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代價的說情
- 春熙映雪
- 許洛瑤
- 5610字
- 2020-08-17 15:00:19
自那以后,俊熙哥忙完活,總是過來教教我藥草知識。偶爾,我還幫俊熙哥搗搗藥,俊熙哥念,我幫他寫配方。自然,去藥廠,去診堂的機會也多了。
這時我才知道,俊熙哥和大哥的分歧有多大。俊熙哥一向堅持行善,為窮人治病少收費用,只求不虧本就可以。大哥卻持相反意見,認為只要出了力就一定要獲得相應報酬。那日我剛走進診堂,就看見大哥和俊熙哥在爭論。
“你別老是和我說積德一類的話,我不信那些。窮人看不起病,就應當等死去,他們沒能力,不能怪咱們啊。”我微微皺眉。
“這些草藥本身不值多少,卻能緩解那些窮人痛苦,救他們命啊。平日閑來無事,為他們義診,咱又沒損失什么。”俊熙哥話音未落,大哥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向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男子揮揮手,幾乎是將他推出去的:“走走走,沒錢別來這占地兒。”
我側身望了望,那個年輕人面黃肌瘦,耷拉著腦袋,腿上破了一大塊,在臟兮兮的淌著膿水,混著泥沙。我下意識掩住口鼻,想轉身匆匆離去。可是正巧,撞上了那人滿是乞求的目光,心中不忍,遂在那人拄著一根木棍從我身邊走過時,輕聲問了一句:“你住在哪兒?”
他有些意外地看著我,我朝他淡淡笑了笑,他也輕聲回道:“西城角上一個破廟里。”
我點了點頭示意,并側過身讓他離開。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
走進診堂,俊熙哥正在給下一個病人診斷。來者看上去就身份地位不凡,氣宇軒昂,帶著官帽,腰間別著令牌,身后跟著兩個人。大哥跑上前,殷勤地為其沏了一壺茶,諂媚之態盡顯無疑。來人顯然不太買其賬,揮了揮手讓大哥退到一邊,繼而又尊敬地看著俊熙哥問:“葉先生,我這病,可有法子治好?”
“并無大礙。”俊熙哥診過脈,又問了一些癥狀,鎮定自若地道。
“久聞先生醫術高明,果然名不虛傳。”
“我這就為您開藥方。”
“只要能治好我這病,您呀,多開些好藥,無妨。過后,某一定親自備厚禮感謝。”來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身體前傾,握住二哥的手。
“厚禮就不必了,治病乃醫者之本,”我聽聞俊熙哥這話,趕緊扭頭撇了一眼,大哥果然正站在后面朝俊熙哥擠眉弄眼暗示。
“您這病,是憂思過度,操勞過多,心火本盛。但不久前又著了風寒。我為您抓幾副藥就可以了,您好好調理,過些時日再來。”俊熙哥不管大哥,自顧自寫了藥方,遞給了來人。
“雪兒,帶官人去抓藥。”俊熙哥囑咐我。
“官人,跟我來。”我接過藥方,又深深看了一眼大哥,我能感受到他抑制不住的怒氣。
“官人慢走,記得半旬之后再來。”我站在診堂門口,欠了欠身。
“等等,姑娘,你是這里面做活的嗎?”來人挺著大肚子,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甚至還湊近了。
“這是大夫人的女兒。”俊熙哥突然站到了我身邊,將我推到了他身后,意思很明顯。
我一驚,聽見俊熙哥繼續說:“官人還有什么事么?”
“沒有沒有,告辭。”那官人自討沒趣,慌忙離開了。
“是我疏忽了,”俊熙哥轉過身面向我,帶點愧疚:“以后你出來,就跟在我后面。”
“俊熙哥……”我別過頭,有些尷尬,或者說,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嗯。”我應的聲音很小。
大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了。俊熙哥坐在桌邊,若有所思。
“俊熙哥,你是在想今天給大哥趕走的那個流浪漢嗎?”我坐在他身邊,托著腮問道。
“是啊。”
“他住在西城角上一個破廟里。”我挺得意,終于能幫上俊熙哥忙了。
“剛才他離開時我問的他,要不,咱現在就去看望他?”
