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性本惡
- (美)托馬斯·品欽
- 16989字
- 2020-08-04 11:14:16
多克出門開上了高速公路。往東的車道上擠滿了各種車輛,有印著抖動的渦旋紋的大眾巴士,有涂底漆的街車款“Hemi”[44],有用真正的迪爾波恩[45]松木做鑲板的旅行車,有電視明星開的保時捷,有載著牙醫(yī)去搞婚外情的卡迪拉克,有沒窗戶的面包車(年輕人正在里面上演著可怕的青春劇),有帶床墊的皮卡(里面坐滿了從圣華金來的農(nóng)村表兄妹)。這些車行駛在一起,開往那片全是房子、看不見地平線的廣袤土地。車流的上方是高壓輸電線,每個人的收音機都對著同樣幾個調(diào)幅電臺。天空的顏色就像兌過水的牛奶,照射著白色強光的太陽不時隱沒到霧霾里,仿佛太陽就是似有若無的存在物。在這樣的光照下,你開始懷疑那種被稱為“迷幻”的東西是否還有可能發(fā)生,或者——該死!——北邊此刻發(fā)生的這一切難道是真實的嗎?
從阿特希亞開始,多克在路標的指引下來到“峽景地產(chǎn) & 邁克爾·烏爾夫曼創(chuàng)意”。那些想買房的當?shù)胤驄D看起屋村[46]來總是沒完沒了(里特姨媽愛管大部分這種她認識的房子叫OPPOS[47])。在擋風玻璃的邊上,不時有一些黑皮膚的行人映入多克的眼簾。他們一定像塔里克那樣困惑,或許也在尋找自己過去的街區(qū),尋找他們曾日復一日寄居過的房間。這些東西曾經(jīng)如空間的軸線一樣牢靠,但現(xiàn)在它們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堆亂墟。
開發(fā)的這片地一直延伸到霧霾深處,煙霧里的霧氣散發(fā)著淡淡的氣味,還能聞到人行道下的沙漠。樣板房建在靠近馬路的地方,完工的住宅在里面。在更遠處,還能看到一些施工在建的房屋骨架,它們和堆在周圍的廢料連成一片。多克開過大門,來到一片壓好的硬地上。這里已經(jīng)立上了街道牌子,但路面還沒鋪好。他把車停在一個將被叫做“考夫曼-布羅德”[48]的路口,然后往回走。
從這些住宅望出去,你能看見多明古茲防洪峽[49]的一條支流,它鮮為人知,景色也不算通透。那個已被遺忘的防洪峽被延綿數(shù)英里的堤壩、新整飭的土坡和工廠垃圾所切斷,兩旁的企業(yè)有的還在經(jīng)營,有的已經(jīng)倒閉了。這些住宅基本上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的風格,有著小陽臺(不一定是承重的那種)和紅瓦屋頂,意圖模仿那些像圣克利門蒂和圣巴巴拉一樣房價金貴的城市。不過到目前為止,這里還看不到任何林蔭樹。
多克走到“峽景地產(chǎn)”正門附近,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小廣場,是為建筑工人臨時修的,有賣酒的小店、提供外帶三明治的午餐柜臺、可以打臺球的啤酒吧,還有一家名叫“少女星球”的按摩店。這個按摩店門口停著一排保養(yǎng)精良的摩托車,擺得如同部隊一樣整齊。這里看上去應(yīng)該是最可能讓他找到那幫惡人的地方。而且,如果他們此時正好在這里,那么米奇很可能也會在。這些機車的主人是來這里尋歡作樂的,而不是在里面嚴陣以待,盤算著怎么揍多克。想到這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被白光夾裹著,款步進了門。
“嗨,我是珍德。”一位青春可人、穿著青綠色旗袍的亞裔女子遞給他一份塑封的服務(wù)菜單,“請您留意一下今天的‘貓咪食客’,一直到打烊都是特價。”
“嗯,倒不是說14.95美元的價格有什么問題,但我其實想找一個人,他是烏爾夫曼先生的手下。”
“好啊。他吃小貓[50]嗎?”
“珍德,你可比我清楚。這家伙叫格倫。”
“哦,當然,格倫來這兒的,他們都來。你有煙嗎?”他為她拿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Kool”。“哦,號子里的風格。那個地方可吃不到小貓,對吧?”
