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多里諾(翁貝托·埃科作品系列)
- (意)翁貝托·埃科
- 10262字
- 2020-08-10 17:00:52
二
波多里諾遇見尼基塔斯·蔡尼亞提斯
“這是什么東西?”尼基塔斯把手中的羊皮紙翻了又翻,試著閱讀其中幾行之后問道。
“是我的第一篇寫作練習。”波多里諾回答,“我寫下這篇文章之后——我想我當時只有十四歲,還是樹林里的一個莽夫——就一直當護身符一樣帶在身邊。后來我又寫了許多份羊皮紙,有時候甚至成了例行公事。我當時似乎只是為了晚上可以描述白天發生的事情而存在。后來,每個月的回顧,或幾行讓我記得重大事件的記錄就足夠了。我告訴自己,等到了某個歲數的時候——譬如說現在——我會用這些記錄來撰寫《波多里諾的故事》。所以我在旅途當中一直把我一生的故事帶在身邊。但是逃離祭司王約翰的王國時……”
“祭司王約翰?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以后會告訴你,或許甚至會告訴你太多。不過,我剛剛說到我在逃難時弄丟了這些記錄。這就好像丟了我的命一樣。”
“你只要告訴我你記得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有事情的片段和殘跡,我就可以為你編串成帶有神意的故事。你救了我,你給了我僅存的一點兒未來,所以我幫你重組遺失的過去,以表示我的謝意。”
“但是我的故事可能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的故事并不存在,我正是知道如何找出意義的人之一,就連其他人都找不出時我也辦得到。然后,故事會成為世人閱讀的書籍,就像響亮的喇叭一樣,讓幾世紀來的塵土在墳墓上重新飛揚……只是,這需要時間:要把事件考慮清楚,重新組合,發覺彼此之間的關聯,就連最不明顯的關聯也不放過。不過反正我們也沒有其他事可做,你那些熱那亞朋友表示,只要這群瘋狗的憤怒仍未平息,我們就得繼續等下去。”
尼基塔斯·蔡尼亞提斯身為前宮廷演說家、帝國最高法官、皇宮仲裁長、經手國家機密的官員,如果以拉丁文表示,就是拜占庭皇帝的掌璽大臣,而且還是康尼努斯和安杰洛斯家族的族譜史家,他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波多里諾說,他們兩人曾在腓特烈大帝時代的加里波利相遇,但是如果波多里諾當時在該地,也會被淹沒在眾多的官員當中,而以拜占庭皇帝之名行事的尼基塔斯就引人注目多了。他在說謊嗎?不過再怎么樣,這人的確曾幫助他躲避侵略者,帶他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和家人團聚,還承諾帶他離開君士坦丁堡……尼基塔斯端詳他的救命恩人,他雖是一名基督徒,但現在看起來更像一名薩拉森人(1)。他的臉孔被陽光烤得焦黑,一道蒼白的疤痕越過整個臉頰,而滿頭依舊紅棕的沖冠怒發,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頭獅子。尼基塔斯后來才驚訝地得知,這個男人已經超過六十歲了。他的手相當粗壯,當他將兩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時,可以看到關節上面的疙瘩。那是一雙粗人的手,與其使刀弄劍,不如說更適合用來拿鏟子。
