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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寶玉寧國府會秦鐘 黛玉梨香院半含酸

第二天鳳姐梳洗結束,先去回了王夫人,才來向賈母辭行。寶玉一聽,非要跟著去。鳳姐只得答應,等著寶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著車,進入寧府。尤氏與秦氏婆媳兩個早就帶著許多姬(jī)妾、丫鬟、媳婦出了儀門迎接。

剛坐下喝了口茶,鳳姐就笑著說:“你們請我做什么?要是有什么好東西要孝敬我,就趕快獻上來吧,我可忙著呢。”尤氏、秦氏還沒開口,地下幾個姬妾搶先笑著說:“二奶奶今天不來也就算了,既然來了那就不能依二奶奶了。”談笑間,賈蓉進來請安。寶玉便問:“大哥哥今天不在家嗎?”尤氏道:“出城向老爺請安去了。看你也怪悶的,為什么不去逛(guàng)逛?”

秦氏笑道:“今天可巧了,你上次想見的我那兄弟也在,現在應該在書房里呢,寶叔要不去看看?”寶玉聽了,立即下炕就要走。尤氏和鳳姐忙說:“著什么急?”鳳姐道:“倒不如將這秦小爺請來,我也看看。難道我就不能見他?”尤氏笑道:“可以不見呀,這孩子一直都斯斯文文的,猛地見了你這破落戶,不得被人家笑話死了。”鳳姐笑道:“這全天下的人不被我笑話就不錯了,難道能讓這小孩子笑話?”賈蓉笑道:“不是這個意思,他原本沒有見過大場面,怕嬸子見了,惹你生氣。”鳳姐道:“不管他是什么樣兒,我都要見一見!”賈蓉笑嘻嘻地說:“我這就帶他過來。”

賈蓉果然帶了一個少年過來,生得眉清目秀,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有些靦(miǎn)腆(tiǎn)膽怯(qiè),有女兒之態。鳳姐樂得先推寶玉:“比下去了!”一邊探身拉著這孩子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慢慢地與他閑聊,秦鐘一一回答。

寶玉一見到秦鐘,悵(chàng)然若失,癡了半天,一時心里又起了呆意:“天下居然有如此的人!現在看來,我居然成了泥豬癩(lài)狗。想來這綾(líng)羅綢(chóu)緞(duàn),也不過是裹(guǒ)了我這根死木頭;珍饈(xiū)美酒,也不過是填了我這糞坑泥溝。沒想到我倒荼毒了這‘富貴’二字!只可惜我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內,要是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就能夠和他交游,也不枉費這一生。”那秦鐘心中也想:“可惜我偏偏生于貧寒之家,無法和他結交,可知‘貧富’二字限制太多,實在是世間的大不快事。”突然聽到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秦鐘便據實以答,不過交談十幾句,二人都覺得親密起來。

丫鬟們擺上茶果,寶玉說道:“我們兩個也不喝酒,就把點心擺到里間吧,我們進去坐,也省得吵到你們。”秦氏也跟進去張羅了一會,又叮囑她兄弟一回,這才出去陪鳳姐。寶玉兩人在里間聊得不亦樂乎,還打算讓秦鐘也進入賈府家塾(shú)讀書做伴。

寶玉急著與秦鐘相見,一回家就稟(bǐng)明了賈母,一邊又纏著鳳姐讓她趕快收拾書房安排這件事。臨近上學,就回明了賈母接了秦鐘來。

卻說寶玉送了賈母一同回來,等賈母躺下歇了,他又想去看戲取樂,又擔心會打擾到秦氏等人,于是想到薛寶釵最近在家養病,還沒有去問候,于是去探望寶釵。

薛姨媽一見寶玉忙一把將他抱進懷中,笑說:“天氣這么冷,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到炕上坐吧。”又趕忙叫人倒熱茶來。寶玉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嘆道:“他呀,就是匹沒籠(lóng)頭的馬,怎么會有一天在家?”寶玉道:“姐姐在干什么呢?”薛姨媽道:“她在里面呢,你去看看她,里間也比這里暖和,我把這收拾收拾再進去陪你說話兒。”

