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橫濱開港看明治初年日本的動向

從東京到橫濱，路程不遠，走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橫濱位于東京灣西側，是一座海港城市。那一天，晴空無云，遠處依稀可見終年覆蓋白雪的富士山峰。橫濱近郊有一些住宅區。在東京上班的人，有的家就住在橫濱，每天坐火車往返于東京、橫濱。

橫濱的華僑很多。有一條中華街，有中國式的牌坊、中國字招牌、中文招貼畫，還上演中國戲。中國各地風味的餐館都聚集在中華街上，有川菜館、魯菜館、粵菜館、淮揚菜館等。日本友人特地請我們到這里進午餐，吃北京烤鴨。這里有點像紐約或舊金山的唐人街，但美國的唐人街似乎廣東味、福建味更濃些，而這里的中華街卻聽不到那么多的廣東和福建口音。

中學時代從地理書上就知道，橫濱是十九世紀中期日本最早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是明治維新以后從小漁村迅速發展起來的大城市。但橫濱究竟是怎樣成長起來的，卻不清楚。后來，書讀多了，對日本的經濟和歷史也逐漸有所了解。

德川幕府時代，日本實行的是鎖國政策。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爆發，中國戰敗，割地賠款并開放港口通商。日本離中國這么近，日本各界很快知道了這件事。幕府當然受到很大的震動，但幕府的基本對策卻是兩條：一是繼續鎖國，并不因此而改變已經實行了二百多年的閉關自守的政策；二是多少得有些防備，如果外國侵略者也攻打日本的話，那該怎么辦？幕府財政困難，不可能花較多的錢來加強海防，便把海防的責任和防務費用主要落在沿海各地諸侯的身上。

1853年7月，美國艦隊的四艘軍艦在海軍準將佩里率領下駛進東京灣的浦賀港，要求幕府接受美國總統的書信，同意締結日美通商條約。幕府提出美國軍艦須開入長崎才進行談判。佩里拒絕，并以武力作威脅。幕府擔心事態擴大，終于接受信件。佩里聲稱次年春天聽取日本的答復。1854年2月，佩里率十艘軍艦進入東京灣，在神奈川港停泊，提出最后通牒。3月，幕府接受美方要求，開放下田、函館兩個港口，為美國船只提供糧食、淡水、煤炭等；美國在日本可以設立領事館，享有最惠國待遇。在佩里等人的推薦下，紐約商人哈里斯出任首任美國駐日本的總領事。幕府為了保有自己的尊嚴，不許哈里斯駐在江戶（東京），而讓美國把總領事館設在下田港。不管怎樣，日本的國門被打開了，從此結束了閉關鎖國二百多年的局面。不久，英國、俄國、荷蘭等國以美國為先例，也同日本政府訂立了類似的條約。

美國并不以此為滿足，1858年，美國利用武力威脅，又同日本簽訂了通商條約。條約規定：日本開放函館、神奈川（橫濱）、長崎、新澙、兵庫（神戶）這五個港口通商，允許美國人在江戶和大阪居住經商，承認美國在日本的領事裁判權。條約還規定：日本貨物出口稅率定為5％，美國向日本輸入的商品的進口稅率為5％~35％。緊接著，荷蘭、俄國、英國、法國也先后同日本締結了類似的條約。但西方列強還不滿足已經取得的特權，繼續向幕府施壓，要求駐兵保護僑民，要求把進口稅率一律改為5％，等等。

在這種形勢下，日本國內各種不滿幕府統治、力圖改革的力量聯合起來了，倒幕運動的聲勢不斷擴大。到1868年，終于廢除了幕府體制，成立了新的中央政府，進行改革。這就是日本的明治維新。

日本國門被打開以后，明治維新的動作是相當大的，步子也相當快。從明治元年（1868）到明治六年（1873）這六年間，日本把諸侯領地歸還給中央，設置府縣；實行國家銀行制度，在國家監督下可以由私人投資創辦有紙幣發行權的銀行；廢除土地買賣的禁令，承認土地私有權和買賣自由，并頒布土地執照。政府還頒令實行征兵制，廢除過去只有武士才具有軍人身份的特權。日本的面貌迅速發生變化。也許變化得過快，以至于一度出現搗毀寺廟佛塔、廢佛毀釋的風潮。朝野上下普遍存在著崇洋、恐洋的情緒，盡管這些傾向后來有所糾正。

橫濱在日本開港以后的改革進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第一條鐵路，東京到橫濱的鐵路，是明治五年（1872）通車的。其實，當初日美條約上日本通商的口岸之一是神奈川，而不是橫濱，因為橫濱那時只是一個小漁村，只有幾十戶人家。幕府末期，關于神奈川開港的地點問題，在幕府內部就有過激烈的爭論，一派認為，神奈川是一個海灣，距東京太近，如果開港了，就會直接影響東京。既然條約上講明了神奈川開港，能拖即拖，不必著急，實在不能拖了，也以距離東京越遠越好。另一派則認為，開港對于日本的發展是有利的，距東京近，應當被看成是一個優點，而不是弊病。既然要在神奈川灣開港，不如選一個港闊水深、最適合建港的地點，于是就選擇了小漁村橫濱。爭論結果，后一派獲勝，這也就決定了橫濱的命運。幕府決定在橫濱開港，但當時沒有碼頭，外國商船停在港外，要把貨物先卸在駁船上，再回到岸邊。明治維新以后，填海、筑堤、修碼頭、建街道，逐漸形成了大港、大城市的格局。

今天，當我們行走在橫濱繁華的市區和郊區時，很難想象一百多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沼澤地，蘆葦叢生，荒涼不堪。從橫濱迅速發展起來的歷史，可以得到一個有益的啟示：即使在幕府末期，一旦幕府中的有識之士認識到唯有開港，唯有同西方通商，吸收西方的文化技術，才能使日本免于像同時代的中國清朝那樣遭到更多的侵略，他們就會以比一般人所想象的更快的速度來加快開放的步伐。幕府末期是這樣，明治維新以后更是這樣。這也許就是當時日本不同于中國之處。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明知自己落后了，偏偏不承認自己落后，硬要裝出一副不但不落后，而且比誰都先進的樣子，既欺人，更自欺。機會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丟掉了。參觀橫濱，回想起一百多年來的歷史，我禁不住寫下了這點感想。

1984年9月（選自《山景總須橫側看：厲以寧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