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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里諾對尼基塔斯解釋小時候的文章

隔天早晨,波多里諾找來了熱那亞人當中最機靈的幾個,培維瑞、博伊阿孟多、戈里歐,還有塔拉布羅。尼基塔斯告訴他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的家人,他們立刻動身,并再次要他放心。尼基塔斯要了一些葡萄酒,并為波多里諾倒了一杯:“或許你會喜歡這種樹脂香酒,但是許多拉丁人卻覺得惡心,他們說酒里面有一種霉味?!辈ǘ嗬镏Z再三保證這種希臘美酒是他的最愛之后,尼基塔斯于是準備好傾聽他的故事。

波多里諾似乎急切地想對人傾訴,像是準備要發泄放在心中不知多少年的東西一樣。“你瞧,尼基塔斯大爺,”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一個掛在脖子上的皮袋,然后交給他一張羊皮紙,“這是我故事的開端?!?/p>

尼基塔斯雖然看得懂拉丁文,但是他嘗試解讀之后,卻是一頭霧水。

“這是什么東西?”他問道,“我是說,這是用何種語言撰寫的?”

“我不知道這是何種語言。讓我們這么開始好了,尼基塔斯大爺。你知道伊阿奴瓦,也就是熱那亞人,還有條頓人、日耳曼人,或你們口中的阿勒曼尼人所說的米迪歐蘭尼恩或梅蘭德位于什么地方。這兩座城市中間有兩條河,塔納羅河和博爾米達河,而這兩條河中間有一座平原。該地的氣候若不是酷熱到雞蛋放在石頭上就可以烤熟,就是濃霧密布;沒有濃霧的時候,就是下著大雪;沒有下雪的時候,就是結了冰,不結冰的時候還是一樣寒冷。我就是出生在兩條河之間,一個叫做法斯凱特·瑪林卡納的美麗沼澤地。我們那里和普羅龐提德海岸并不盡相同……”

“我可以想象。”

“但是我熱愛這個地區,那是一種伴隨你的環境。我到過不少地方,尼基塔斯大爺,最遠肯定曾經到達印度……”

“你并不確定?”

“不確定,我不知道自己到達的是什么地方;肯定是頭上長了角,嘴巴長在肚子上的怪人所住的地方。我花了數個星期穿越沒有盡頭的沙漠,穿越一望無際的草原之后,卻還是感覺自己被囚禁在某種超出我想象力的東西里。相反,在我的家鄉一帶,當你在濃霧中穿越樹林時,會覺得自己就像在母親的肚子里一樣,不僅什么都不怕,還有一種自由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就連沒有濃霧的時候也會出現;你到處走動,口渴的時候就從樹上折下一塊冰,然后對著你的手指呵氣,因為上面已經長滿了凍瘡……”

“那是什么東西……冬蒼?”

“不是,我不是說冬蒼!你們這地方并沒有這種用詞,所以我只好用我自己的語言。那是一種因為酷寒而長在手指和指關節上的傷口,讓你覺得奇癢無比,如果你動手去抓,則會讓你疼痛難耐……”

“聽起來像是很美好的回憶……”

“寒冷確實非常美?!?/p>

“每個人都喜歡自己出生的地方。繼續說下去。”

“嗯,這個地方從前有羅馬人,來自羅馬、說拉丁文的人,而不是你們現在自稱的羅馬人,你們說的是希臘文,而我們稱你們為——請原諒我的用詞——帝國公民或小希臘人。后來這些羅馬人的帝國消失了,羅馬只剩下一個教皇,而穿越整個意大利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說著不同語言的各種人。法斯凱特人說的是一種語言,但是才到泰爾東納,他們說的已經是另外一種。和腓特烈在意大利旅行的時候,我聽到了一些非常柔美的語言,比較起來,我們在法斯凱特所說的話,根本稱不上語言,簡直像是狗叫。也沒有人用這種文字記錄,因為大家還是用拉丁文寫字。所以,當我在這張羊皮紙上面涂鴉的時候,我或許是第一個嘗試用我們說的話來進行記錄的人。后來我成了一個文人之后,才開始用拉丁文寫字?!?/p>

“你在這上面說了些什么?”