然而,他卻操一口流利的希臘文,不像一般外國人那樣說話口沫橫飛。尼基塔斯也聽過他和幾個侵略者用他們粗俗的語言簡短交談,說得又快又硬,看來也會用這種語言來罵人。此外,他前一天晚上曾經表示自己擁有一種天賦:只要傾聽兩個人使用某種語言交談,他沒多久就能說得像他們一樣。尼基塔斯原本以為,這是只有使徒才有的特別天賦。
宮廷里的生活讓尼基塔斯學會用平靜的懷疑來觀察人。波多里諾讓他驚訝的是,不管他嘴里說什么,總是偷偷瞥和他對話的人,像在警告他們別把他這個人當真。這種習慣出現在任何人身上都沒問題,但若是一個你期望能從他身上得到誠實見證的人就不行。不過,尼基塔斯是一個天生好奇的人。他喜歡傾聽其他人敘述,而且不限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他曾經目睹的事,每當有人重新提起時,他都覺得自己像從另外一種角度進行觀察,仿佛站在一座圣像山頂往下看,看到的石塊和高高在上的使徒相同,而與山腳下仰望山頂的信徒不一樣。此外,他也喜歡向拉丁人提出問題,他們和希臘人之間的差異非常大,首先因為他們的語言是全新的,而且彼此之間又不完全相同。
尼基塔斯和波多里諾面對面坐在一個位于塔樓上,三面都開了雙扇窗的房間里。其中一扇窗對著金角灣以及佩拉海灣,遙望加拉太塔高聳在市區破屋之間;從另外一邊,可以看到港口運河匯入圣喬治灣;最后,第三扇窗子則面對西方,原本可以由此俯瞰整個君士坦丁堡,但是這一天早上,天際的柔和色彩完全被吞噬宮廷與教堂的大火所冒出的陣陣濃煙所覆蓋。
這是過去九個月以來,這座城市遭受的第三次祝融之災,第一次從布雷契耐一直到君士坦丁城墻,摧毀了商店和宮廷的倉庫;第二次除了位于衛城腳下的熱那亞區得以幸免之外,威尼斯人、阿瑪爾菲人、比薩人和猶太人的貨棧全部遭到吞噬;而第三次的火舌目前正到處躥燒。
下面是一片名副其實的火海。倒地的柱廊、傾塌的宮殿、斷裂的圓柱,火球紛紛脫離火場中心去摧殘遠處的房舍,烈焰再由肆意滋長煉獄的狂風吹返,回來吞噬原本幸存的一切。不知是因為破曉陽光造成的幻象,還是香料、木材,以及其他燃燒的材質,讓天空里升起了顏色不一、只有底部仍因火光而呈一片淡紅的濃密云朵。依據風吹的方向,城內不同的角落更傳來陣陣肉豆蔻、桂皮、胡椒、番紅花、黑芥或生姜的香味——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不單是燃燒,沒錯,其實更像一個散發香味的火盆。
波多里諾轉身背對第三面雙扇窗,在晨曦與火光的雙重映照下,他看起來像一個圍著光暈的黑色陰影。尼基塔斯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回想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從主的紀元一二〇四年四月十四日的這個早晨開始——或依照拜占庭帝國慣用的計算方式,就是開天辟地之后的六七一二年——蠻族已經完全占領了君士坦丁堡足足兩天。游行的時候盔甲與盾牌閃閃發亮的拜占庭大軍,以及手持可怕雙刃戰斧、由英國和丹麥雇傭兵構成的皇家衛隊,在周五時還勇敢地抵抗敵人,周一卻因為敵人終于攻破城墻而節節敗退。這一次的勝利來得突然,讓贏家心生恐懼,預料援兵將至,所以利用晚上再次放火來隔離反抗軍。但是周二早上,全城的人突然發現篡位者阿歷克塞·杜卡斯·穆舒佛已經在前一天晚上逃到后方。遭到遺棄又潰不成軍的市民,此刻紛紛破口詛咒他們直到前一天晚上還在歌功頌德、為他勒斃先帝而對他恭維稱贊的篡位者。這些無所適從的人們(“無恥!無恥!無恥!”尼基塔斯對這種無恥的降服悲嘆不已)聚集在一起,各族群的主教、身著祭服的神父、口中喃喃求情的僧侶,就像他們投靠過去的主子一樣,全部都準備投靠新的當權者。他們高高舉著十字架與圣像——至少和他們的號叫、抱怨聲一般高——去晉見征服者,希望能夠哄騙說服他們。