“格倫和我都差不多同時在奇諾待過。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一分鐘前還見過呢,然后所有人突然就散了。有什么稀奇事情發(fā)生嗎?你是警察嗎?”
“讓我看看,”多克看了看自己的腳,“不……鞋子不對。”
“我之所以問,是因為假如你是警察,你就可以免費預覽今天的‘貓咪食客’特別節(jié)目。”
“有執(zhí)照的私家偵探呢?那樣的話——”
“嘿,班比!”從珠簾里走出來一個金發(fā)女子,穿著青綠和橘黃的熒光比基尼,就像是沙灘排球比賽的中場休息一樣。
“天啊,”多克說,“我們莫非在這里——”
“不是跟你,呆瓜。”班比嘟噥著。珍德此時開始伸手去摸那件比基尼了。
“哦,”他說,“哈……這就是我以為的那個?在這里?哪里有寫‘貓咪食客’啊?莫非這個意思是——”
嗯……兩個女孩都似乎不再關(guān)注他了,雖然出于禮貌,多克認為他還是應(yīng)該看一會兒。后來這兩人消失在接待臺的桌子下面。多克起身離開,打算四處溜達看看。在走廊前方的某個地方,透著靛藍甚至更暗的燈光,還有從黑膠唱片傳來的十幾年前的低沉弦樂(人們譜這種音樂,是為了給那些在單身公寓里做愛的人提供伴奏)。
周圍沒有人。在多克來之前,似乎這里本來是有人的。這個地方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大。亮著黑光燈的套間里貼著熒光的搖滾海報,天花板上鑲著鏡子,還有振動式水床。閃光燈閃爍著,圓錐熏香散發(fā)出麝香味,帶狀的煙霧飄向天花板。人造安哥拉羊毛制成的粗絨毯不僅僅鋪在地板上,混著深紅和鳧藍色,顯得色調(diào)繁復而妖惑。
當他走近房子后部時,多克開始聽到很多尖叫聲從外面?zhèn)鱽恚€有哈雷摩托轟隆隆的聲音。“噢,這是怎么了?”
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到底怎么了。可能是這些奇異的感官刺激讓多克在那個時刻突然昏厥了,他也弄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是他往前走時撞到了某個普通的東西,這解釋了為什么他最后醒來時發(fā)現(xiàn)腦袋上有一個很疼的腫塊。不管怎么樣,在醫(yī)院的人說出“硬腦膜下血腫”這種術(shù)語之前,多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些土氣的背景音樂沒聲了,珍德和班比也消失了,而他自己則躺在水泥地上。這個地方他不認識,不過在他上方獰笑的那張臉,他現(xiàn)在可是認識的。此人就像今日星象里的災(zāi)星,正是洛杉磯警察局的警督[51]比格福特·伯強生。
“恭喜啊,嬉皮流氓,”比格福特用他令人熟悉的“30號重油”般的嗓音說道,“歡迎來到麻煩的世界。你那不值錢的嬉皮屁股恐怕很難再靠著幻覺全身而退了。”他手上拿著那個招牌式的冰凍香蕉[52],上面裹著巧克力,他不時地咬上一口。
“你好啊,比格福特,能給我來一口嗎?”
“當然,不過你得等等。我們把那只羅特韋爾[53]留在局子里了。”
“不急……再問一下,我們現(xiàn)在這是在哪兒呢?”
“在峽景地產(chǎn)啊。這里是未來的家宅,那些家庭生活的美好元素很快就會夜復一夜地會聚到這里。人們在這里看著電視,大口吞咽著營養(yǎng)豐富的零食,在孩子們上床睡覺后,甚至還可以來點造人的前戲。那時人們不會想到,曾幾何時有個臭名昭著的惡棍躺在地上,嗑藥嗑得迷迷瞪瞪,和刑警講話時前言不搭后語。不過這個警察可是卓爾不凡,倒是聽得懂他的胡話。”
從他們這里還能看得見前門。透過一些交疊的影像,多克辨認出午后陽光下那模糊的街景,到處是新澆注出來的地基,等著房屋在上面拔地而起,還能看到一些用作下水道和水電線路的溝渠,放著警示燈的防護欄甚至在白天還閃著光亮,還有預制排水管、成堆的填充料、推土機和挖掘機。
“我們不想顯得太沒耐心,”警督繼續(xù)說道,“任何時候只要你回過神,我們都可以談。”一些穿著制服的蛤蟆爬了過來,傻笑著應(yīng)和。
“比格福特,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記得我在那邊的按摩店?有個亞洲小妞叫珍德?還有她的白人伙伴班比?”