“正如你所見,生活在一群博學的人之間,我甚至知道當時是什么年份。這是我在主的紀元一一五五年十二月所記載的。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幾歲,我父親認為十二歲,而我的母親則希望我已經十三歲,顯然是因為她努力讓我成長在對上帝的恐懼當中,讓她覺得時間較為漫長。當我動筆寫字的時候,肯定已經十四歲。我在四月到十二月之間學會了寫字。大帝把我帶在他身邊之后,我熱心地在各種情況下盡可能應用。在原野上、在帳篷里,或靠著一座廢墟的一面墻,不過通常都是在一塊寫字板上面習作,很少有機會用到羊皮紙。我已經非常習慣像腓特烈一樣過日子,在同一個地方逗留的時間從不超過數個月。除了冬天之外,一年當中的其他時間都在路上,每個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過夜?!?/p>

“很好,但是你在這上面描述的是什么事情?”

“這一年年初,我仍然和我的父親、母親、幾頭牛以及一個菜園一起生活。附近一個隱士教會我識字,而我游蕩在樹林里和沼澤之間。我當時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男孩,我看得到獨角獸,而(我對人表示)圣波多里諾會在濃霧當中對我顯像……”

“我從來不曾聽說過這位圣徒的名號。他真的對你顯像嗎?”

“這是我們家鄉那一帶的圣徒,曾經是佛洛村的主教。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他這件事是另外一個故事。尼基塔斯大爺,我這一輩子有個問題,就是我會把我看到和我希望看到的東西搞混……”

“很多人都會這樣……”

“沒錯,但是最常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是,才開口表示我看到這樣東西,或找到一封內容如是說的信(這信甚至可能是我自己寫的),其他人就會立刻給我一種他們正是如此期待的感覺。你知道嗎,尼基塔斯大爺,當你把自己想象的東西說出來,而其他人告訴你確實如此,你自己到最后也會真的這么相信。所以,我在法斯凱特游蕩的時候,在樹林里面看到了圣徒和獨角獸,然后我碰到了大帝,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情況下,用他的語言告訴他這件事情,并對他說圣波多里諾告訴我他會取下泰爾東納。我說的話是為了取悅他,但是他要我將這件事告訴所有的人,特別是泰爾東納的特使,讓他們了解就連圣徒也出來反對他們,他就是為了這件事把我從父親手中買下的。這交易并不只是為了那幾枚錢幣,也因為帶走了一張必須喂食的嘴巴。我的生命于是改變了?!?/p>

“你成了他的侍從?”

“不是,我成了他的兒子。當時的腓特烈還未成為父親,我想,他對我產生了一些好感,因為我會告訴他其他人因為敬畏而不敢對他說的話。他待我如同己出,他贊許我的涂鴉、我第一次用手指算數、我對他的父親以及他父親的父親漸增的了解……或許他認為我聽不懂,所以有時候還會對我傾吐心事。”

“你喜歡這個父親勝過你自己親生的父親,或者你只是懾服于他的威嚴?”

“尼基塔斯大爺,當時的我從來不曾問過自己是否愛我的父親加里歐多。我只是小心翼翼地不要讓自己出現在他的拳頭、腳和棍子可及的范圍之內,這樣的事情對于身為人子的我來說似乎完全正常。然后,我一直到他去世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他。在這之前,我想我從來不曾擁抱過我的父親。我哭泣的時候是投向我母親的懷抱,可憐的女人,但是她要照顧的動物實在太多,所以并沒有太多的時間來安慰我。腓特烈的體格非常漂亮,白里透紅的臉龐不像我家鄉人那種皮革的顏色,他有著火紅的頭發和胡子、長長的手掌、細細的手指,指甲也修剪得相當整潔,他充滿了自信,并帶給人安心的感覺。他是一個快樂而果斷的人,也帶給人愉悅和決心。他是個勇敢的人,也為其他人帶來勇氣……我就像一頭幼獅,而他是一頭雄獅。他知道如何成為一個殘酷的人,但是對他心愛的人卻溫柔無比。我很愛他,他是第一個注意聽我說話的人?!?/p>

