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過城門,便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白面儒生立在街邊。他著一件麻布白袍,只拿一根木簪綰發,看起來頗為瘦弱清雋。
李秀才下車做了個揖,“子言,好久不見?!?
“如清,別來無恙?!庇诔啃α诵?,聲音有些沙啞。
“子言,這是我的學生,原是本地人,此次便帶了他回來。葉景,還不見過于先生?!崩钚悴排呐娜~景肩膀,聲音清朗。
葉景俯身做了個揖,恭敬道了聲先生好。
于晨笑著扶起她,便隨李秀才一同登車離開。馬車駛過蕭索的街道,最終停在一座矮墻圍合的農家小院。
葉景一路都趴在窗戶上,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比之她離開時的景象,多了幾絲荒涼,少了幾分臟亂。街上原本的爛木碎磚已經清理干凈,倒塌的房屋也堆成一堆,只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看上去頗為冷清。
李秀才突然拍了下葉景,嚇得她立馬回過神來,“啊?怎么了?”
“莫不是睹物思情?已到地方,下車吧?!崩钚悴耪f完便轉身走下車門。
眼前的小院四四方方,矮墻不足兩米,一扇雙開的木門上鑲著已經生銹的門環,因著經常被撫摸的緣故,圓環底部被磨得十分光滑。于晨開了鎖,將三人迎進院子里。
院子也是小小的,南邊靠墻的地方種著一叢竹子,綠油油的著實好看。
還沒等葉景打量完院子,便跟著李秀才進了堂屋。于晨自茶壺里倒出兩杯清水來,推給她和李秀才。
“家中沒有茶餅,只有白水相待,還望莫要嫌棄?!庇诔康卣f道。
李秀才端起茶杯,小飲一口,“白水別有滋味,又可解渴,如清怎會嫌棄?”
“我還當你享受慣京城的美酒好茶便飲不得白水粗茶了,”于晨嘴角含笑,淺飲一口,“這些年可還好?”
李秀才放下茶杯,滿不在乎道:“就那個樣子,大起大落,如今來看看你。”
“我也不過渾噩度日,多日不曾出門,不瞞你說,今日是我第一次走那么遠的路?!庇诔棵W角,輕聲道。
“子言既隱居于此,不出門也是正常,何必妄自菲薄?!崩钚悴拍闷鸩鑹兀霝橛诔刻肀?。
于晨輕輕移開茶杯,抬眼望著李秀才,“倒水進杯,不是那么容易。”
李秀才突然笑起來,移回茶壺,為自己添了杯水,他將倒滿水的茶杯推到于晨面前,“若是直接倒入不可,何不偷梁換柱?”
“哈哈哈哈哈……”于晨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這水進了肚腹,便再難原樣出來了。”
李秀才蹙起眉,他又抬起茶壺為葉景添一杯水,卻在桌下輕輕掐了下她大腿。
葉景俯身捂著肚子哎呦一聲,哭喪著臉道:“先生,學生突然腹痛不已,不知可有地方更衣。”
于晨虛弱地笑了笑,抬手朝院子一指。
就在葉景即將出門之際,于晨突然一拂袖子將桌上茶具一股腦掃到地上,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音,引得車夫就要沖進屋子。
院門在這時突然被撞開,五六個穿著不一的刺客沖進院子,手中握著各色武器。車夫大叫一聲,自腰間抽出雙刀砍向那群不速之客。
葉景就被堵在門口,進退不得,屋外是一片混戰,屋內也是劍拔弩張。
剛剛李秀才自桌下掐她,葉景便覺得他神態不對,這才借肚痛尿遁,誰知竟陷入如此境地。
葉景轉身看向屋內,便見于晨手握一把長劍指著李秀才。葉景小心翼翼地朝李秀才處移過去,站在他身后握住了他的衣角。
李秀才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撫摸著手中茶杯,“子言真是令如清刮目相看?!?
“一別多年,你我都變了?!?
葉景悄悄戳了戳李秀才后背,腦門上不自覺冒出幾滴汗來。她不是君子,面對生死一線可做不到面不改色。
門外的打斗逐漸到了門口,車夫一抬腿,將一個刺客一腳踢進堂屋里,還未等那刺客站起身來,他便一刀砍,結果了那人性命。血猛地噴出來,濺了一地,幾滴血珠濺到葉景臉上,葉景抬起袖子擦擦臉,后背汗毛直豎。她扶住李秀才的肩膀,這才勉強沒有讓自己癱在地上。
李秀才朝車夫使了個眼色,一把將葉景推過去。葉景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李秀才,便被車夫半拖半拽地跑出院子。
總共有六個刺客前來刺殺,被車夫解決了三個,剩下的三個倒也攔不住他。這些刺客的目標應該是李秀才,也不再管葉景兩人,任他們跑出院門。
葉景被車夫倒掛著扛在肩上,硌的她胃里一陣翻騰,鼻子里又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忍不住干嘔起來。
車夫越行越慢,終于在一個小巷子里停了下來,他將葉景自肩頭放下,一下子跌倒在地,靠在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葉景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她喘著氣道:“大叔,你怎么樣,要我給你包扎一下嗎?我身上有藥?!?