真是瘋狂,他們才會去祈求這些蠻族的憐憫,這些人不需要降民就可以實現醞釀了好幾個月的夢想——摧毀全世界占地最遼闊、人口最稠密,也是最富裕最高貴的城市,然后瓜分洗劫它的財物。一大隊哭哭啼啼的人群就這么出現在憤怒得緊皺眉頭、刀刃仍沾滿血跡、坐騎急躁蹬踢的異教徒面前,但是他們就當這些人群不存在一樣,開始動手掠奪。
“喔,耶穌基督,這真是我們的苦難和困境!但是為什么沒有海上的大浪、昏暗或全蝕的太陽、紅色的月暈、移動的星象來預示這一次的不幸呢?”尼基塔斯在周二的晚上如是哭述,他在這個曾經是羅馬帝國首都的城市里移動迷失的腳步,一邊躲避背叛的烏合之眾,一邊在不斷冒出新火舌的房舍之間尋找出路。他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絕望,同時又擔心這段時間內,這些惡棍會到他家去威脅他的家人。
最后,他因為不敢穿越競技場和圣索菲亞教堂一帶的花園和空曠地帶,所以在黃昏的時刻跑向他看到大門敞開的教堂,認為蠻族應該不至于潑悍到闖進那里去褻瀆神明。
但是才踏進去,他的臉色立刻就嚇得慘白,因為寬廣的大殿中遍布尸首,而喝醉的敵人騎士猥褻地在中間打轉狂飲。幾個敗類正在一旁的廊臺上敲擊拆卸銀制的圣像和鑲嵌的金飾。為了松動華麗的講壇,他們在上面綁上幾條繩索,然后由一群騾子向前拖動。幾個醉鬼一邊咒罵,一邊戳這些騾子,但是光滑的石板地面讓蹄子不停打滑。這些武裝的軍人先是用劍戳刺,接著用刀砍,可憐的牲畜驚嚇之余,開始接連噴灑糞便,甚至跌倒在地折斷了腿,講壇周圍的地面涂滿了一層泥濘的血漬與排泄物。
這些耶穌的敵人當中,有一部分正殘暴地對付祭壇。尼基塔斯看到他們打開一個圣體柜,抓起圣餐杯,將圣體丟到地上,再用匕首挑起杯上的寶石藏進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將杯子丟向一堆準備熔解的雜物。幾個哧哧傻笑不停的家伙,還從馬鞍上抓起滿滿一瓶酒朝圣器里面倒,一邊喝著,一邊戲謔地模仿彌撒的姿態。更糟糕的是,在已經慘遭拆卸的主祭壇上,一名喝醉酒的半裸妓女正赤著腳站在圣餐臺上模仿圣典儀式跳著舞,男人們一邊笑,一邊慫恿她脫掉剩下的衣物;而逐漸脫到一絲不掛的她,開始對著祭壇跳起了古老而充滿罪惡的希臘淫舞,最后疲憊地癱在主教的座椅上打嗝。
尼基塔斯一邊為了眼前所見掉淚,一邊急忙往圣殿后面跑,去找虔誠信徒口中的“流汗的柱子”——這根柱子會持續不停地流出神秘的汗水供人觸摸。不過尼基塔斯并不是為了這個神秘的理由而去。他跑到一半時,發現前面擋著兩名高大如雕像的侵略者——他們對他來說就像巨人一樣——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著他大叫。他并不需要精通他們的語言就能夠明白,因為他身上穿著宮廷的官服,所以他們認為他身上帶著黃金,或者可以說出藏黃金的地點。在這個時候,尼基塔斯覺得自己死定了,他在這座遭受侵略的城市里東奔西跑,已經目睹一個事實,并非拿出身上攜帶的零錢,或說出在某個地方藏有財富就可以逃過一劫:受盡污辱的貴族、哭泣的老人、遭到剝削的財主,一個個被逼問收藏財富的地點,如果拿不出來就被折磨至死,如果供出來就被丟棄在地上,反正飽受虐待之后也只有死路一條。然后,這些劊子手撿起石塊,打掉一面隔墻,拆掉一片天花板,將貪婪的雙手伸進一個個貴重的器皿里,伸進沙沙作響的絲綢和絨布之間,撫弄著皮毛,讓珠寶首飾從指間滑落,嗅聞著盅盅袋袋的貴重藥材。