“他用你來作為人民的聲音……天啊,他不僅將耳朵伸向他的官員,也試圖去了解人民的想法?!?/p>

“沒錯,但是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從我遇到大帝開始,帝國的軍隊在四月到九月之間兩度巡回意大利,一趟是從倫巴第到羅馬,另一趟則是從相反的方向,從斯波萊托像條游蛇一樣鉆向安科納,再到阿普利(1),然后一直待在羅馬涅省內,再朝維羅納、特里丹頓(2)和波扎努(3)移動,最后越過群山回到德國。經過了十二年在兩條河川之間的掙扎之后,我被置于世界的中心?!?/p>

“是你自己這么認為?!?/p>

“我知道,尼基塔斯大爺,你們才是世界的中心,但是這個世界遠超過你們的帝國幅員,還包括了北邊的世界盡頭以及海伯尼亞(4)的國家。沒錯,和君士坦丁堡比起來,羅馬只是一堆廢墟,而巴黎只是一個泥濘的村落,不過在那些地方,在世界上其他不說希臘語的遼闊地區里,偶爾也是會發生一些事件。甚至有些人,在表示他們贊同的時候會說:Oc.”

“Oc?”

“Oc.”

“非常怪異。不過,繼續說下去?!?/p>

“我繼續說下去。我發現了整個意大利,新的地方和新的臉孔,我從來沒見過的服飾、錦緞、刺繡、金縷大衣、刀劍、盔甲,我每天都會聽到一些讓我模仿得相當吃力的聲音。對于腓特烈在帕維亞接受意大利諸王冠予鐵冕那一刻,以及后來下到所謂的意大利內側、跑遍法蘭克人的朝圣路線、大帝在蘇特里晉見了教皇阿德利安、在羅馬加冕這些事,我都只留下模糊的記憶……”

“但是你的皇帝,或者你口中的大帝,他到底是在帕維亞還是羅馬加冕?而且,既然他是阿勒曼尼的皇帝,為什么又會跑到意大利?”

“遵照規矩對我們拉丁人來說,尼基塔斯大爺,并不像你們的帝國公民那么簡單。在你們那邊,如果有人挖掉皇帝的眼睛,這個人就成了拜占庭皇帝,所有的人都同意,就連君士坦丁堡的主教也聽從拜占庭皇帝的指示,否則拜占庭皇帝也會挖掉他的眼睛……”

“不要夸大其詞?!?/p>

“我夸大其詞?我到達這里的時候,立刻有人對我解釋阿歷克塞三世挖掉他的兄長伊薩克,也就是正牌拜占庭皇帝的眼睛之后,自己坐上了王位?!?/p>

“在你們那邊難道沒有推倒前身而篡位的國王?”

“有,但他是在戰役當中將對方殲滅,或是用毒藥、匕首?!?/p>

“你瞧,你們根本就是一群野蠻人,你們沒有辦法用一種血濺得較少的方式來解決統治的問題。而且,伊薩克是阿歷克塞的兄長,我們不能殺害自己的親兄弟?!?/p>

“我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是一種仁慈友愛的舉動。在我們那邊,事情并不會這么發展。拉丁人的皇帝,雖然并非拉丁人,但是從查理曼大帝的時代開始,就一直是羅馬皇帝的繼承人,我說的是羅馬的皇帝,而不是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但是為了確定他就是繼承人,他必須由教皇加冕,因為耶穌基督的律法會肅清騙子和謊言。只是在接受教皇加冕之前,他必須先得到意大利為各自利益行事的各大城邦的認可:然后他將會得到加冕而成為意大利的國王——當然,條件是他必須先得到條頓的諸王諸侯推選。這樣清楚吧?”

