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王熙鳳治喪展大才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可卿（qīng）死后，賈珍悲傷不已，又加上原本身體就不好，雖然勉強在外頭料理了，但是到底不能兼顧里頭；又想到各誥命夫人來往，尤氏卻又犯了胃痛，無法照應，十分擔心。寶玉問知，就笑道：“我推薦一個人，必定妥當的?！庇谑歉蕉那恼f出了一個人來。

賈珍聽了，果真穩妥（tuǒ），于是和寶玉進了內房，央求邢、王二夫人，請鳳姐過府幫著料理幾天。見到王夫人遲疑著不肯答應，就再三懇求說：“嬸子就算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面子，也要看看死了的面子吧！”說著滾下淚來。鳳姐向來喜歡攬事，早就在旁躍躍欲試，這時看到王夫人已經有點被說動了，便說道：“大哥哥說得如此誠懇，太太就依了吧?！蓖醴蛉饲那膯柕溃骸澳隳苄忻矗俊兵P姐道：“沒什么不行的。外面的大事自有大哥哥料理，不過就在里面照顧照顧，有什么我不清楚的，還有太太在呢。”

寧國府總管來升聽說請了鳳姐照管里面，就傳齊同事人等說道：“現在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照管內事，我們一定要比平時更加小心。早點來晚點散，寧可這一個月辛苦點，也不要丟了臉。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狠，生氣起來，誰的面子也不給。”眾人都道：“有理。”還有一個笑道：“我們里面也該有人來整治整治，實在不像話?！?/p>

當下鳳姐就來到一所抱廈（shà）里坐著，想著：第一件事是人口雜亂，丟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脫；第三件，開銷過多，胡亂支取；第四件，任無輕重，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縱容，有臉的不聽管束，無臉的不求上進。這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陋（lòu）習。

鳳姐命人定造簿（bù）冊，并傳了來升媳婦問話，將花名冊拿來看了，要求明天早上全家仆人媳婦進來聽候吩咐。第二天一早鳳姐過來，眾婆子媳婦全都到了，不敢擅自進屋，都在窗外聽候。只聽鳳姐對來升媳婦道：“既然托了我，那么就不要怪我討你們嫌。我不像你們奶奶好性兒，隨你們的便。也不要再說你們‘這府里本來就是這樣’的話，現在要按我說的去做，做錯了一點兒，不管是有臉的，還是沒臉的，一概立即處治?！闭f著，就吩咐彩明念花名冊，一個一個地叫進來看視。

一時人都認完了，鳳姐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成兩班，每班十個，每天在里頭只管接待客人倒茶。這二十個也分成兩班，每天只管自己家親戚茶飯。這四十個人也分成兩班，只負責在靈前添油上香，掛幔（màn）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這四個人只在司茶房收拾杯碟（dié）茶碗，要是少了一個，就叫他們四個賠。這四個人只管酒飯器皿（mǐn），少了一個，也是他們四個照賠。這八個只負責監收祭禮。這八個只負責各處的燈油、蠟燭、紙札，依照我說的定數再到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天輪著在各處守夜，看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衛生。剩下的這些就按著房屋分開，某人看守某處，某處全部的桌椅古董，包括痰（tán）盒撣帚，一草一苗，要是有丟的壞的，就讓看守這里的人算賬照賠。來升媳婦每天負責攬總查看，發現有偷懶的、賭錢的、喝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即告訴我。要是你包庇，一旦被我查出，就不要怪我不留臉面?，F在定了規矩，今后哪一行出岔子了，就只和哪一行說。平日跟著我的人，都隨身帶著鐘表，不管大事小情，我都是有固定的時辰。大家就暫時辛苦這幾日吧，等事情結束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p>

于是吩咐按數分發物品，一一登記，賬目十分清楚。眾人各自領了去，也都不像之前只挑些容易的做，各房中也不再趁亂丟了東西。就算人來客往，也都井然有序，不像之前那樣無頭緒，互相推諉（wěi）、偷懶?；?、竊取等諸多弊（bì）病，也都沒有了。