因此,尼基塔斯在這一刻已經看見了自己的死亡,他因為即將與家人分離而哭泣,并祈求全能的上帝赦免他的罪。而就在這個時候,波多里諾走進了圣索菲亞教堂。
他就像薩拉丁(2)一樣,騎著一匹披了甲的駿馬瀟灑地出現。他胸前挺著一個偌大的紅十字,邊揮著長劍邊喊:“該死,他媽的見鬼,令人憎惡的瀆圣者,盜賣圣器的豬,這就是你們對待上帝圣器的方式?”然后用刀身拍打這些褻瀆神明的家伙。他身上和他們一樣畫著十字,惟一的差別是他沒有喝醉,而且怒氣沖沖。他接近臥倒在主教座椅的那名妓女,抓起她的頭發,拖著她在騾子的糞便中前進,一邊更大聲地用可怕的詞句咒罵生下她的母親。但是周遭那些他認為已經懲罰的人,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忙著取下鑲嵌在各種東西上的寶石,根本沒注意波多里諾在做什么。
這時候,他來到兩個正準備折磨尼基塔斯的巨人面前,看著這個正苦苦求饒、朝臣的發髻散亂地披在地上的可憐人,用完美的希臘語對他說:“看在十二名東方賢士的分上,你是拜占庭皇帝的大臣尼基塔斯大爺!我能夠為你做些什么嗎?”
“信奉基督的兄弟,無論你是誰,”尼基塔斯如是叫道,“把我從這些準備讓我喪命的拉丁野人手中救出來,拯救我的身軀,你也因此拯救了自己的靈魂!”那兩名拉丁十字軍并不太懂這些東方語言的對話,于是用普羅旺斯語,要求看起來似乎和他們同伙的波多里諾解釋。而波多里諾用標準的普羅旺斯語大聲表示,這人是佛蘭德與埃諾的鮑德溫伯爵的禁囚,他奉命搜尋此人,事關他們兩個低微的士官無法了解的官方機密。那兩個家伙愣了愣,認定再討論下去只會浪費時間,他們大可以去搜尋一些不用花功夫的寶物,所以朝著主教座椅的方向離去。
尼基塔斯并沒有彎下腰來親吻救命恩人的腳,因為他此刻早已經倒在地上了,他已經狂亂到無法表現符合自己地位的尊嚴:“喔,我仁慈的上帝,感謝你的幫助,并不是所有的拉丁人都像脫逃的野獸,或長了一臉仇恨的橫肉。就連重新征服耶路撒冷的薩拉森人都不曾有過這種行徑,薩拉丁也只拿走了一些錢財而讓當地居民安然無恙!真是基督教徒的恥辱,兄弟之間兵戎相見,原本應該去奪回圣墳的十字軍,卻因為貪婪和嫉妒而逗留,他們摧毀了羅馬帝國!喔,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教會之母、信仰的公主、理想主張的向導、各門科學的保姆、各種美學的凝聚地,你從上帝的手中飲用了盛滿狂怒的圣餐杯,然后讓自己包圍在比焚燒五大城更劇烈的火焰當中!哪一個貪婪無情的惡魔將他酒醉后的縱欲宣泄在你身上?哪一個瘋狂可憎的覬覦者點燃了你洞房的火炬?喔,昨日披戴黃金與皇家紅袍的母親,今日卻慘遭玷污,蒼白消瘦、骨肉分離,就像籠子里的鳥兒一樣,我們找不到方法離開這個屬于自己的城市,卻又無心眷戀,只能被封閉在種種錯綜的過失里,像迷失的星辰一般四處漂泊。”