尼基塔斯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些拉丁人雖然野蠻,但做事非常復雜。牽涉到神學的問題,沒有人會去做細微的區分,但是如果事關權利,卻會讓他們將一根頭發剖成四半。所以,這幾個世紀以來,拜占庭的帝國公民才能夠在不牽扯進君士坦丁堡皇權的情況下,為上帝的本質定義出成果豐碩的教義,而西歐人則將神學的問題丟給羅馬的教士,然后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彼此輪流下毒、輪流用斧頭互砍,來確認是否還存在著一個皇帝,以及誰才是這個皇帝,最后并得出一個出色的結果:一名貨真價實的皇帝,從此之后不曾再出現過。

“所以腓特烈必須在羅馬接受加冕。這肯定是一件隆重……”

“只能到某種程度上。首先,和圣索菲亞教堂比起來,羅馬的圣彼得教堂只算得上是一間茅舍,而且還相當破爛。第二,因為羅馬的情勢相當混亂,當時教皇正在他的城堡里接受保護,相當接近圣彼得教堂,而河的另一邊,羅馬人似乎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主子。第三,我們不知道到底是教皇惹火了大帝,還是大帝惹火了教皇?!?/p>

“怎么說?”

“也就是說,我注意到宮廷里的王侯和主教的談話,發現他們全都因為教皇對待大帝的方式而光火。加冕儀式原本應該在星期日,他們卻在星期六舉行;涂圣油典禮原本應該在正祭壇舉行的,腓特烈卻在側祭壇接受了這項儀式,而且不像過去那樣涂在頭上,卻涂在手臂和肩胛之間,甚至用初入教者使用的油來取代正式的圣油——你或許感覺不出中間的差異,就像當時的我一樣,但是宮廷里每一個人的臉色都非?;野怠N以疽詾殡杼亓乙矔嵟孟耦^猞猁,但是他卻對教皇彬彬有禮,反而是教皇的臉色非常難看,就像一個做了虧本生意的人。我直截了當地詢問腓特烈,為什么他不像那些侯爵們一樣發牢騷,而他說,我應該很清楚禮拜儀式的象征:只要一點點不起眼的東西就可以改變一切。他需要這一場加冕的儀式,而且必須由教皇主持,但是儀式不能太過隆重,否則就表示他是因為教皇的恩典才成為皇帝的,而事實上在德國王侯的同意之下,他早就已經是皇帝了。我對他說,他真是狡猾得像只貂,因為這就像對教皇表示:‘注意了,教皇,你在這里只是扮演公證人的角色,合約我早就和上帝簽好了。’他開始大笑,順便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掌,并且說:‘很好,你總是有辦法找到恰當的方式來描述事情?!又鴨栁遥@幾天在羅馬都做了些什么,因為他忙著儀式的事情,幾乎沒機會見到我。我告訴他,我看到了你們正在準備的那些儀式。只是那些羅馬人——我說的是羅馬的人——對于在圣彼得教堂加冕這件事情并沒有好感,因為羅馬元老院希望比教皇的儀式更為隆重,所以打算在卡皮托利山丘為腓特烈加冕。但是腓特烈拒絕了:如果他接下來告訴大家自己是由人民加冕的,不僅德國的王侯,就連法國和英國的國王也會反諷——喔,由神圣的賤民賜予的涂圣油儀式。如果他讓大家知道涂圣油儀式是由教皇主持,所有的人才會認真看待這件事。不過,整件事情事實上還要更復雜,而我一直到事后才理解。不久之前,德國的王侯開始討論建立一個泛拉丁帝國,大體來說,就是羅馬帝國的遺產已經傳到了他們這一邊。如果腓特烈讓教皇幫他加冕,他們可以說,他的權利也得到了上帝在凡間代理人的認可,所以就算他住在愛德薩(5)或拉蒂斯邦也說得過去。但是如果他是由元老院和羅馬的人民加冕,就好像說帝國仍位于該地,而所謂的泛拉丁并不存在。就像我父親加里歐多所說的,他還真是一只狡猾的烏鶇。當然,大帝這回并沒有得逞。所以加冕盛宴開始舉行的時候,憤怒的羅馬人穿越了臺伯河,不僅殺了幾名教士,還加上幾名帝國的士兵。腓特烈氣得發狂,中斷了宴會,把他們全殺了,結果臺伯河里的尸體比魚還多。那一天結束的時候,羅馬人終于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主子,至于宴會,當然無法稱得上是一場盛宴。腓特烈對于意大利內側這些人不具好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所以,當他在六月底到達斯波萊托城外要求盛大的接待,而斯波萊托人卻搞砸了時,腓特烈才會比羅馬那一回更加憤怒,比起那次的殺戮,君士坦丁堡這次只能算是一場游戲……你必須了解,尼基塔斯大爺,一個皇帝必須要有皇帝的舉止,而不能考慮到自己的七情六欲……我在這幾個月里面學到了許多事情。在斯波萊托之后,他和拜占庭的特使在安科納舉行了一次會面,接著回到意大利的外側,一直到達奧托稱為比利牛斯的阿爾卑斯山脈側翼為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覆蓋著白雪的山頂。在這一段時間里面,議事司鐸拉厄文每天都教我寫字?!?/p>