“你挺聰明啊。”俊熙哥一下笑了起來:“好,走。”
西城角上一向是貧苦人家,難民災民聚集的地方。我剛走到轉彎處,就聞到一股股惡臭味,一陣陣哭喊聲。一個小姑娘正在垃圾堆里扒拉著食物,好久,一個干巴巴的臟饅頭掉出來,她如獲至寶,趕緊塞進了嘴里。
“小妹妹,來。”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她有些膽怯,倒也不避生人。我挺奇怪,回頭看見俊熙哥也蹲下身拍了拍她,突然明白,俊熙哥一定是經常來這里,認得他們。我從絹子里拿出幾塊糕點,塞給她。她咧開嘴朝我笑,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陣難過。
那個流浪漢就躺在廟門口。我們走過去,他一下認出了我們,試圖站起來,被俊熙哥按住了。
“你坐著,我給你檢查腿。”俊熙哥毫不嫌惡,給那人腿潰爛淌著膿水處抹了研磨的黃豆,用繃帶纏緊,扎好。
“你著了風寒。”俊熙哥又拿出一包藥遞給流浪漢。
“這,大哥,我也沒錢給你……”流浪漢焦急地將藥退回去,“不用了不用了,我躺幾日就自己好了。”
“你呀,收著吧。”我在一旁道。又問他:“你家住在哪里?為什么會淪落至此?”
等得知他的身世時,我嚇了一跳。“什么?你還是蕭縣大戶的公子?”
“噓,”他示意我小聲:“我為一個朋友意氣用事,打傷了人,父親想包庇我,我又不希望他徇私枉法,和他寫了斷絕關系書,就逃到了此地。”
“你呀,”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等你傷好了再說。一個公子哥兒,做什么孽。”
回去的路上,我又施舍了一些錢給沿街乞討的難民。“大哥好像……和你分歧很大。”我斟酌語句,小心翼翼說。俊熙哥苦笑了一下:“不是很大,是恰恰相反。”
“沒事呀,有我支持你。”我心里怎么想,冒失的就脫口而出。俊熙哥仿佛愣了一下,我也意識到了,忙補道:“行善事嘛,以后,我每個月從月錢里,拿出部分,支持你,算出一份子力好不好?”
“女孩子家,一個月統共就那點例錢,你還要買買脂粉首飾,哪能為難你呢?”俊熙哥想的倒是很細致。
“可是……”
“行善事,主要靠的是真心,你今天陪我走這一趟,就是在行善啊。”
“也對,反正你們常年在外做事的男子,又不缺我那點錢。”我半開玩笑道。
天空已經漸漸被晚霞染紅,夕陽落下,拉長了兩道影子。
夜晚,我回屋正準備休息,奶娘坐在了我床邊:“你現在,成日家往外面跑,每天回來呀,都是個大花臉,哪有女孩子樣兒。”
“奶娘,我出去是做善事,怎么,你還反對啊?”我撒嬌地往奶娘懷里鉆,裝著嗔怪的樣子。
“我不反對,可是夫人今日來了,說,女孩子家就應足不出戶,學學針線,足夠了。
又是我娘,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煩惱。
我沒想到,幫我求情通融的,居然是大哥。不多日,娘將我叫到屋里,果然提起了這件事,聲音不大,但很壓抑:“你說說,我一直想把你培養大家閨秀,你倒好,天天自己放下身段,在外亂跑。你說,你這樣在外拋頭露面,以后娶親,誰家敢要啊?”這話說的其實很重了,我不禁漲紅了臉。
“娘,”我低聲道:“診堂里也需要女子,也有女子在做活,而且,我并沒有去風塵之地,也未隨意與人搭訕,并未有敗壞之名。”
“豈有此理!”娘一拍桌子:“你還有理了?和我頂嘴!”
“夫人息怒。”當時,在場的大哥突然站出來,拱手道:“夫人,要雪丫頭在診堂幫忙,也是我先提出的。雪丫頭知書達理,性子溫和,又有一顆行善之心,毫無其它之想。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咱家女孩兒,若是真的絲毫無才,終日沉悶,以后嫁到人家,不也被人家瞧不起嗎。這外面現在都在夸贊雪丫頭,木蘭從軍,桂英掛帥,都是女子,亦都是名垂千古的。”
娘聽了這一席話,語氣好了許多:“也罷,既然是你提出的,那你看著些她,這也是為她好,知道嗎?”