“毫無疑問,全是癡人說夢。腦子全讓大麻給熏壞了。”伯強生警探推理道。
“可是,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啊,無論發(fā)生了什么。”
“當然。”比格福特望著他,又開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冰凍香蕉。多克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后開始琢磨一些細節(jié)問題,譬如怎么能讓自己保持垂直,怎么試著走兩步之類的。這時,他看到一些醫(yī)務(wù)人員,還有張輪床,上面躺著一具血跡斑斑的尸體。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待烤的節(jié)日火雞,臉上還蓋著廉價的管紗毯子。尸體的褲兜里不斷掉出東西來,那些警察不得不從灰土里把它們再撿回來。多克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的腸胃或者別的地方受不了了。
比格福特冷笑道:“是啊,我都有點同情你們這些平頭百姓的痛苦了——不過,如果你能更像個男人,少學點那些見到征兵令就躲的嬉皮軟蛋,你就能多見識一下什么是越南,下次看到處理這種,怎么說來著,‘硬東西’時,你也能體會我這種職業(yè)人士的漠然處之。”
“那是誰?”多克沖著尸體點了一下頭。
“曾經(jīng)是,斯波特羅。在我們地球上,這得用過去式。來見見格倫·夏洛克吧。你幾個小時前還在找這個人呢,這可有人親眼見到。記性差的毒鬼在選擇異想天開的對象時,最好多加小心。而且,從外部情況看,是你殺了神通廣大的米奇·烏爾夫曼的私人保鏢。這個名字聽著意猶在耳吧?或者在你們的語言里,這叫‘鼓尤在耳’?啊,我們的車來了。”
“喂——我的車呢……”
“就像車主一樣,要被扣押了。”
“太殘忍了吧,比格福特,連你都覺得了吧。”
“來來,斯波特羅,你知道我們很榮幸載你一程的。瞅著點你的腦袋。”
“瞅著點我的……這我怎么做得到啊,哥們?”
他們沒有去市中心,而是到了康普頓警察局。這是警方的規(guī)矩,個中原因?qū)Χ嗫擞肋h是諱莫如深的。他們把車開進停車場,停在一輛破舊的68年款El Camino旁邊。比格福特走出黑白警車,然后回來打開了后車廂。“這里,斯波特羅——過來給我搭把手。”
“對不起,這是什么雞巴玩意?”多克問道。
“鐵絲網(wǎng),”比格福特答道,“八十桿長線圈,真正的‘格力登’四點電鍍。你想拿著那一邊嗎?”
這東西差不多有一百磅。開車的警察坐在那里,看著他們將鐵絲網(wǎng)抬出后備廂,然后放到那輛El Camino的后廂。多克記得這輛車是比格福特的座駕。
“你們那里家畜出什么狀況了嗎,比格福特?”
“哦,那個鐵絲網(wǎng)從來不是真正當圍欄用的。你瘋了嗎,這東西有七十年歷史了,和新的一樣——”
“等等,你……收集……鐵絲網(wǎng)?”