“對一個年輕的男孩來說,啟蒙并不容易……”

“不會,并不太難。沒錯,如果我粗心大意,拉厄文司鐸會敲我的頭,對于嘗過父親耳光的我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不過其他時間我都非常專心。如果我一時興起,表示我在大海當中看到了美人魚——自從大帝把我這個看到圣徒顯像的家伙帶進來之后——所有的人都會信以為真,并直呼精彩,真是精彩……”

“你大概也因此學會了斟酌自己要說的話吧。”

“正好相反,我反而學會了完全不要斟酌。無論如何,我當時認為只要自己說出口的,都是真的……在我們前往羅馬的路上,一個名叫柯拉多的教士對我描述這座城市奇景:卡皮托利山丘上,有分別代表一周內每個日子的七尊自動木偶,而每一尊都裝了用來報告帝國內某個省份叛變的鈴聲,另外還有會自動移位的銅像,或是掛滿了奇幻鏡子的宮殿……后來我們抵達了羅馬,他們沿著臺伯河岸互相殘殺的那一天,我一個人躲得遠遠的,跑到城里面閑逛。我一直走,只在古老廢墟當中看到一群群的綿羊,和一些口操猶太語的人在廊柱下賣魚,除了卡皮托利山丘的一座騎士雕像之外,哪有什么奇景,就算這座雕像我也不覺得怎么樣。不過回程的路上,所有的人問我有何見聞的時候,我能夠說些什么?羅馬只是在廢墟當中的幾頭羊,羊群當中的幾處廢墟?沒有人會相信我。所以我將別人告訴我的奇景告訴他們,并多加了一點油、添了一些醋,例如說,我在拉特蘭宮里看到一個鑲嵌鉆石的金質圣物盒,而盒內裝的是耶穌基督的肚臍和包皮。他們全都目瞪口呆地聽我說,并惋惜那一天因為必須屠殺羅馬人而沒有時間去參觀這些奇景。就為了我的一段陳述,這些年來我還是繼續在德國、勃艮第,甚至這里,聽到人們以同樣的內容描述羅馬城的奇景。”

熱那亞人在這段時間內已經返回,他們打扮成修士,手搖著鈴鐺,帶領著一群全身上下連臉都包在污穢白床單里的人。那是尼基塔斯手中還抱著初生嬰兒的妻子,其他幾名稚齡而優雅的兒女,還有一些族人和少數幾名仆人。熱那亞人讓他們就像一幫麻風病人一樣穿越城市,就算十字軍也躲開來讓他們通過。

“他們怎么會被你們唬過去呢?”波多里諾笑著問,“打扮成麻風病人!但是你們幾個就算打扮成這副模樣,看起來還是一點兒都不像修士!”

“請別見怪,那些十字軍是一群非常容易糊弄的家伙。”塔拉布羅表示,“而且,我們在這個地方這么久了,多少也會說一點有用的希臘文。我們一起像誦唱連禱文一樣,低聲重復念著kyrieleison pighé pighé(6),而他們退開的時候,不是比劃十字,就是一邊抓著自己的睪丸一邊嘲笑?!?/p>

一名仆人為尼基塔斯端來了一個珠寶盒,尼基塔斯退到大廳的一角去開啟。他回來的時候,帶給了屋主幾枚金幣。屋主再三表示感謝,并保證直到離開之前,他都是這個地方的主子。這一大家子于是被安排到旁邊一條有些臟亂的巷子里,一間十字軍不會想進去洗劫的房子。

