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庸跪安后，殿內一時間安靜的只能聽見炭火噼里啪啦的聲音。孝莊沉默了，用翡翠玳瑁護甲劃撥著一旁的九鳳圈絲桌布。對董鄂氏，孝莊是不怎么喜歡的，雖說她確實賢良淑德，品性過人，然而對于皇家而言，最忌諱的便是專寵，董鄂氏自進宮就一直獨占鰲頭，在她的冊妃典禮上，順治竟然下令大赦天下，諸多逾越行為早已引起三宮六院的不滿了。如今她死后，順治竟還懇求說要追封她為皇后……可是剛才聽了常德庸的話，又想起那晚順治在金鑾殿吐血的情形，孝莊的心里就不免一陣后怕。她的確愛江山社稷，但更愛的還是她的兒子啊！

“太后，三阿哥來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聽見蘇麻在一旁輕聲說。陷入沉思中的她這才回過神來，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痕。常德庸的話確實深深觸動了孝莊的心，或許她給的愛不夠。不！不是不夠，而是不對！一直以為自己傾盡所有為兒子爭取來大好河山是愛，步步為營為兒子穩固君位是愛，可難道她苦心孤詣、用心良苦這么多年，全錯了么？

玄燁在蘇麻的帶領下進了內殿，他的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手心也纏上了白色的紗布。孝莊呆呆地瞧著他俊朗的眉眼，一時間竟產生了錯覺，輕喚道：“福臨。”

“皇祖母，我不是福臨，我是玄燁。”

孝莊忽然掉下了眼淚，怔怔地看著玄燁清澈的眼睛，喃喃自語道：“哦，是玄燁啊……”

她伸出手仔細撫摸著玄燁的臉龐，就像是在撫摸著江山的輪廓。不，她沒有錯，身為愛新覺羅家的女人，這便是她的宿命！即便是錯了，她還是要義無反顧地錯下去。

“皇祖母為什么哭了？是玄燁不聽話惹您生氣了么？玄燁以后再也不淘氣了！”

孝莊連忙收起眼睛里的濃濃哀傷，俯下身子關切地問道：“我的心肝寶貝，可是受苦了？你可會埋怨皇祖母對你的處罰？”

玄燁搖頭，乖巧地回答道：“孟子曾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玄燁知道皇祖母一直嚴厲地教導玄燁，就是希望玄燁能早日成才，而且如今皇阿瑪龍體不好，玄燁的確不應該再任性淘氣了。”

聽他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孝莊眼里的擔憂慢慢變成了驚喜，連忙拉過玄燁受傷的小手，放在嘴邊細細地吹氣，“好孫子，皇祖母果然沒有白疼你。你要明白，這個世上對哀家最重要的除了你皇阿瑪就是你了，皇祖母傾盡所有，都是為了你們啊！”

乾清宮。

自從上次在金鑾殿上吐血之后，順治的氣色便大不如前，太醫們窮盡畢生所學，用盡各種藥方都無濟于事。宮里上下都知道皇上此次是傷了元氣，除非華佗再世，否則便是無力回天，最不濟只能延緩病情而已。

這日，順治早早服下了湯藥，只小憩了一炷香的時間，入夜后卻難得的精神大好。今夜的他的確與之前大不一樣，蒼白消瘦的臉上微微有了些血色，眼眸中也泛著亮光，不過這隱隱的紅暈卻并不能掩飾他早已入了膏肓的病情，深陷又發青的眼眶還是宣告了他的不久人世。

對他而言唯一的安慰便是在突破重重阻力后，孝莊最終妥協。

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

這么多美好的字詞堆砌成順治早逝的摯愛，孝獻皇后董鄂氏。可即使如此，他面對的也不過是伊人的遠逝和無邊的思念。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捧著明黃色的追封詔書，順治滄桑的手指撫摸著那未干的字跡：

奉圣母皇太后諭旨：“皇貴妃佐理內政有年，淑德彰聞，宮闈式化。倏爾薨逝，予心深為痛悼，宜追封為皇后，以示褒崇。”

“孝獻皇后董鄂氏……”順治粲然一笑，他終于為心愛的女人掙得名分，百年之后終于可再與她長相廝守了。他捧著追封詔書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吳良輔跪在一旁已經勸言了好多次，痛哭流涕道：“皇上，您快些服藥吧！奴才知道您心里念念不忘孝獻皇后，可如果娘娘她在天有靈，看到您這樣不愛惜龍體，她也不會安心的呀！”

本是一句勸慰的話，沒想到順治卻當了真，他喟然一聲道：“吳良輔，你是紫禁城的老人了，你說愛妃當真在天有靈么？朕記得愛妃離去那天，烏鴉落滿了承乾宮的屋檐，可如今朕夜夜都能聽見烏鴉盤旋泣訴的聲音，為何愛妃遲遲不入朕的夢里來？”

順治一時又陷入了回憶里，想起初次見到當時還是博穆博果兒福晉的董鄂氏的那天，眼淚一時又浸濕了手中的詔書。吳良輔懊悔不已，實在不該提起董鄂氏來，跪在地上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恨不得咬掉舌頭。

就在這時，忽有太監來報說寧愨妃和二阿哥福全在外求見。

順治正沉溺在對董鄂貴妃的思念中，寧愨妃的造訪無疑是擾了他的雅興。順治有些微微的不悅，吳良輔連忙在一旁小聲提醒說：“寧愨妃娘娘已經求見了好多次了。”

順治也不好再說什么，寧愨妃早年育有二阿哥，近些年娘家在朝中頗有實力，順治在很多地方都得顧及一些情面。只見寧愨妃一身墨綠色宮服，袖口用金色的線串成一圈圈珍珠，衣服上繡著的杜鵑花及于腰間，一朵朵繡的栩栩如生的。她款款拜地行禮，聲音千嬌百媚地請安。

然而順治卻毫無心思注意寧愨妃的柔聲細語，一雙眼睛只是直直地盯著那衣服上繡著的杜鵑花，忽然拍案大怒，“大膽！朕明明說過衣服上不許繡杜鵑花，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抗旨不尊！”

杜鵑花，那是董鄂貴妃生前的最愛，在董鄂貴妃薨逝后，順治便下令宮里所有人不得穿戴有杜鵑花圖案的衣物配飾。寧愨妃被嚇得渾身哆嗦，頓時懊悔不已，一心只想著孝獻皇后新喪，不可穿得太艷麗，為此還特意找了件顏色素凈的衣服……不過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她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哭著請罪道：“臣妾該死，沖撞了先皇后，望皇上恕罪！”

順治哪里聽得進去，正欲開口治罪，只見一旁一個穿寶藍色常服的男孩立刻跪倒在地，“皇阿瑪莫生氣，兒臣福全給皇阿瑪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