是的。原來,他還收集踢馬刺、馬具、墨西哥牛仔草帽、沙龍畫、治安警官的星徽、子彈模子,還有各式各樣來自蠻荒西部的隨身物品。“是這樣的,假如你不反對的話,斯波特羅。”
“哇,冷靜點,喬尼·蘭切爾[54],我可不是在和鐵絲網(wǎng)收藏家找不痛快,誰愿意買啥這是他自己的事,對吧。”
“我希望如此,”比格福特嗤笑了一聲,“來讓我們進去看看有沒有空的單間。”
多克和比格福特過招的歷史很長了,開始是小打小鬧地惹點毒品麻煩,結(jié)果他常常在蘇珀威達[55]大街上被攔下來搜身,要么就是一次次修理自家的大門。這一切隨著幾年前的“蘭奇沃特”案而升級。那時候,多克總是忙著搞那些亂七八糟的婚姻糾紛案。丈夫是個稅務(wù)會計,他認為多克收費公道,監(jiān)視的水平不錯,于是就請來跟蹤自己的老婆。多克在那個奸夫家外面監(jiān)視了幾天后,決定上到屋頂,透過天窗更真切地觀察一下臥室里的情形。結(jié)果那里的活動內(nèi)容十分老套——也許有點新意,但談不上另類——他于是決定從口袋里掏出支大麻煙抽,以打發(fā)時間。結(jié)果在夜里,這東西比他料想的更加催眠,很快他就睡著了,順著不算太陡的紅磚屋頂半滾半滑下來,最后一腦袋栽到排水管里,并在那個位置一直睡到后續(xù)事件的結(jié)束。其間,那女人的老公來了,尖叫聲相當大,鄰居聽到槍聲就打電話報警。比格福特剛好開著巡邏車在附近,他過來時發(fā)現(xiàn)了被殺的丈夫和情夫,性感的妻子衣衫不整,一邊啜泣,一邊看著自己手中的點二二[56],仿佛是頭一遭看見這個東西。而多克此刻依舊在屋頂上酣睡。
快進到康普頓,時間是今天。“我們關(guān)心的,”比格福特試圖作出解釋,“是兇殺案中被稱之為‘規(guī)律’的東西。就我們所知,這是第二次發(fā)現(xiàn)你睡在重大犯罪案件的現(xiàn)場,卻無法——我可以說‘不愿意’嗎——向我們提供任何細節(jié)線索。”
“我頭發(fā)里有很多枝葉和屎糞。”多克似乎在回憶。比格福特鼓勵地點著頭。“還有……一輛帶云梯的消防車?我是靠那個才從屋頂上下來的吧?”他們相互對視了一會兒。
“我想聽的是今天早些時候,”比格福特有點不耐煩了,“在峽景地產(chǎn),少女星球按摩,等等。”
“呃,可我失去知覺了呀,哥們。”
“是的,但是在那之前呢?當你和格倫·夏洛克那次致命的邂逅之前……你什么時候能好好交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告訴你了。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就已經(jīng)死了。”
“他的同黨呢?他們當中哪些人你認識?”
“我一般不和這種人來往。他們的吸毒路子有問題,紅藥丸吃太多了,迷幻藥吃得太多。”
“癮君子,你倒是挺清高的嘛。莫非格倫對巴比妥和安非他命[57]的愛好會讓你不爽嗎?”
“是啊,我本打算把他告發(fā)到‘毒癮人士標準和倫理委員會’呢。”
“是,現(xiàn)在你的前女友莎斯塔·菲·赫本華茲是格倫的老板米奇·烏爾夫曼眾所周知的相好。你認為格倫和莎斯塔有過……你知道的吧……”他捏著空心拳,將另一只手的中指來回在里面抽插,時間長得讓多克覺得有點過分,“那樣的話,你會怎么想?你在這里擎著火炬,她卻和那些納粹雜種搞上了?”
“比格福特,請繼續(xù),我想我要硬了。”
“你這個死倔的意大利猴崽子,就像我哥們法特索·加德遜[58]常說的那樣。”
“警督,別忘了,你和我干的差不多是同一行。只不過我不能總是拿著合法的批示向人開槍射擊什么的。不過,如果換了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我猜我也是同樣的做法,可能接下來就要問候我的母親了吧。或者我猜是你的母親,因為你就變成我了嘛……我這么說對吧?”
一直到下班高峰的時段,他們才讓多克給自己的律師索恩喬·史密拉克思掛了電話。實際上,索恩喬在馬里那[59]那邊的一家海事律師所上班,那個地方叫“哈代-格里德里-查菲爾德”。他履歷表上關(guān)于刑事案子的經(jīng)驗很少。他和多克是有天晚上在蘇珀威達大街的“食品巨人”食雜店里碰巧認識的,那時他才剛剛開始學吸毒,只會除大麻的籽和莖。他正要去買面粉篩子,突然想到在收銀臺那里的人可能都會知道他買篩子是干什么用的[60],并且他們也許會報警。他于是變得疑神疑鬼,膽戰(zhàn)心驚。此時多克剛好也因為巧克力不夠而半夜出來,他從零食貨架那邊推著車過來,一頭撞上了索恩喬。
經(jīng)過這么一撞,他搞法律的習慣反應(yīng)復蘇了。“嗨,能不能把這個篩子和你的東西放一塊,打個掩護?”