“尼基塔斯大爺,”波多里諾回答他,“有人告訴我你們希臘人話太多,而且什么都說,但是我不知道竟然到這種程度。現在的問題應該是:如何讓自己的屁股離開這個地方。我可以送你到熱那亞人的地盤找地方躲藏,但是你得告訴我前往奈奧良最快最穩當的路徑,因為我身上這個十字架可以保護我,卻保護不了你:這一帶,人們已經失去了理性,如果他們看我帶著一個希臘囚犯,會認為這個人一定值點什么東西,他們會動手搶。”
“我知道一條穩當的路徑,但不是沿著街道,”尼基塔斯說,“所以你必須放棄你的坐騎。”
“那就放棄它。”波多里諾用一種讓尼基塔斯驚訝的輕率口吻回答,他還不知道對方是花了多少代價取得這匹戰馬的。
尼基塔斯在他的幫助下站起來,然后抓住他的手,悄悄地朝“流汗的柱子”移動。他環顧四周:遠遠看過去,整座寬敞的圣殿里,那些像螞蟻一樣蠕動的十字軍全都專心掠奪,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他在柱子后面跪了下來,將手指伸進地面一處晃動的石板裂縫中。“幫幫我,”他對波多里諾說,“或許兩個人一起可以辦得到。”果真沒錯,那塊石板在他們花了一番功夫之后被掀起來了,下面出現了一個陰暗的入口。“這里有階梯,”尼基塔斯說,“我先進去,因為我知道腳該踏在什么地方。然后你把頭上的石板重新蓋上。”
“我們在做什么?”波多里諾問。
“我們下去,”尼基塔斯說,“然后會摸到一個凹洞,里面擺了幾把火炬和一枚打火石。”
“君士坦丁堡這個城市真是漂亮得可以,而且充滿了驚喜,”波多里諾一邊爬下螺旋狀的階梯,一邊評論,“可惜會被這些豬徹底破壞。”
“這些豬?”尼基塔斯問道,“難道你不是和他們一伙嗎?”
“我?”波多里諾有些驚訝,“我才不是。如果你說的是這件衣服,這是我借來的。他們進城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城墻里面了。那幾把火炬擺在什么地方?”
“別急,再走幾階就到了。你到底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亞歷山德里亞的波多里諾。不過不是那個埃及的城市(3),而是現今被稱為愷撒里亞的地方,不過也有可能什么名字都不是,也像君士坦丁堡一樣遭人縱火焚毀了。是位于北方的山脈和海洋之間,靠近米迪歐蘭尼恩,你聽說過嗎?”
“我知道米迪歐蘭尼恩,他們的城墻曾經被德國的皇帝摧毀過一次。后來我們的皇帝撥了款項幫助他們重建。”
“沒錯,我在德國的皇帝去世之前一直跟他在一起。十五年前,他穿越普羅龐提德海(4)的時候,你曾經見過他。”
“紅胡子腓特烈,一位偉大而高貴的王者,寬大而仁慈。他絕對不會像這些人一樣……”
“他拿下一座城市的時候,也一樣毫不容情。”
他們終于抵達階梯的盡頭。尼基塔斯找到了火炬,兩人將火炬高高舉在頭上,穿越一段冗長的通道,然后波多里諾看到了君士坦丁堡的腹腔。差不多就在全世界最大的教堂正下方,另一座殿堂隱秘地展開,消失在黑暗中的柱子多得就像湖沼森林里冒出水面的植物。一座完全顛倒的教堂或修道院,而勉強觸及隱沒在高聳的拱頂中的柱頭的光線,并不是源自圓花窗或彩繪玻璃窗,而是訪客手中移動的火焰在水面上造成的反光。
“這座城市開鑿了許多蓄水池。”尼基塔斯說,“君士坦丁堡的花園并不是大自然的恩賜,而是人工的成果。只是,你瞧,現在的水位僅達半條腿,因為幾乎都被拿去滅火了。如果侵略者也摧毀引水渠的話,全城都會干渴而死。平常的時候,我們沒有辦法步行通過,必須要乘坐小船。”
“這里的水一直通到港口嗎?”