鳳姐看到自己威重令行，心中自是得意。又看到尤氏犯病，賈珍又太過悲哀，不思飲食，便每天從府里熬了各種細粥，準備精致小菜，命人送來勸食。

這天是五七正五日上，鳳姐清楚今天一定會來很多客人。自己便早早地來到靈前，叫人供茶燒紙，放聲痛哭了一回。然后進入抱廈，按名查點，各處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只有一個迎送親客的沒有到。鳳姐立即命人傳來，那人既慚（cán）愧（kuì）又害怕。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來晚了呢，原來是你！你原本比她們更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安排?！蹦侨说溃骸靶〉拿刻於紒淼煤茉?，只是今天醒來覺得時間還早就又睡了一覺，來遲了一步，求奶奶就饒我一次吧?！闭f著，見到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探頭探腦的。

鳳姐先不理會這個人，只問：“王興媳婦有什么事？”王興媳婦趕快進去回了，又把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兩頂大轎，四頂小轎，四輛車，一共需要大小絡（lào）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兵P姐聽了，數目相符，于是命彩明登記，取來榮國府對牌擲（zhì）下。王興媳婦就去領了。

鳳姐剛要說話的時候，就見榮國府的四個管事的人走了進來，他們全是要支取東西來領牌的。鳳姐叫彩明一一念過了帖，一共是四件事，指出其中說道：“這兩件的開銷不對，回去算明白了再來取?！闭f完便擲下帖子來。

鳳姐見到張材家的就在旁邊，于是問：“你有什么事？”張材家的趕忙取帖兒回話說：“就是剛才車轎圍做成，來領取裁縫工銀若干（gān）兩?！兵P姐就將帖子收了，叫彩明登記了。等王興媳婦交過了牌，拿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后才給張材媳婦去領。

鳳姐這才說道：“明天她也睡迷了，后天我也睡迷了，以后都沒有人來了，本來打算饒你的，只是我要是第一次寬了，下一次人就不好管了，趁早領罰的好?！绷⒖汤履榿恚让骸袄鋈?，打二十板子！”說著還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告訴來升，革她一月銀米！”眾人聽見這般處置，沒人敢怠慢。那人拖出去受了二十大板，回來叩謝。鳳姐道：“要是有誰明天再晚了，就打四十，后天就打六十，有想要挨打的，只管來得晚！”說著，吩咐：“都散了吧。”眾人越發知道鳳姐厲害，不敢偷懶。

寶玉看到今天來來往往的人多，生怕委屈了秦鐘，于是拉著他到鳳姐處來坐。一時，就有寧國府里的一個媳婦為支取香燈的事情來領牌。鳳姐笑道：“我估摸著你們今天應該來，一直沒見你們來，怕是忘了吧。還好總算是來了，要是忘了，自然是你們自己包出來，那可就便宜我了。”那媳婦笑道：“可不就是忘了嘛，這才想起來，再晚一步，可就領不到了?！闭f完，領牌而去。

寶玉道：“怎么咱們家都沒有人來領牌子？”鳳姐道：“人家來得早，你還沒起呢。”

正說著，有人來匯報說：“去揚州的昭兒來了?！兵P姐趕快讓叫進來。昭兒道：“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一聲，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和林姑娘一起送林姑老爺的靈柩到蘇州去了，大概年底能趕回來。二爺叫小的回來報個信請安，請問老太太的意思，還讓看看奶奶和家里是不是都好，此外叫帶幾件大毛衣服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兵P姐笑著對寶玉說：“這下，你林妹妹可以常住在咱家了?！睂氂竦溃骸傲瞬坏茫€不知道這幾天她得哭成什么樣子呢?！闭f著，蹙（cù）眉長嘆。鳳姐因為有別人在，也不方便細問昭兒，但是心中放心不下，少不得等到晚上回來，把昭兒叫來細細詢問，又叮囑“你在外面好好侍候二爺，要勸他少喝些酒，別引他結識一些混賬女人”等話，又和平兒一起收拾需要的物品，收拾完了已經四更將盡，趕忙梳洗打扮，又過寧府來。