“女兒理解娘的苦心,不會讓娘擔心的。謝謝娘。”我趕緊叩頭。
“謝謝大哥啊,”出來,我心里怪詫異的,面上帶笑道了謝。
“無妨。你幫忙弄著診堂,我還要謝你呢。”大哥也是客客氣氣的。
“蘭姨娘,我覺得我娘,好像很信任大哥。大哥一勸說,她就聽了。”一路無言,到了園子里,我就和大哥分開了,去給蘭姨娘請安。大哥似乎朝某個方向駐足了許久,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和我道了別。
“你大哥本身說的就有道理。”蘭姨娘不咸不淡地說。“那雪兒,你覺得還有什么原因?”
“我覺得呀,大哥其實和我娘挺親的,周姨娘去世后,娘就把大哥當親兒子一樣看。但是,我反正不太喜歡他。”我坐在蘭姨娘的鋪上,晃著兩條腿,實話實說。
“所以說,你娘那醋吃的,還挺有選擇的。”蘭姨娘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嗯?”我看向蘭姨娘,蘭姨娘像突然回過神了一樣,“沒啥。你看你鬢角,又亂了。姑娘家,要記得隨身帶個梳妝鏡,帶把木梳。姨娘教你怎么抿鬢角。”
丫鬟捧來圓鏡,我打算重新理理頭發。“哎呀,瞧我這記性,”蘭姨娘突然一拍腿,吩咐道:“吉祥,去把我首飾盒拿來。”
吉祥取來了首飾盒,蘭姨娘打開,一支鑲著精致珍珠的淡藍色簪子出現在我眼前。
“前些日子,姨娘去集市,看見了這支簪子,覺得做工極好,送給你。”
“這,”我慌忙推辭:“姨娘自己留著,雪兒怎能收。”
“你就拿著吧,和姨娘還客氣什么。”蘭姨娘拉過我的手,把簪子放在我手里:“姨娘老了,戴著也不像啊。”
“誰說的,姨娘您哪里老了。”我還想推辭,“不把姨娘當自己人啊。”蘭姨娘裝作嗔怪的樣子,我也只能謝著收下了。
這支簪子做的確實極美,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一顆上好的珍珠嵌著,絲毫不俗氣。流蘇自然垂下,上面有幾顆藍色的水晶珠,泛著光澤。一頭還雕刻著圖案。“來,姨娘替你簪上。
“姨娘,你眼光真好。”我是真的喜歡這支簪子,開心地說。“還是姨娘了解我,知道我最喜歡藍色。”
誰知,蘭姨娘的手突然頓了頓,神色一滯,“喜歡就好。”半晌,蘭姨娘恢復了笑容。
過了幾日,我閑來無事,又和俊熙哥去了診堂。
“坐那里,幫我對下賬。”俊熙哥囑咐道。
“好,俊熙哥去忙你的吧。”我一邊撥著算盤,一邊用小楷謄寫一筆筆賬目。
“字寫的不錯。”不知什么時候,大哥站到了我的身后,聲音嚇了我一跳,手抖了抖。
“大哥,”我回頭讓了讓,打了個招呼。
“字跡很娟秀,字如其人果然不是假的。”我不知道大哥到底要說什么,只能勉強笑笑,不語。
“聽說,你很喜歡讀古詩詞,還會音律,能寫一手好文章?”大哥問道。
“不過閑來無事讀過幾首詩,大哥過譽了。哪還能談得上寫文章?這些又不是女孩兒家本分。”我道。
“我看過你的賦文,寫的很好。”
我心中疑惑:向來閨中文字傳出去都是大忌,大哥怎么會見過?
“你曾經寫給夫人看的賦文,夫人很滿意,也給我看了,讓我替你再改改。”大哥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疑惑,慢條斯理的解釋道,語氣中有種不由分說的壓迫感。
是了,我想起有次,娘說起要查查我認了多少字,讓我作一篇賦文給她。大哥想暗示什么?娘很信任賞識他,他有娘做后盾么?“上次,大哥幫了你,這次,你幫大哥一把如何?”