“當然,”多克說,“不過既然你要如此神經(jīng)質(zhì),那巧克力怎么辦[61],哥們?”
“哦,那樣的話……也許我們最好加點東西,你知道,那些看上去清白的東西……”
等他們走到了結(jié)賬區(qū),已經(jīng)又買了百把塊的商品,包括六盒蛋糕粉、一加侖酪梨醬、幾大包玉米片、一罐商場自產(chǎn)的波森莓蘇打水,還有“莎莉”[62]冷藏甜品專柜里差不多全部的東西。他們還買了燈泡和洗衣液,這都是正常世界才會用的。兩人又在外國商品區(qū)淘了個把小時,買了各種各樣真空包裝的日本泡菜,看上去挺不錯的。在買這些東西的時候,索恩喬提到了自己的律師身份。
“太棒了。人們總說我需要請個‘刑事律師’。你別多想,只是你懂的……”
“其實我是海事律師。”
多克想了一下。“你是……搞法律的海軍陸戰(zhàn)隊員?不,等一下——你是只代理海軍陸戰(zhàn)隊官司的律師……”[63]
等到他弄清楚了這是怎么回事,多克還得知索恩喬剛從南加州的法學院畢業(yè),就像很多對過去大學兄弟會生活念念不忘的畢業(yè)生一樣,他住在灘區(qū)——實際上離多克不遠。
“也許你最好給我一張名片,”多克說,“世事難料,陰溝里搞不好也能翻船。”
索恩喬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做過律師,但在多克半夜給他打過幾次緊急電話之后,他開始展露出出人預料的天賦。他跟那些保釋代理人和南部警察局里的辦公室職員打起交道來得心應(yīng)手。終于有一天,他們兩人都意識到,索恩喬已經(jīng)成為多克所謂的“事實上的”律師了。
索恩喬此刻接電話時有點激動。
“多克!你打開電視了嗎?”
“我在這里只能打三分鐘電話,索恩喬,他們把我抓到康普頓了,又是比格福特。”
“好的,我正在看卡通片,知道嗎?這個唐老鴨真的要把我笑瘋了。”索恩喬平日里沒什么人可以聊天,總是把多克當成傾訴對象。
“你有筆嗎,索恩喬?這個是案號,準備好記一下——”多克開始對著他讀號碼,速度很慢。
“就是唐老鴨和高飛,知道吧?他們坐著救生筏,在海上漂著。差不多有幾個星期吧。過會你就注意到唐老鴨的特寫,他臉上胡子拉碴的。從他的鴨嘴上長出來的。你聽懂這里面的意思了吧?”
“如果我能擠出一分鐘想想,那就告訴你了,索恩喬。不過,現(xiàn)在是比格福特,他臉色很難看,所以如果你能重復一下那個號碼嗎,然后——”
“我們都記得唐老鴨的形象,我們以為他平日生活里就是那個樣子,可實際上他每天都要去刮他的鴨嘴。我琢磨,肯定是為了黛西。你知道,這意味著,那個小妞還對他別的方面提出了儀表要求,對吧?”
比格福特站在那邊用口哨吹著西部鄉(xiāng)村音樂的曲子,直到多克幾近絕望地掛斷電話。
“現(xiàn)在,我們講到哪里了,”比格福特假裝在翻看筆記,“當嫌疑人——也就是你——據(jù)稱正在打盹時(這個午休對嬉皮士的生活可是必不可少的),峽景地產(chǎn)附近出了事。有人開槍射擊。塵埃落定后,我們發(fā)現(xiàn)格倫·夏洛克已經(jīng)死亡。讓洛杉磯警察局更加好奇的是,這個叫夏洛克的男人應(yīng)該保護的邁克爾·Z·烏爾夫曼卻失蹤了。這樣一來,地方執(zhí)法部門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之后聯(lián)邦的人就會說這是綁架,然后過來把所有事情弄得雞飛狗跳。斯波特羅,只要你告訴我們你們邪教里其他同伙的名字,也許就可以幫助避免這一切?這對我們兇殺科非常有用,也能讓你解脫出來。那個審判日期快到了吧?”
“邪教?”
