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源
- 美國文學入門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艾斯特爾·森博萊茵·德托雷斯·都甘
- 3105字
- 2020-08-04 11:14:18
法國批評家,同時也是吉拉爾德斯[1]朋友的瓦雷里·拉爾博認為,拉美文學自達里奧和盧貢內斯起開始影響西班牙文學,而美國文學不僅在廣大的英語地區,而且是在全世界范圍產生了并正在繼續產生影響。
確實,我們可以像撰寫《圣經》譜系一樣宣告,埃德加·愛倫·坡孕育了波德萊爾,波德萊爾孕育了象征主義者,再由他們孕育了保爾·瓦雷里;而我們這個時代所有的“國民詩歌”,或者說“介入的詩歌”,都來自沃爾特·惠特曼,并延續到桑德堡和聶魯達。本書的目的就在于勾畫出一幅美國文學的軌跡圖,哪怕是稍作呈現也好。
在扉頁上,作為致敬,我們要寫下著名愛爾蘭唯心主義哲學家喬治·貝克萊的名字。十八世紀初,貝克萊在一首詩里提出了歷史循環發展的理論,認為帝國就像太陽一樣,從東方向西方移動(“帝國大業踏上西進征途”),而如果將歷史構想成一出五幕悲劇,最大、最近的一個帝國就是美國。為此他計劃在百慕大群島上建立一座神學院,試圖教化粗魯的英國拓殖者和紅皮膚的原住民來實現這個宏偉而遙遠的目標。后面討論喬納森·愛德華茲的時候,我們還會提到貝克萊。
簡單但還不算粗暴地說,美國的獨立早在一六二〇年、一百零二名乘坐“五月花”號的清教徒在東海岸登陸那個早晨便已實現了。眾所周知,這是一群“不同夢想者”,神學上的加爾文派、與英國圣公會為敵,政治上支持議會而非君主的神圣權利。他們之中相信命運者,只要還沒有被恐懼打倒,會認為自己在上帝的指引下來到了天堂而不是地獄,或者說這些尊奉《圣經》的拓荒者自視為《出埃及記》里的猶太人、上帝的選民。一種救世的目的指引著他們,并最終在馬薩諸塞州實現神權政治。面對一片蠻荒大陸,這些殖民者不斷同寂寞、原住民和叢林作斗爭,后來的敵人還包括法國和英國軍隊。他們和最初的基督徒一樣憎恨藝術,因為“玩物”讓人喪失救贖之“志”——在十七世紀中葉的倫敦,清教徒們甚至拆毀了劇院,所以蕭伯納《為清教徒寫的三個劇本》標題里存在著一個明顯的悖論,而彌爾頓指責英王查理一世在被處死前還閱讀莎士比亞的世俗作品也就不足為奇了;清教徒還在薩勒姆制造了巫蠱案,因為《圣經》中提到過巫師(詭異的是,承認有罪的人可以被宣布為無辜,因為魔鬼不會允許為它服務的人暴露自己,而堅持為自己辯護的“蠢人”會被判死刑)。
現在我們來認識一些人。
美國最早的歷史學家都出生于英國。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1588—1649),曾任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總督并撰寫了當地憲法,該法為其他殖民地提供了范例;威廉·布拉德福德(William Bradford,1590—1657),“五月花”號的領袖,連選連任總督長達三十年。
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1663—1728)是哈佛大學校長英克里斯·馬瑟之子。他出生于波士頓,是一位寬容到甚至相信自然神論的奇特的加爾文派;他也被牽連進了薩勒姆巫術事件,雖然他并不反對法院作出的死刑判決,但他認為這些被附體的人可以通過祈禱和齋戒得到救贖;他的書《隱形世界的奇觀》(The Wonders of the Invisible World)提出并分析了著魔之人的個案。科頓·馬瑟掌握七門語言,是一位孜孜不倦的閱讀者和寫作者,他留給子女約兩千卷書,撰寫了超過四百五十篇論章,其中一篇用的是西班牙語——《基督徒的信仰》(La fe del cristiano)。他希望新英格蘭達到日內瓦和愛丁堡都未曾企及的高度:成為尊奉加爾文教義的新世界的頭領。在寫作上,他一直認為文字要有教化作用,而旁征博引能增加力量和美感,“就像點綴俄國大使衣服的珠寶一般”。
科頓·馬瑟和愛德華茲一樣對科學充滿興趣,他研究蜘蛛的習性,并且是疫苗最早的支持者之一。