一連幾天，都是鳳姐獨自周全承應，忙得飲食不思，坐臥不寧。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也跟去了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來到了榮府。鳳姐看到這樣情景，心中反倒非常高興，日夜不暇，辦得事事妥帖，件件整肅，合族上下交口稱贊。

等到了發殯（bìn）那天早上，送殯的車轎一眼望不到盡頭，如同銀山一般從北而至。路上還有東平、南安、西寧、北靜郡王等王公大臣搭設彩棚安排路祭。北靜王問哪位是銜玉而生的哥兒？賈政忙叫來寶玉。寶玉久聞北靜王水溶玉樹臨風、才高八斗、風流瀟（xiāo）灑，如今見了果真不假，不勝敬慕（mù）。那水溶也贊道：“的確是如寶似玉?！庇謫枺骸澳倾暤膶氊愒谀膬?？”寶玉趕忙將玉取了遞過去。水溶仔細看了，一面不停地稱奇，一面打理好絲絳（tāo），親手給寶玉戴上，又拉著手問寶玉幾歲，讀什么書。寶玉都一一回答了。看到寶玉談吐不凡，水溶越發喜歡，就對賈政說：“小王雖不才，有幸蒙天下眾名士垂青，家中也聚積了一些高人，令郎常去相會，學問或許有進步。”又把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了下來，道：“倉促之中沒有準備敬賀之物，這是前日圣上親賞鹡（jí）鸰（líng）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忙雙手接過來，回身奉與賈政，又與賈政一同謝過了北靜王。

這天是賈政的生日，寧、榮二府人丁都齊集慶祝，熱鬧非常。忽然有門吏忙忙走進，來到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辟Z赦賈政等人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嚇得魂不守舍，連忙叫停了戲文，撤掉了酒席，擺好了香案，開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來到跟前，前后左右還跟著不少內監。那夏守忠并沒有帶來詔書，來到檐（yán）前下馬，面帶笑容，走到廳上，南面站好，口中說道：“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bì）見?！闭f完，連茶都沒喝，就乘馬走了。賈政一頭霧水，只好趕快更衣入朝。

賈母等人全都心神不定地在家中等待，不停地派人快馬加鞭往來報信。大約兩個時辰左右，就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氣喘吁（xū）吁地跑進儀門報喜，還說道“奉老爺命，請老太太帶著太太等趕快進朝謝恩”等語。當時賈母正憂心忡忡，在大堂廊下佇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也都在，聽到消息，賈母就將賴大叫進來細細詢問。賴大稟道：“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著，里面的信息什么都不知道。后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被封為鳳藻（zǎo）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來老爺出來后也是這么吩咐小的?，F在老爺到東宮去了，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速去謝恩?！辟Z母等聽了這才放下心來，免不得洋洋喜氣盈腮。于是都按品裝扮起來。賈母帶著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去了。賈赦、賈珍也都換上朝服，帶著賈蓉、賈薔（qiáng）事奉著賈母大轎同去。于是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歡欣雀躍，每個人臉上都是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斷。

沒想到近日水月庵（ān）的智能私自逃進城里，尋到秦鐘家看望秦鐘，卻被秦邦業發現，把智能趕了出去，秦鐘也被打了一頓，自己氣得老病發作，不過三五天，就咽了氣。秦鐘本來就怯怯弱弱的，又病著，受了笞（chī）杖，如今見到老父氣死，后悔莫及，更是添了許多癥候，最后一命嗚呼。因此寶玉心中悵然若失。雖然聽說元春晉封賢德妃，但還是悶悶不樂。賈母等怎么樣謝恩，怎么樣回家，親朋怎么樣來慶祝，寧、榮兩處最近又怎么樣熱鬧，眾人怎么樣得意，只有他一個全不放在眼里，毫不在意。因此眾人都笑他越來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