“《洛杉磯時報》不止一次地稱我是多才多藝的警探,”比格福特謙虛地說,“這意味著我有很多特點——但我唯獨沒有的就是愚蠢。我現(xiàn)在純粹是出于一種貴人的高尚,才把這種假設(shè)用在你身上。事實上,任何人都不會愚蠢到單獨做這件事。所以,這意味著存在某種‘曼森家族’式的陰謀[64],你同意吧?”
就這樣差不多進行了一個小時,多克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索恩喬居然出現(xiàn)在了門口,開始直接和比格福特較上勁了。
“警督,你知道你們這里沒有什么證據(jù),所以假如你要控訴他,你最好……否則——”
“索恩喬,”多克抱怨道,“你給我住嘴,知道這是誰嗎,知道他多么敏感嗎——比格福特,別和他一般見識,他法庭題材電視劇看太多了——”
“事實上,”伯強生警探那種惡毒的凝視是用來表達親切的,“我們很可能把這個捅到法庭,不過很倒霉的是,能召集到的陪審團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嬉皮怪物,再加上一個同情長發(fā)人士的地區(qū)助理檢察官,案子肯定會被弄得一團糟。”
“當然,除非你換個地方審,”索恩喬想了想,“譬如,奧恩奇縣[65]也許會——”
“索恩喬,在我們兩個中,你到底是為誰工作?”
“我不想稱之為工作,多克。客戶可是要為我的工作付錢的。”
“我們拘留他也只是為了他好,”比格福特解釋道,“他和一起重大謀殺案有著緊密牽連,還可能涉及綁架案。誰敢說下一個目標就不會是他?也許這事是一個專門想謀殺嬉皮士的罪犯干的。假如斯波特羅也在這個名單上的話,我說不定還會公私難斷呢。”
“啊,比格福特,你不會想說……假如我被干掉吧?你想想,假如再找一個能和你唇槍舌劍的人,那得多費時費事啊。”
“這有什么費事的?我出門開著警車,開到任何街區(qū)都能撞見一大幫你們這種該死的嬉皮畜生,一個比一個可憎。”
“這太令人發(fā)窘了,”索恩喬說,“也許你們倆應(yīng)該找個別的地方。不能在審訊室說這些呀。”
開始播出地方新聞了,所有人都跑到大廳去看。屏幕上放的是峽景地產(chǎn)——一個看起來很荒涼的小廣場,上面亂七八糟地停滿了等于一個裝甲師那么多的警車,這些車閃著燈,警察坐在警車的擋泥板上喝咖啡,在特寫畫面上出現(xiàn)了比格福特·伯強生,圣安娜風[66]吹著他那用AQUA[67]摩絲固定的發(fā)型,只聽他解釋道:“……顯然,有一群市民在接受反游擊戰(zhàn)的演習。他們可能認為這個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無人居住,剛好能提供一些實戰(zhàn)的環(huán)境。我們知道他們在這里只是想模擬一些愛國場景,并非要害人。”拿著麥克風的日裔美女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鏡頭,繼續(xù)說道,“不幸的是,在這次戰(zhàn)爭演習中出現(xiàn)了真槍實彈。今晚有一位刑滿釋放人員被殺,而著名的建筑大鱷邁克爾·烏爾夫曼神秘失蹤。警方已經(jīng)拘捕了數(shù)名嫌疑犯進行審訊。”
切到廣告時間。“等一下,”伯強生警督仿佛在自言自語,“我想到一個主意,斯波特羅。我相信我應(yīng)該給你一腳。”多克哆嗦了一下,但轉(zhuǎn)念又想到這其實是警察的俚語,意思是“釋放”。比格福特的如意算盤是,如果他放掉多克,那么也許就會引出真兇。而且他還有借口能繼續(xù)跟蹤多克,以防多克對他藏了一手。
“走吧,斯波特羅,我們?nèi)ザ刀碉L。”
“我想在這兒多看一會電視,”索恩喬說,“記住,多克,這差不多是十五分鐘的計費時間。”
“謝了,索恩喬,記在我賬上吧。”
比格福特從局里登記借出一輛半透明車窗的普利茅斯[68],車牌上有個小小的“E”,代表“豁免”的意思。他們驅(qū)車穿過高峰末期的車流,上到好萊塢高速公路,行駛在克溫格山口[69],正往峽谷開去。
“你要干什么?”多克過了一會說道。
“我是好心,想帶你去車庫取回被罰沒的汽車。我們已經(jīng)用法醫(yī)學最好的工具檢測過了,除了找到一些足夠普通四口之家暈上一年的大麻殘留物以外,你是清白的。我們沒有血液或撞擊證據(jù)。恭喜你。”
多克一般的做法是對任何事情都看得很開,但如果是懷疑到他的車時,加州人的條件反射就蹦了出來。“恭喜這個嗎,比格福特?”