喬納森·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1703—1758)是加爾文派神學家中最為復雜和難懂的一位。他出生于康涅狄格州的東溫莎,一生作品繁多,除了在倫敦出版的浩浩十七卷(僅有一些歷史學家探索過),還應加上他的私人日記。他先是領導,而后又指責“大覺醒”[2]運動,借用一位傳記作家的話說,該運動從圣靈光照、大眾皈依開始,后來就像很多類似的情況一樣,淪為失和、無序。威廉·詹姆斯[3]在《宗教經驗之種種》里也經常提及愛德華茲。作為一名精力充沛、效率極高、不乏威脅性的布道者,他最有名的講章《落在憤怒之神手中的罪人》(Sinners in the Hands of an Angry God)僅題目就已展現了他的風格。我們在這引用一個段落:“憤怒之弓已拉緊了,矢已在弦上,公義已將矢對準你們的心門。沒有別的,只有神的旨意,而且只有那對你們不受任何應許或責任所約束的憤怒之神的旨意,才暫時不讓弦上的矢,來飲你們的血。”[4]這樣一些比喻讓人不得不聯想他雖然在神學上受挫,其實是位不折不扣的詩人。
愛德華茲少年聰穎,十二歲進入耶魯,十四歲被授予教職,專心服事到一七五〇年、“大覺醒”運動里的丑聞造成他被辭退。在妻子和女兒們的協助下,他轉而為印第安人傳播福音,一七五七年出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但一年后就與世長辭了。
比起閱讀,愛德華茲更愛寫作,比起寫作則更愛思考,有時候是平靜的冥想和虔誠的祈禱。他看書似乎只是為了尋找激發自己的靈感:除了洛克,同時代其他人的作品他都沒怎么讀過,所以他知道柏拉圖主義的一些常識,但對貝克萊、包括他們都認為“物質世界不過是神腦袋里的一個主意而已”毫不知情;他也不讀斯賓諾莎,雖然兩人都認為自然界和上帝同宗同源。愛德華茲最后的講章里提到上帝:“他是一切,他只一人。”
加爾文教義認為:上帝創造了大部分人,令其靈魂下地獄經歷灼燒,而只有少部分人能夠上天堂。開始愛德華茲覺得這個觀點非常可怕,但青年時代經歷一次靈性體驗后,他發現這一點“令人愉悅,清晰而貼心”,或者說他在這教義中找到了一種殘酷的甜蜜,這很令人訝異;他還在曾經讓他恐懼的電閃雷鳴中分辨出了上帝的聲音。他和特土良[5]一樣,認為上天堂享福之人有一個樂趣,就是觀賞地獄眾生受無盡折磨。愛德華茲反對自由意志,把“必然性”的概念延伸到上帝身上,他認為耶穌的行為必須是神圣的,而且并不因此而減少一絲可敬的分量。愛德華茲屬于人們所稱的波士頓“婆羅門派”,就像印度的知識和祭司階層。
美國第一位略有名氣的詩人是菲利普·弗倫諾,胡格諾派家庭出身,祖父是一七〇七年移民紐約的法國商人。弗倫諾最初和末期的作品都含諷刺意味,但他也希望寫些史詩,比如全集里那篇不太成熟的關于先知約拿的作品。弗倫諾出生于紐約,“總是受到貧窮女巫的詛咒”,為了生計什么都干過,記者、農場雇工、水手,曾經在熱帶航行,和梅爾維爾[6]一樣與海洋有過親密接觸。在美國獨立戰爭中,弗倫諾率領的船被一艘英國三桅戰艦擒獲,在紐約港口的俘虜船上吃盡了苦頭。弗倫諾支持杰斐遜,反對華盛頓。他復雜的政治活動在此就不贅述了。
弗倫諾主要以抒情詩留名。在流傳最廣的《印第安人殯葬地》(The Indian Burying Ground)里,他認為:我們本能地將死亡構想成一個夢,因為我們都是將死者躺著埋葬的,而印第安人則把死亡看作真實人生的延續,因為他們讓死者坐著入土,還備好弓箭,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打獵。這首詩里的名句“獵人和鹿;陰影”,讓人憶起《奧德賽》第十一卷中的一個六韻步詩句[7]。
更加奇妙的是名為《印第安學生》的一首,講述了一個年輕的印第安小伙子盡數變賣家產、一心想要學習白種人神秘的知識。歷經一番艱苦的“朝圣”,他終于進入了最近的大學,勤奮學習英語和拉丁語。老師們都說他前程遠大,有些覺得他會成為神學家,另一些人說是數學家;但漸漸地,這個小伙子(名字一直沒有出現)疏遠了朋友,開始在森林里游蕩。詩人寫道,一只松鼠很容易打斷他閱讀賀拉斯[8]的頌歌,天文學讓他不安,地圓說和宇宙無盡無窮的觀點讓他充滿恐懼和不確定感。一天早上,小伙安靜地離開了,正如他安靜地來——他回到了自己的叢林和部落。這首詩歌同時也是一個故事,精巧的敘述使人幾乎不會懷疑其真實性。
弗倫諾偶作諷喻的風格還處于當時英國詩歌的氛圍中,但他的感受力已經具有浪漫派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