心滿意足之后,尼基塔斯將屋內似乎最具權威的培維瑞找來,然后對他表示,自己雖然目前不得不躲躲藏藏,但是并不想放棄平日的享受。這座城市雖然已經被燒毀,但是商船仍繼續抵達港口,無法在貨棧下貨的漁船,甚至必須在金角灣內逗留。如果我們有錢的話,可以廉價采購到讓生活舒適的必要商品。至于像樣的菜肴,剛剛救回來的家人當中,其中一人是他的舅子泰歐菲羅,他是一名杰出的烹飪大師,只要問他需要哪些材料就夠了。因此,尼基塔斯在中午剛過沒多久的時候,宴請他的東家品嘗了一頓官邸大餐。一道填塞了大蒜、洋蔥、韭蔥,并澆上醋漬魚醬汁的肥碩小羊羔。

“距離現在大約兩百年,”尼基塔斯說,“你們的一位主教利烏特普蘭德以奧托皇帝特使的身份造訪君士坦丁堡,成為拜占庭皇帝尼基弗魯斯的座上客。這一次的會面并非賓主盡歡,我們后來得知利烏特普蘭德記載了一份關于這一趟旅行的記錄。在他的筆下,我們這些羅馬公民一個個被形容為卑劣、粗俗、野蠻、衣著襤褸。他甚至無法忍受樹脂香的葡萄酒,而我們的食物似乎全都泡在油里。不過有一樣東西他倒是津津樂道,就是這一道菜。”

波多里諾非常喜歡這一道小羊羔,他繼續回答尼基塔斯提出的問題。

“所以,和一支軍隊生活在一起,讓你學會了寫字,而那時候你早已經識字?!?/p>

“沒錯,不過寫字比較辛苦,特別是拉丁文。如果大帝要攆走他的士兵,他會對他們說德文,但是寫信給教皇或他的堂兄加索米高,還有撰寫公文的時候,都必須用拉丁文。我費了很大的功夫學習字母,謄寫一些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單字和句子,不過大體來說,我到了這一年年底時已經知道怎么寫字。但是拉厄文還沒有時間教我文法,我知道謄寫,卻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所以我才會用法斯凱特的語言來記載。不過,這是否真的是法斯凱特的語言?我把我周遭的方言全部混在一起,帕維亞、米迪歐蘭尼恩、熱那亞,這些有的時候彼此都難以理解的語言。接著,我們在這一帶建造了一座城市,聚集了來自這邊、來自那邊的人一起來搭建一座城樓,而他們全部都用同樣的方式交談。我想,這有一點像我自己發明的那一套方法?!?/p>

“你就像一個修法委員?!蹦峄拐f。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過,有何不可。再怎么樣,接下來寫的幾頁已經是還可以接受的拉丁文了。我當時已經到了拉蒂斯邦,在一間寧靜的修道院內,由奧托主教照顧。在這一片寧靜當中,我有許許多多的書頁可以翻閱……我就是這樣學習。此外,你會發現這張羊皮紙并沒有刮除干凈,還能夠辨識一部分曾經填寫在上面的文字。我當時是一個狡猾的騙子,我動手行竊自己的老師,我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刮除我以為是古文的東西。接下來的幾天,奧托主教因為找不到他已經花了十年以上的時間撰寫的《兩個城邦的記錄或歷史》(Chronica sive Historia de duabus civitatibus)最初的版本,而指控可憐的拉厄文在旅行的途中遺落。兩年之后,他說服自己重新動手撰寫,而我成了他的謄寫員。我一直都不敢向他承認第一個版本是被我動手刮掉的。你瞧,這就是報應:我也弄丟了自己的日志,不同的是我已經沒有勇氣重新再寫一遍。不過,我知道奧托在重新撰寫的時候,修改了一些東西……”

“怎么回事?”