“我讓你不爽了。”
“沒人可以叫我的車是謀殺犯,兄弟。”
“對不起,你的車是那種……什么來著,和平主義的素食者?蟲子撞死在擋風玻璃上時,它……它會覺得內(nèi)疚嗎?你看,我們在夏洛克尸體上面找到了這輛車,油門沒熄地停著。我們可不打算倉促地做出什么簡單結(jié)論。也許它打算給受害人做個人工呼吸?”
“我想他是被槍殺的。”
“不管怎么樣,你的車算是清白了。高興點吧,聯(lián)苯胺[70]不會撒謊的。”
“好吧……這不會讓我喜出望外。你會嗎?”
“對這個帶r[71]的我可不會”——比格福特每次都愛整這出——“哦,再過幾個出口就是卡諾加公園,到時候讓我給你看樣東西。”
從公路出口的緩坡下來,比格福特不打信號燈就掉了頭,折回到高速公路下面,然后開始往山上開。很快,他把車停在一個僻靜處,這里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處處浮現(xiàn)著逃跑者被擊斃的畫面。多克開始變得緊張,不過比格福特腦子里盤算的,卻似乎是要招兵買馬。
“沒有人能夠預測一兩年以后的事。不過現(xiàn)在尼克松已經(jīng)財權(quán)在握,他要把大筆的美鈔砸進各級地方執(zhí)法部門。聯(lián)邦的資金多到你難以想象。大部分嬉皮士以為一千克等于多少盎司就已經(jīng)是天文數(shù)字了。”
“三十五……點……幾,所有人都知道——且慢!你,你的意思是,像《臥底偵緝隊》[72]一樣,比格福特?讓我去監(jiān)視所有我碰見的人?我們打交道這么久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如果你知道在你們嬉皮士隊伍里已經(jīng)有多少人會樂意領(lǐng)我們的特別雇員費,你會大吃一驚的。尤其是到了月底的時候。”
多克仔細端詳了一下比格福特。他留著傻里傻氣的絡(luò)腮胡和髭須,頭發(fā)是在某個偏遠大街上的美發(fā)學校里剃的,那里完全和時尚不沾邊。他活脫脫就像是《亞當-12》[73]里的人物,不過比格福特倒還真的在這個劇里客串過一兩次。從理論上說,多克知道,假如出于某種他現(xiàn)在無法解釋的原因,想看到鏡頭和工作之外的比格福特(甚至是一個結(jié)婚生子的樣子),那么他必須對這些煩人的細節(jié)視而不見。“你結(jié)婚了吧,比格福特?”
“對不起,你不是我的型。”他抬起左手露出一個結(jié)婚戒指,“知道這是什么嗎?或者在你們嬉皮星球并不存在這種東西?”
“啊,你有孩子了吧?”
“我希望這不是嬉皮士隱晦的威脅。”
“只是……哎,比格福特!這不是很怪嗎,我們倆都有讓對方敗興的神秘力量,但卻對彼此一無所知?”
“確實深奧啊,斯波特羅。肯定是嗑了藥才會講這種沒頭腦的混賬話。不過,你恰好定義了執(zhí)法的精髓呢!干得不錯!我早知道你有潛力的。怎么樣,干不干?”