“沒有,斷水的地方和港口還有一段距離;我認得連通其他蓄水池的路徑和階梯,以及其他地道,我們幾乎可以在地底下行走,或許到不了奈奧良,但是至少可以抵達普羅斯奧良。不過……”他焦慮地表示,好像才剛剛想起了另一樁煩惱,“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會為你指路,但是我接下來必須往回走。我的家人藏身在圣伊雷娜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我必須安排他們躲過這場浩劫。你知道……”他看起來像在為自己辯解,“我的宅第在第二次火災時被燒毀了,八月份的那一次……”
“尼基塔斯大爺,你瘋了。首先,你讓我放棄坐騎,把我弄到這下面來,而沒有你的話,我自己就算從大街上也可以到達奈奧良。第二,你認為自己在和家人團聚之前,不會又被士兵逮捕嗎,就像剛才我把你從他們手中救出的那兩個一樣?你們遲早都會從躲藏的窩里被揪出來。此外,如果你想帶著家人離開,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在錫利夫里有些朋友。”尼基塔斯有些茫然地表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前往該地之前,你必須先離開這座城市。聽我說,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一點兒忙都幫不上。相反,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可以找到一些在這座城市里呼風喚雨的熱那亞朋友,他們非常習慣和薩拉森人、猶太人、修士、皇家衛隊、波斯商人,目前則是這些拉丁十字軍打交道。他們是一群非常狡猾的人,你告訴他們你的家人在什么地方,他們明天就會代你前往;他們如何辦得到,我并不知道,但他們就是辦得到。無論如何,他們都會為我這個老朋友,以及因為敬愛上帝去辦這件事,不過他們到底還是熱那亞人,如果你為他們準備一份小禮物,事情會更妥當。然后,我們留在該地等待情勢平靜下來。通常這種洗劫只會持續幾天,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因為我見過不少。接下來,你就可以前往錫利夫里或任何你希望去的地方。”
尼基塔斯被說服后,表達了他的感激之意。在繼續向前走的途中,他問波多里諾,如果他不是十字軍,為什么會來到這座城市。
“那些拉丁人從另一邊上岸時,我就已經和另外幾個……現在已經不在這里的人一起抵達。我們來自很遠的地方。”
“既然還來得及,你們為什么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波多里諾回答之前猶豫了一下:“因為……因為我必須留在這里弄清楚一件事。”
“你弄清楚了嗎?”
“很不幸,我弄清楚了。不過是直到今天才弄清楚的。”
“另一個問題。為什么你會為我費這一番功夫?”
“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還會有其他的做法嗎?不過事實上你并沒有說錯,我是可以從那兩個家伙的手中把你救出來之后,就讓你走自己的路,但是我卻像水蛭一樣粘著你。聽我說,尼基塔斯大爺,我知道你是一位歷史作家,就像弗賴辛的主教奧托一樣。不過我認識奧托主教的時候,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我都只是一個小孩,我還沒有故事可以說,當時的我只想知道其他人的故事。現在,我擁有一個自己的故事了;只是,我不僅遺失了所有關于過去的記錄,而且在試著回想的時候,思緒也越弄越糊涂。并不是因為我記不得發生的事,而是我沒有辦法賦予某種意義。經過了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后,我必須找個人談一談,要不然我會陷入瘋狂。”
“你今天發生什么事了?”尼基塔斯一邊費力地在水中前進,一邊問道——他雖然比波多里諾年輕,但是讀書和朝臣的生涯讓他變得肥胖、遲鈍、軟弱。
“我殺了一個人。這人在大約十五年前殺了我的養父,王者之王腓特烈大帝。”
“但腓特烈是溺死在西里西亞的!”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但事實上他是遇刺身亡的。尼基塔斯大爺,你今天晚上在圣索菲亞教堂看到我怒氣沖沖地揮舞刀劍,但是你要知道,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讓任何人濺血。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但是這一回我不得不殺人,因為我是惟一能夠為這件事情伸張正義的人。”
“這件事你慢慢再說給我聽。但是先告訴我,你為什么會湊巧來到圣索菲亞教堂救了我一命?”