寶玉趕忙下了炕來到里間門前,掀(xiān)起簾子走了進去,見到薛寶釵正坐在炕上做針錢活。薛寶釵看到寶玉脖子上的長命鎖、寄名符,還有那塊出生時銜著的寶玉,就笑著說:“整天都在說你的這玉,還沒有仔細看過,我今天倒要瞧瞧。”寶玉便湊了上去,將玉摘了下來,遞給寶釵。寶釵將玉托在手上,只見這玉溫潤如酥(sū),五色花紋,正反兩面密密麻麻刻滿小字。寶釵看畢,又重新翻到正面仔細看,口中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回頭笑著對鶯兒說:“你怎么不去倒茶,倒在這里發呆?”鶯兒笑道:“我聽著倒像與姑娘項圈上的話是一對兒。”寶玉忙笑道:“原來姐姐戴的項圈上也有字呀,快給我看看。”寶釵道:“你別聽她亂說,沒有什么字。”寶玉笑著央求道:“好姐姐,你不是也看了我的嗎?”寶釵說道:“不過就是別人給鏨(zàn)了兩句吉利話兒,讓天天戴著,不然的話,誰愿意戴著這沉甸(diàn)甸的東西。”

寶玉拿著那金鎖看時,果真見到鏨有八個篆(zhuàn)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笑道:“姐姐這八個字和我的倒真的是一對兒。”鶯兒插嘴道:“這八個字是一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一定要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催促她去倒茶,又問寶玉從哪里過來的。

寶玉聞到一陣陣涼涼的、甜絲絲的幽香,就問:“姐姐這熏(xūn)的是什么香,我從來沒有聞過這種香味。”寶釵笑道:“我是最怕熏香的,好好的衣服,都被熏得煙熏火燎(liǎo)的。”想了一想,又道:“大概是我早上起來的時候有些咳(ké)嗽(sou),吃的藥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么藥丸有這么好聞的味道?”寶釵便笑道:“這同樣是那個癩頭和尚給的方子,叫‘冷香丸’。”寶玉便道:“這個名字也很新奇,方子是什么,姐姐快點告訴我。”寶釵道:“要是說起這個方子,實在讓人郁悶,需要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在第二年春分這天曬干。還需要雨水這天的雨水,白露這天的露水,霜降這天的霜,小雪這天的雪調和均勻和(huò)藥,還要埋在花根底下,最最難得的是‘可巧’二字……”還沒等說完,寶玉便道:“難道這香氣如此奇異,好姐姐,也給我一些,等我告訴林妹妹去,她經常咳嗽,也許吃了就能好了呢。”寶釵笑道:“又胡鬧了,這藥也是混吃的?”

正說著,聽到外面有人說:“林姑娘來了。”話音未落,黛玉已經搖搖地走了進來,一見到寶玉,便笑道:“哎呦,我來得太不巧了!”寶玉趕忙起身笑著讓她坐,寶釵笑道:“為什么說來得不巧了?”黛玉笑道:“早知道他今天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這我就更不明白了。”黛玉笑道:“要來一群人都來了,要不來一個人也沒有。今天他來了,明天我再來,這樣錯著來看你,不就天天都有人來了?既不會太冷落,也不會太熱鬧。姐姐怎么不明白這意思?”

寶玉看到黛玉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jīn)褂(guà)子,就問道:“是下雪了嗎?”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你們可曾拿了我的斗(dǒu)篷(peng)來?”黛玉便道:“你看,我這一來他就要走了。”寶玉笑著說:“我什么時候說要走了?不過就是拿來預備著。”

薛姨媽早就叫人擺上幾樣細茶果留他們喝茶。寶玉夸贊前天在東府里吃的鵝掌、鴨舌味道極好,薛姨媽便趕快拿了自己糟(zāo)的來。寶玉笑道:“這個要有酒一起吃才好呢。”薛姨媽就叫人去拿最好的酒來。寶玉的奶娘李嬤(mā)嬤(ma)上前道:“姨太太,酒就算了吧。”寶玉央道:“媽媽,我就喝一杯。”李嬤嬤道:“不可以!要是有老太太、太太在,哪怕你喝一壇我也不管呢。想那天我就一會兒沒看見,不知道是哪一個只圖討你的好兒,給你喝了一口酒,讓我挨了兩天罵。姨太太您是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喝了酒就更愛使小性兒了。有一天老太太高興了,就隨他喝,不一定什么時候就不許他喝,何苦把我坑進去呢。”薛姨媽笑道:“你只管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還有我呢。”說著令小丫鬟:“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喝杯酒搪(táng)搪雪氣。”那李嬤嬤聽薛姨媽這么說,才和眾人去了。