車夫靠在墻上,半天才張口道:“我中了毒,如今毒入肺腑,活不過今晚了,嗯!”話沒說完,車夫一張嘴就吐出口血來,葉景趕忙爬過去,給他拍著后背。
車夫一口帶血的口水吐在地上,拿袖子抹了把嘴,“今日圍攻先生的應當是叛軍頭領,他如今就住在縣令府邸,我、我不能去解救先生了,先生先前囑咐我若是出了意外,便先救你出來?!?
車夫深吸一口氣,接著道:“你、你莫要輕舉妄動,若、若有機會便去找寧遠將軍,去、去解救先生?!?
“可,可他們抓先生怕是拿去祭旗,”葉景睜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寧遠將軍來了,先生反而危險了。”
車夫瞇上眼,斷斷續續道:“那、那你想辦法去見見先生,先生原、原是那樣囑咐、囑咐我的?!?
他咳嗽兩聲,喘氣愈發用力起來,葉景坐在旁邊緊緊抓著他的胳膊,不知所措地給他順著胸口。
車夫費力地打掉葉景的手,聲如蚊吶,喃喃道:“快走、走,去救、救先生?!?
葉景驚慌地晃晃車夫,卻見他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葉景拿袖子抹了一把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車夫鞠了一躬,轉身沿著小巷朝里走去。
她盡量放低自己的呼吸,扶著墻快步走著。她一下都不敢回頭看,盡管這些年也經歷了不少次生死時刻,可正因為死過一次,她如今分外惜命。
太陽早已落山,月亮漸漸明亮起來,葉景打量著小巷兩旁的屋子,就看到一件房子房門大開著,里面漆黑一片,看來是舉家逃荒去了。
葉景左右看看,猴子一樣竄進院子里,輕聲將院門關上。院中水井里盛著一彎柳眉一般的月牙兒,波光粼粼的,碰一下就碎成幾片。
“吱呀”,葉景推開側房房門,便見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箱子碎瓷片鋪了一地,看樣子原是間女子閨房,后頭似是遭人搶劫,已是面目全非了。
葉景好不容易從地上一堆破布里找出一件還能穿的衣裙,又撿起掉在地上的木盆,去院中打了盆水進來。
隨便沾著水擦了擦身上的血跡,洗了洗頭發,葉景胡亂套上沾滿塵土的衣服,仰頭躺到床上。也不管被子發了霉,只鎖上房門,呼呼大睡起來。
自經歷逃荒一事,她越發覺得自己心大起來,若是以前,她決計是睡不著的,如今竟是沾著枕頭便睡過去了。
縣令府外。
葉景已經在縣令府外窩了有小半個時辰,她穿著那件撿來的衣服,頭上挽著兩個小揪揪,一副小丫頭打扮。
她看著縣令門口的守衛,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混進去。可想了半天也沒有法子,便掏出一塊茯苓糕,這還是當初趁李秀才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葉景正嚼得起勁呢,便見一個精瘦干練的中年女人帶著七八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朝縣令府走來。
她趕忙將茯苓糕一口咽下,醞釀一下情緒便抹著眼淚沖到那婦人面前。
“大姨,我爹娘都死了,好久沒吃飯了,”葉景尖著嗓子,努力想著自己以前的聲音,“大姨行行好,給我份差事,給口飯吃就行?!?
王月如看著這個送上門來的小丫頭,十二三歲模樣,小臉雖然憔悴,可這模樣也頗為乖巧,似能賣個不錯的價錢。
這樣想著,她臉上堆出個笑來,“呦,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怎如此讓人可憐?大姨介紹你到這戶人家做工如何?”
葉景順著王月如手指的方向看向縣衙,點點頭,“我叫小微,在這戶人家有飯吃嗎?”
“自是有的,小微可想去”王月如臉上的笑愈發溫柔。
葉景歪歪腦袋,一臉天真,“好啊,大姨真好。”
王月如得意地領著葉景進了縣令府,心想自己運氣真是好的緊,在大街上撿了這么個寶貝。不用花一分本錢,就白得一份賣身錢。這么想著,她揉揉葉景的腦袋,溫聲道:“小微要乖乖聽大姨的話,一會莫要多嘴,否則大姨可不一定保證你能留在這家做工哦?!?
葉景眼中爬上幾分驚恐,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嗯嗯,我聽大姨的。”
王月如滿意地點點頭,自己這一趟本來能賣掉五個小丫頭,如今多出來這一個,只需自己動動嘴皮子,定能賣個不錯的價錢。
“呦,李管家親自來了,看我帶來的六個小丫頭,皆是身家清白,您看看如何?”王月如笑得褶子皺到一處,殷勤地湊過去。
李管家只是隨便打量一眼,點點頭,便叫身邊一個丫鬟帶她們到下人房里收拾去了。
“這幾天缺人,這六個都要了,去賬房領銀子吧。”
王月如心滿意足地走了,走在一群小丫頭之間的葉景,聞言松下口氣來,她也是走了狗屎運,總算混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