望，但阻擋不了變革之風。從家庭生活的角度看，有了汽車，為什么不買不坐？買了私家汽車，誰還愿意購一輛馬車作為家庭交通工具，每天還要掃馬糞，給馬喂飼料？想要坐馬車，在旅游點坐一坐，多少有些懷舊的味道，但買私家汽車卻是無法遏制的。

超市、快餐店、信用卡、彩電、家用電腦、高速公路，所有這些，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反正社會上有人喜歡，這就行了。人人都有選擇權；有選擇，世界就多樣化了。

告別了在克賴斯特徹奇接待我們的這對老夫婦，我們要趕到機場，乘飛機前往北島的惠靈頓。那是新西蘭的首都，有三十多萬人口，比克賴斯特徹奇大。在惠靈頓機場，正碰上一個來自美國的旅游團，剛下飛機，幾乎都是年輕人，他們準備去南島的雪山滑雪。島外的新風尚，就這樣每日每夜通過世界各地的游客，特別是美國旅客，帶進了新西蘭南島。“比英國還要英國”的日子還能保持多久？

1983年10月（選自《山景總須橫側看：厲以寧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