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了，你休息吧。”又聊了一會兒，眼看著已經不早了，二師姐起身對我說：“早點睡，不然半夜三更，大師姐和明凈她們回來，又吵得你睡不著。”

“知道了。謝謝二師姐。”我起身，走下床，送走二師姐，將木門給掩上。

即使隔著門，大半夜的，我還是在迷迷糊糊的時候給一陣調笑聲驚醒了。

“那個小和尚可真沒用，我還沒說幾句，他倒先不好意思起來。”惠凈尖銳又帶著譏諷的笑，從門外傳來，格外的刺耳。

“那不一樣拜倒在大師姐石榴裙下。”明凈的聲音。原來白日里不言不語，看著老實本分的明凈，也是如此。

我皺了皺眉，但因為太困倦了，我蒙上被子，不久就又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起來，一走出去，外面真是一陣刺骨鉆心的寒冷，瞬間將我凍清醒了。其實才剛進卯時，太陽都還沒有出來，天灰蒙蒙的，霧氣很重。地下都是霜凍。我無奈，卻也只能穿上單薄的素衣。哪里還有熱水，草草的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感覺手都已經凍僵了，幾個指關節半天都活動不了。

“快點，我們今天去化緣，”惠凈打著哈欠走出來，催促我們。

“化緣？”我驚訝的看著她，因為在我印象里，過去來我家化緣的都是和尚，比丘尼也是要去化緣的嗎？而且，說句心里話，化緣在我心里，一直和乞討都沒有什么區別，說實話，我實在瞧不起那些和尚，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為何要去出家，受十方供養？

記得曾經，我家對面，就有一戶人家丈夫，因為養家糊口擔子太重，丟下媳婦孩子，跑去出家，受了戒，終日拿著缽，四處化緣。每次縣里的人看見他，都是指指點點，頗為不屑。

況且，在我看清他們并不是真心實意的皈依，背后做的事如此丑惡之時，更加深了我的鄙夷厭惡。

“男子還擔當著養家糊口，保家衛國這些重任。”

“若是有機會，我還真想去做個士兵，保家衛國呢。”

耳邊又響起了俊熙哥說過的這些話。

心中有責任，有擔當。也許，正是這樣的男子，才值得托付吧。

我突然很想他。

不管我愿不愿意，違拗不了，我還是跟著一群比丘尼，和尚們，走著下山了。聽說這一次化緣，正是為了之后的祭祀月籌款。

下山的路很險，磕磕絆絆，時不時就會滑一下。加上半山腰霧氣圍繞，什么都看不清。我正準備撇一根樹枝，想要探探路，被方丈制止了。

“但凡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他對我說：“休要傷生。”

傷生？你們不是除夕才屠殺了一頭豬么？我怕出賣了二師姐，把話咽了回去。總之，我覺得自己現在做什么，好像都會被挑出毛病，都喜歡作威作福去指教我。論資排輩什么，說的一點都不錯。

一直走到日上高頭，才來到山腳。住持帶著我們，先恭恭敬敬敲了一戶人家的門。

“誰呀？”一個女聲傳出來。

“貧尼是蘭若廟的，希望施主能……”住持剛剛開口，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里面的聲音打斷了。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嫌棄：“快走吧，我們沒錢。”

住持似乎都已經見慣了，也沒有窘迫，示意我們去下一家。

“哪位？”一對年輕夫婦開了門，探出半個頭，看見住持和我們，方才還掛著笑的臉也一下子就變了。

“施主……”住持剛要開口，又被他們打斷了：“是為了祭祀月來籌錢的？我們自己都窮的揭不開鍋了，快走，快走！”

“砰，”門又猛地關死了。

我嘆口氣，的確，這些百姓們都是住在破舊的茅屋里，本來自身就十分清貧，自身難保，哪里還能顧得上祭祀？休要怪他們沒有信仰，只追求物質，我覺得，能吃飽喝足起碼是本，首先需要滿足了生活。每日早出晚歸，還要為柴米油鹽發愁，哪里會有閑情逸致去習讀經書，修身養性？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處處，都是這般民生凋敝。

后面又找了幾家，差不多都是被拒之門外。雖然是站在最后，但我依舊覺得自己的臉面掛不住。

聽著這些人說起來，蘭若廟應該是多次前來化緣，惹得人們都不太滿意，十分嫌惡。

我明白了，不僅僅是官府，到處都還有很多搜刮百姓的方法，打著各式各樣的借口，卻沒有人管治。

一直走到一個胡同的盡頭，才有一個老嬤嬤接待了我們。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直到我聽見了雖然嘶啞了許多，但是依舊熟悉的聲音：“師太，請進請進。”