果然,我就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替我解圍,一定帶有目的性,哪有那么多無償的好事。
“什么事?雪兒能幫忙,一定會幫。”我說的很保守,也很警惕。
“日后,能否替大哥寫幾篇文章,宣揚宣揚咱診堂?”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道:“依雪兒一己之見,大哥不如更多地在醫術上下下功夫,把好藥材質量的關,自然會受到更多民眾的信賴愛戴。”
我本來想說“醫德”,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話給吞了回去。大哥做出一副無奈卻又好言好語的樣子,繼續勸我:“雪丫頭,這你就不懂了吧。你說的那些固然重要,但是酒香還得吆喝呢。現在開診堂的可多了,站街上拿著鼓鑼一吹一打,那陣勢,人可不都給吸引過去了嘛。”
我細想,反正也就是寫幾篇賦文,不費什么事兒,大哥說的也有理,俊熙哥總說這些是花架子,繡花枕頭,但也不未免太不在意這些了。
“好吧,我寫。”我抬起頭,答應了。誰料大哥又湊近了些,耳語道:“可否多寫一些你大哥我?”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了,壓住怒氣,恭恭敬敬說:“雪兒日常也只是在診堂幫幫忙,并不多管事。診堂醫了多少人,藥材質量如何,雪兒還可以寫,而這其中,論功勞,真的要如實寫嗎?”
我明顯感到大哥的目光漸漸冷下去,射出兩道寒光:“葉俊熙功勞再大,他也是葉家人。他出的力,加在我身上也不為過。你幫外人,都不肯幫我?而且,你若是多了解我,”他逼得更加近了,一字頓一字道:“我的醫理知識,并不比葉俊熙少。”
“大哥還是另找人寫吧。”我轉身要離去。“站住。”他試圖抓住我手腕,環顧四周,又意識到是在診堂,遂將手放下:“你對這診堂事物熟悉,又寫得好文章,你讓我再去找誰啊?”
“大哥可以自己寫啊。”我輕蔑一笑,“謝謝大哥那日勸說夫人,給了我來幫忙的機會。但是恕雪兒無能,這個忙,雪兒幫不上。”
這次很明顯,得罪了大哥。我心里隱隱有些擔心,覺得大哥不會善罷甘休。然而,我既沒有被夫人叫回去,大哥看見我,也依然客客氣氣。
“正是這種人,你才更要提防著些。”蘭姨娘憂心忡忡,扭過頭責怪俊熙哥:“你說你,成煜是什么樣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還非要讓雪兒和他有接觸。”
“蘭姨娘,這也不能怪俊熙哥,”我解釋:“以后,我注意些就是了。”
其實,現在診堂的事務越來越重,越來越忙,大哥又雇傭了幾個人打下手,我也可以不用去了。但是,我一直沒有說,因為在那里,能看見俊熙哥。不知為什么,如此,我便覺得十分知足和踏實了。
而且,倒是我給俊熙哥添了麻煩。那日和我搭訕的官人,半個月后再來查身子時,俊熙哥堅決不再為他診斷。
“就說我不在。”俊熙哥拒絕的很堅決。
“葉俊熙,你說你這是干什么?”大哥沖進來,怒氣沖沖:“你知道他的官位么?這可是咱們的大貴人啊,咱們惹不起的。”
俊熙哥冷笑,坐著不動。我知道原因,遂勸道:“俊熙哥,你快去吧,我不好好兒在這嗎。”俊熙哥看了我一眼,我拉著他胳膊繼續晃,撒嬌著說:“哎呀哥,咱不和那種人計較,好嗎?要是得罪了他,難保后面還有麻煩呢,不如盡早看好了,打發他走。”
俊熙哥深吸一口氣,草草寫了一個藥方,遞給大哥:“給他,就告訴他,按這方子上換藥吃就可以了。”
“葉俊熙,我警告你,”大哥拿著藥方跨出門之前,又停住了腳:“你算個什么東西,這都是我韓家家業,爹死了也是我繼承所有,輪不到你在這里作威作福。”
可是,現在大哥還是不能把俊熙哥怎樣。一來爹還在,不會允許,二來俊熙哥高超的醫術和善行確實受到很多百姓愛戴。
其實那天,我瞧著俊熙哥的做法,內心是十分歡喜的。
我這到底是怎么了?我再一次提醒自己。呆呆地坐在桌前,望著窗外,心緒十分繁雜。拿起書,恰巧讀到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是啊,花自飄零水自流,不出幾年,如果俊熙哥娶親,然后我會出閣,離開這個家,離開蘭姨娘,奶娘,離開俊熙哥。不知道會去的那個家又是怎樣的,門當戶對的大家,一定是勾心斗角,明爭暗斗,卻沒有人再保護我。我不知道我的夫君是會一心一意,還是尋花宿柳。我的歸宿如何,我一點也不清楚。想到這里,愈加煩惱,放下書,打算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