薛姨媽又叫人曖酒去,寶玉說:“不必暖酒了,我就愛喝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不行,喝了冷酒,寫字手就發抖。”寶釵也笑道:“寶兄弟,虧你每天雜學旁收的,難道你就沒聽過酒性最熱,要是熱的喝下去,發散就快;冷的喝下去就凝結在內,用自己的五臟去暖它,怎么會不受害呢?今后還是不要喝冷酒了。”寶玉聽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就放下冷酒,命人去暖來。

黛玉在旁嗑著瓜子兒,只是抿著嘴笑。正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來給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就含笑問她:“是誰讓你送來的?也難為她費心了,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擔心姑娘冷著,叫我送來的。”黛玉接過來抱在懷中,笑道:“多虧你聽她的話。平時我和你說的,都充耳不聞;怎么她說了你就全盤接受,比圣旨還要快呢!”寶玉知道他是借此奚(xī)落自己,只是嘻嘻地笑兩陣罷了。寶釵清楚黛玉一向如此,并不理會。薛姨媽道:“你一向身子弱,受不得冷,她們心里有你難道不好嗎?”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多虧是在姨媽這里,要是在別人家里,人家難道會不生氣?好像人家連個手爐都沒有,還特意從家中送過來。不知道是丫鬟們太小心,還以為我平時就這樣輕狂呢。”薛姨媽道:“就你想得多,我可沒有這么想過。”

說話時,寶玉已經喝了三杯,李嬤嬤又上前攔阻。寶玉正在喝到興頭上,哪里肯放下杯子,只好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就再喝兩杯。”李嬤嬤道:“老爺今天在家,小心問你功課!”寶玉一聽這話,心中很不是滋味,慢慢將酒放下,低著頭不說話。黛玉說:“別掃了大家的興!要是舅舅叫你,就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她喝了酒,又拿我們來尋開心!”一面偷偷推寶玉,讓他賭氣,一面嘀(dí)咕(gū)道:“別理那家伙,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向來也是知道黛玉的,就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幫著他了,你要是能勸勸他,恐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么要幫著他?我也用不著勸他。你這媽媽也太過小心了,平時老太太也給他酒喝,今天在姨媽這里多喝了一口,想來也不礙事。一定是姨媽這里是外人,不應該在這里喝也不一定。”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這個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那刀子還尖。”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擰了黛玉的臉,說道:“這個顰(pín)丫頭的一張嘴,叫人不知道該恨,還是該喜歡。”薛姨媽忙說:“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兒!到這里來,沒好的給你吃,別將這些事兒存在心里,倒讓我不安。你只管放心喝吧,都有我呢。干脆在這吃完晚飯再回去,就算醉了,還可以跟著我睡呢。”便命:“再燙(tàng)熱酒來!姨媽陪你喝兩杯,可就吃飯吧。”寶玉才又高興起來。

李嬤嬤出來叮(dīng)囑(zhǔ)小丫頭們:“你們在這里都留心點,我回去換了衣服就回來,悄悄地告訴姨太太,別任由他多喝。”說完便往家里去了。

薛姨媽千哄萬哄,只準寶玉喝了幾杯,就趕忙收了,又沏(qī)上濃茶讓大家喝了,這才放下心來。黛玉問寶玉:“你回不回去?”寶玉醉眼朦(méng)朧(lóng)地說:“你要回去的話,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起身說:“咱們出來這一天,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道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出來了。

回到賈母房中,賈母聽說已經在薛姨媽那里吃了,心中歡喜。見寶玉喝了酒,就命他回房去歇息。寶玉走到門口,晴雯(wén)先迎了出來,笑道:“好,好,要我磨了那么多墨,早起高興,就寫了三個字,把筆一丟就走了,害我們在家等了一天。快來把我磨的墨都寫完了才算完!”寶玉這時才想起早上的事來,就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兒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真喝醉了,你之前叮囑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又這么問。我還怕別人貼不好,親自爬上梯子貼上的呢,手都凍僵(jiāng)了,這會兒還沒緩過來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捂(wǔ)捂。”說著便拉過晴雯的手,一起抬頭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一邊又問:“林妹妹,你看這三個字哪個好?”眾人笑道:“還林妹妹呢,早走了。”寶玉一看,黛玉果然已經走了,于是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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