“那些十字軍開始動手洗劫的時候,我鉆進了一個陰暗的地方。等我出來時,夜色早已在一個小時之前降臨。我當時在競技場附近,差點就被一群竄逃狂喊的希臘人撞倒。我躲進一座半毀于火災的門廳內讓他們通過。他們狂奔過去之后,我立刻看到那些十字軍就追在他們后面。我一弄清楚狀況,腦袋里立刻現出一個真相:沒錯,我是一個拉丁人,而不是希臘人,但是在這些像是發狂野獸一般的拉丁人發現這一點之前,我和一個該死的希臘人并沒有什么差別。然而我對自己說,不會吧,這些家伙總不會在剛剛征服全世界最大的基督教城市之后,就立刻動手摧毀一切……然后我想起,他們的祖先在布永的戈德弗魯瓦那個時代進入耶路撒冷,而盡管那座城市已經被他們占有,他們還是動手殺了所有的人,女人、小孩、家畜,所幸因為奇跡,因為陰錯陽差,他們才沒把圣墳也燒了。沒錯,他們是進入叛城的基督徒,但是我在旅途當中見過太多基督徒為了簡單的一句話互割喉管的場面。大家都知道我們的教士和你們的教士之間,多年來為了圣靈起源是怎樣爭吵不休的。好吧,這些歷史故事就說到此為止,總之,當一群士兵進到一座城市的時候,什么宗教都站不住腳。”
“你后來做了什么事?”
“我離開那座門廳,貼著墻一直走到競技場,看到了美的本身凋零成了不堪的東西。你知道,自從來到這座城市之后,我偶爾會到那個地方去凝視那名女子的雕像,就是有著一雙美麗的腳,手臂白似雪而雙唇艷紅的那一座,那個笑容、那對乳房,以及在風中飄逸的衣袍與頭發,從遠處望去實在無法相信她是由銅鑄成的,因為她就像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那是特洛伊的海倫。可是,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內,我看到她站立的柱子像棵從底部被鋸斷的大樹一樣傾折,倒塌在地面上,然后掀起濃密的灰塵。她的身軀斷成了數截,頭顱離我只有兩步的距離,那時我才明白原來這座雕像這般高大。那一顆頭顱就算我們張開雙臂也抱不住,而她就像個臥倒的人一樣,斜著眼睛盯著我。橫躺的鼻子、豎直的嘴唇,很抱歉,但是那兩片看起來還真像女人雙腿之間的東西;而爆開的瞳孔,讓她看起來就像突然瞎了眼一樣。我的老天,和這一顆真像!”他猛地往后一跳,弄得水花四濺,因為他的火炬突然照亮了一顆大概有十個人頭大、在水中撐著一根柱子的石雕頭顱。這顆頭顱一樣也是臥倒的姿勢,半開的雙唇更像外陰,頭頂上面蜷曲著難以數計的細蛇,蒼白得像老舊象牙一般死陰。
尼基塔斯笑了笑:“這一顆已經躺在這個地方好幾個世紀了。這些都是美杜莎的頭顱,我不清楚它們的來源,但是它們被建造的人拿來當做柱腳。你受到一點驚嚇……”
“我并沒有被嚇到,只是這些頭顱我在另外一個地方已經見過。”
面對波多里諾的慌亂,尼基塔斯于是改變話題:“你剛剛告訴我,他們推倒了海倫的雕像……”
“如果光是那一座就好了。全部,從競技場到廣場之間的一切,至少所有金屬鑄造的東西。他們爬到上面,用繩索或鐵鏈套在頸部,然后用兩三頭牛去拖拉。我看到戰車馭者的雕像全部倒地,還有一個埃及獅身人面像、一頭河馬和一條鱷魚,一頭大母狼和吊在乳房上吸奶的羅慕勒斯與雷慕斯,以及海格立斯的雕像——我發現這座雕像也非常巨大,光是一根大拇指就有正常人上半身的大小……然后還有那座刻了許多浮雕的方尖碑,碑尖上有一個順著風向轉動的半身女子……”