“如果你閱讀奧托那一份關于世界的歷史,你會發現,怎么說呢,他對這個世界和我們這些人類并沒有什么好感。世界的起步可能不錯,卻每下愈況??傊?,世界在老化當中,我們一直朝著末日迫近……但是,就在奧托重新開始撰寫《歷史》的那一年,大帝也交代他頌揚他的功勛。奧托于是動手撰寫《腓特烈的功勛》(Gesta Friderici),但是他并沒有完成,因為一年多之后他就過世了,拉厄文接手他的工作。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君主就位之后,重新開始的是一個新時代,你就沒有辦法描述他的豐功偉業,也就是說寫出一個討好的故事……”

“我們可以撰寫自己君王的事跡,但是不放棄對于為什么他們正在走向末日的嚴謹敘述……”

“或許這是你行事的方式,尼基塔斯大爺,但并不是奧托的風格,我只是告訴你事情發生的經過。所以,這個正經的家伙一方面重寫世風日下的《歷史》,一方面又編撰世界只會越來越美好的《功勛》。你會告訴我:他自相矛盾。但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我懷疑在《歷史》最初的版本中,世界的惡化更慘重,奧托為了不要過于自相矛盾,在一步步重新撰寫的過程當中,對我們這些可憐的人類變得較為寬容,這一點是我刮除了第一個版本所造成的結果。如果第一個版本仍然存在,奧托可能不會有勇氣撰寫《功勛》。而既然是通過《功勛》的媒介,后人才能夠談論腓特烈做了什么以及沒做過什么,如果我沒有刮除《歷史》的第一個版本,結果可能就不會有我們今日所討論的腓特烈的所有這些事跡。”

“你這家伙就像克里特島的騙子一樣,”尼基塔斯心想,“你告訴我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騙子,而你認為我會相信你。你要我相信,除了我之外,你對所有的人都說了謊。當了幾代皇帝的朝臣這些年,我學會了如何從比你還精明的術士所設下的陷阱中脫身……根據你的自白,你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毫無疑問是因為你說了太多謊話,甚至對你自己;而你要求我幫你重組一段失落的故事。只是我并非你這樣的騙子,我一輩子都在為了發掘真相而探究別人的敘述?;蛟S你要我幫你找出一個故事,來赦免你因為報復腓特烈之死而殺人的罪行。你正在一步步建造和你的皇帝之間的感情故事,好讓你能夠自在地解釋為什么需要報仇:就是認定他是遭人殺害,并且是由遭你殺害的那個人所殺害?!?/p>

然后尼基塔斯朝外面看?!盎饎菀呀浡拥叫l城了?!彼f。

“我為城市帶來不幸。”

“你自以為無所不能嗎?這是驕傲的原罪。”

“不,可以說這是一種自我凌辱的方式。在我的生命當中,每接近一座城市,就有人開始動手摧毀。我誕生在一塊散布著鄉鎮和幾座簡陋城堡的土地上,我聽聞過路的商人吹噓米迪歐蘭尼恩城的美麗,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一座城市,我甚至沒到過可以遙望塔樓的泰爾東納,而我以為阿斯蒂和帕維亞就是伊甸園的邊境。但是接下來,我認識的每一座城市都面臨毀滅,或已經遭到焚毀:泰爾東納、斯波萊托、克雷馬、米蘭、洛迪、伊科尼恩(7)以及彭靼裴金,然后還有這一座。難道我就像你們希臘人所說的:破城毒眼。”

“不要自我懲罰。”

“你說得沒錯。至少有一回,我用一個謊言救了一座城市,而且是我自己的城市。你認為一次就夠了嗎,就足以破解毒眼咒?”

“我是說,命運并不存在?!?/p>

波多里諾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轉過身去望著曾經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切?!拔疫€是有罪惡感。干下這些事的是威尼斯人、佛蘭德人,還有來自香檳、布盧瓦、特魯瓦、奧爾良、蘇瓦松的騎士,更不用提那些蒙費拉托人。我寧可是土耳其人摧毀了這座城市?!?/p>

“土耳其人絕對不會這么做。”尼基塔斯表示,“我們和他們之間維持了非常好的關系,我們要提防的是基督徒。不過或許你是上帝的旨意,被派來懲罰我們的罪行?!?/p>

“Gesta Dei per Francos(8).”波多里諾如是說。


(1)今阿普利亞。

(2)特蘭托之拉丁名。

(3)博爾查諾之拉丁名。

(4)愛爾蘭的古稱。

(5)今土耳其東南部烏爾法城。

(6)希臘文,上主,求你垂憐!

(7)今土耳其城市科尼亞。

(8)拉丁文,上帝通過法蘭克人的手來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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