“安嬤嬤？”這是我的第一反應，我使勁從擠到前面，一看，雖然和之前在我家時相比，安嬤嬤蒼老了許多，但果然是她！

之前因為我的落水，被娘訓斥失職，打了三十大板，逐了出去的安嬤嬤。

她現在住在了這里嗎？我開口叫了一聲：“安嬤嬤？”

“你是……”不過一段時日不見，安嬤嬤臉上全是皺紋，頭發斑白，手還在控制不住的顫抖著。她瞇起眼睛，靠近我，仔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才驚訝的說：“你是雪姑娘？”

“是我。”我知道，自己這一副打扮，安嬤嬤肯定認不出來。就是認出來了，也不敢確定，畢竟我不太可能會出現在這里。

“姑娘這是怎么了？”她一把攥住我的手，顫顫巍巍的問我，語氣挺急切的。

“我……”我沒有多說，將話題移開了：“安嬤嬤現在是住在這里嗎？”

“是啊……”她點點頭，“從韓家出來后，我就一直住在這。”

我還有許多話想要問，住持把我拉到了一邊，看了我一眼：“怎么還是這般耽于前塵往事！那惡靈如何除得掉？”

“惡靈？”安嬤嬤奇怪的問住持，“老施主，實不相瞞，”住持雙手合十，對安嬤嬤說：“這位姑娘，生下來便是不祥人，惡靈附身，給她家帶來許多災禍。如今過來潛心修行，想要借佛門法力，除了惡靈。”

“是……韓家夫人和你說的？”安嬤嬤聽完這一番話，將信將疑。

我卻聽出了這話中有話，為何安嬤嬤第一反應就會想到娘？

“老施主休要再問太多。”住持又行了一禮。

“好好，你們快進來吧”安嬤嬤引著我們進了屋，又喚過自己的大女兒，二女兒，“快去給師父們準備膳食。”

我記得安嬤嬤一連生了兩個女兒，直到后來年紀大了，才又得了一個小兒子。那段時間，安嬤嬤高興的不得了，經常抱著自己的小兒子，來我們園子里玩。她的小兒子呢？我納悶，又想，大概是出去買東西，或者另立門戶過了吧。

“這是我近日里攢下的香火錢。”安嬤嬤拿出一個盒子，里面裝著銅錢。一文，兩文，看得出，都是一點一點積蓄下來的。她把全部交給了住持。

“阿彌陀佛。”住持閉上眼，合掌：“多謝老施主。菩薩和佛祖，都會感念你的善心，保佑你的。”

“哎——”安嬤嬤點點頭，笑了，額上的皺紋更深了。我突然覺得，她就像抓住了一個寄托一般。

我好像從來沒聽說過安嬤嬤信佛啊。我琢磨著，因為安嬤嬤是娘的陪房，也經常照顧我，我和安嬤嬤的接觸還是比較多的。

“老施主之前，捐的九九八十一銀子，都已經用在修繕寺廟上了。”住持對她說。

我心里又是一驚，安嬤嬤怎么會這么有錢？八十一兩銀子，即使是陪房的老嬤嬤，有些地位，應當也不是個小數目。

而且，安嬤嬤為什么會這么支持幫助蘭若廟呢？

“我這一輩子啊，做了些錯事，也遭到了菩薩佛祖的懲戒。就希望活著的時候，再多做一些善事，求得個善始善終。”看得出，安嬤嬤應當是身子大不如從前了，說了幾句，就開始不停地喘息。

“馬上就是祭祀月了，老施主還要親自去廟里嗎？”住持問她。

“去。”安嬤嬤答得很干脆：“畢竟我現在還能動，我希望佛祖知道我的意愿。”

“菩薩佛祖有眼，會保佑老施主的。”

一頓飯吃完，我們準備告辭。安嬤嬤突然拉住了我，將我帶到一邊。

“安嬤嬤，怎么了？”我攙扶著她，知道她有事要說。

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十分混濁，盡顯老態。她輕輕拍了拍我手：“姑娘，祭祀月我去廟里找你，再和你細說。”

“好的。”我答應著。

“姑娘，我也活不長了，有些事，我不把它說出來，帶到棺材里，我死不瞑目。”

“安嬤嬤，你千萬別這么說。”我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里，安嬤嬤經歷了什么，一下子虛弱蒼老了這么多。

“姑娘，你千萬別怨我……”

“寧凈，走了。”惠凈站在門口催促我。

“安嬤嬤，我先走了，祭祀月再說。”我答應著惠凈，安撫了安嬤嬤，忙忙的跟上了惠凈她們。

一路上，我再也沒有心思化緣了，就是在后面跟著，滿腦子都在想安嬤嬤的話。

安嬤嬤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而且，和我落水背后真相有關。不僅如此，這其中，肯定還牽扯了許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