“風之侶。真是一大損失!其中一部分是古代異教雕刻家的作品,年代甚至比羅馬帝國還要久遠。但是,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
“為了拿去熔解。當你洗劫一座城市的時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所有帶不走的東西全熔了。他們會四處架起熔爐,你可以把那些被火舌吞噬的漂亮房子想象成天然的火爐。你也在教堂里看到其他那幾個家伙了,他們總不能抱著從圣體柜中取得的圣體盒和圣盤到處游蕩。熔解,必須就地熔解。洗劫……”波多里諾以一種非常專業的口吻解釋,“就像收獲葡萄一樣,必須分工合作,有的人負責榨葡萄,有的人負責將葡萄汁倒進釀酒桶,有的人負責為榨汁工準備食物,其他的人則搬出去年釀造的美酒……洗劫是一件嚴肅的工作——只要你想徹底破壞一座城市,就像我們在米迪歐蘭尼恩那個時代。這時候需要的是帕維亞人,他們知道如何讓一座城市完全消失。這些人還有得學呢,他們將雕像推倒在地,坐在上面喝起酒來,接著其中一個人拖著一個女人的頭發,大叫她還是一個處女,而所有的人都把手指插進去,看看值不值得一試……在一次出色的洗劫行動當中,你必須一棟房子接著一棟,迅速將一切搜刮一空,接著才能夠開始娛樂,否則最好的東西會全部落到最狡猾的人手中。總之,我的問題是沒有時間對這些人解釋,我也是出生在蒙費拉托侯爵這一區的,所以,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躲在一處街角,一直等到一個喝了太多酒,已經不知道東南西北,被他的坐騎帶著走的騎士走進來。我除了扯一扯他的腿之外,什么事都不用做,他就自己摔到地上。我取下他的頭盔,然后用一個石塊砸向他的腦袋……”
“你殺了他?”
“沒有,那石塊一碰就碎了,只夠把他敲昏。我鼓了相當大的勇氣,因為那個家伙開始吐出一些紫色的東西。我取下他的鎖子甲、他的長袍、他的武器,我騎上他的坐騎,然后快速穿越好幾個地區,一直到圣索菲亞教堂的門口。我看到他們牽著騾子進去,而一群士兵抱著枝形的銀質燭臺和手臂一般粗的鏈條從我面前經過,說起話來像是倫巴第人。看到如此下流的拆卸、搬運,我被嚇昏了頭,因為進行如是殺戮的人確實來自我們那一帶,也是羅馬教皇的虔誠子弟……”
就這么一邊聊著,火炬逐漸燒盡,他們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刻爬出蓄水池,然后經由荒涼的街巷來到熱那亞人的塔樓。
他們敲了門,有人下了樓,他們受到非常誠懇的接待,也吃了東西。波多里諾和這些人在一起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并且立刻極力推崇尼基塔斯。他們中一人表示:“易如反掌,交給我們,你們現在先去睡一會兒吧。”言詞當中流露的自信,不僅讓波多里諾,就連尼基塔斯也平靜地度過了這一夜。
(1)Saracen,中世紀歐洲人對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穆斯林的稱呼。
(2)Saladin(1137—1193),穆斯林民族英雄,于十二世紀將耶路撒冷從十字軍占領下解放出來。
(3)指亞歷山大城。
(4)今馬爾馬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