“別見怪,我用誰的錢都不會用你的。”
“嘿,醒醒吧,咱倆就像在魔幻世界[74]玩耍的‘開心果’和‘迷糊鬼’[75]。其實呢,這兒是我們所說的……‘現(xiàn)實世界’。”
多克沒有胡須,穿著防滑鞋底的皮涼鞋[76],那是邊境線以南的地方生產(chǎn)的。這個邊界可以有圣經(jīng)式的解讀[77],他不禁開始懷疑有多少無辜的弟兄姊妹曾被這個撒旦一樣的伯強生警督帶到這個高處,從這里俯瞰下面燈火通明的都市,然后揮舞著手臂,向他們許諾所有可以用金錢買到的東西。[78]“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怎么花錢。我注意到那些怪誕的嬉皮士信條,說什么毒品能夠讓你們度過沒有金錢的日子,反過來卻不行。我們當然能給你一些別的補償。怎么說呢,可以是吸食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
“斯波特羅,擺脫你那種硬漢偵探時代的死板意識吧!我們現(xiàn)在是處于‘玻璃屋’[79]的未來潮流中。城里所有的證物室老早就塞滿了,現(xiàn)在差不多每個月房產(chǎn)科都要去一些還沒正式建制的偏遠縣市租倉庫來用。那一磚磚的狗屎堆到屋頂那么高,都漫到停車場了。阿卡魯爾科金大麻!巴拿馬紅色大麻!米卻肯堆冰!無數(shù)公斤正點的大麻,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講一點點我們早就知道的情報。如果有你不抽的貨——這看上去不太可能——你總是可以賣掉的。”
“比格福特,幸虧你沒去幫NCAA[80]招人,真是太幸運了,要不然可夠你受的。”
第二天,多克正在辦公室聽音響,腦袋兩邊各擺一個音箱,差點就沒聽見他在卡爾弗集市上淘來的公主電話[81]那羞答答的鈴聲。是塔里克·卡里打來的。
“不是我干的。”
“沒事的。”
“但我沒干過——”
“沒人說你做過。事實上他們一度認為是我呢,哥們。我真的為格倫難過。”
塔里克很久沒做聲,多克還以為他掛斷了。“我也會難過的,”他最后說道,“等我能閑下來想想這事。但現(xiàn)在我要跑路了。如果格倫是目標,那么我也有危險。說句實話,你們這種人太容易得罪了。”
“有什么地方我能——”
“最好還是別聯(lián)系了。這不是洛杉磯警察局的那幫傻逼,而是重量級的兔崽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給你一個免費的忠告——”
“是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就像西德尼·奧馬爾[82]總在報紙上說的那樣。你也是。”
“Hasta luego[83],白人。”
多克卷了根大麻正準備點上,這時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比格福特。“我們派了些警校尖子生去莎斯塔·菲·赫本華茲最新的住處去做例行檢查,你猜出了什么事?”
我操,千萬別。
“哦,我很抱歉,讓你難受了嗎?放松點,我們現(xiàn)在只知道她也失蹤了,就像她的男朋友米奇一樣。是不是很怪?你認為兩者有聯(lián)系嗎?有沒可能他們是一起跑的?”
“比格福特,我們至少能表現(xiàn)得有專業(yè)風范一點吧?我也沒必要沖你喊沖你罵,就像說句什么臟話來著,你這坨小肚雞腸的糞便?”
“你說得對——其實我真正怪的是那幫聯(lián)邦政府的人,卻讓你當了受氣包。”
“你是在道歉嗎,比格福特?”
“你什么時候見我道過歉?”
“呃,這個嘛……”
“如果你想起來他們——真對不起,是她——可能去了哪里,你會讓我知道的,對吧?”
在灣區(qū)有一個古老的迷信,有點像沖浪者所篤信的說法,就是把自己的沖浪板燒掉會帶來好的浪頭。這個迷信是這么講的——拿出一張帶波浪紋的紙,在上面寫上你最寶貴的愿望,然后用它卷一根你手頭最上品的大麻煙,抽完這根煙后,你的愿望就可能被應(yīng)許了。據(jù)說其中的關(guān)鍵是要集中注意力,不過多克認識的大部分毒鬼都不怎么在乎這個要素。
這個愿望很簡單,就是讓莎斯塔·菲安全。手上的貨是夏威夷產(chǎn)的,多克一直攢著,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記不得當初為什么要這么做。他點上了煙。當他差不多做好準備,要把大麻煙卷裝到夾子上時,電話又響了。他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頭腦空白,都忘記該如何拿起聽筒了。
“你好!”過了半晌,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噢,我是不是忘記先說這話了?對不起,你不會是……不,當然不可能。”
“我是從安森阿達·斯林姆那兒弄到你號碼的,就是在戈蒂塔海灘開大麻用品店的那個。我找你是為了我丈夫。他曾經(jīng)和你的朋友很要好,她叫莎斯塔·菲·赫本華茲?”
好吧。“那么你是……”
“后普[84]·哈林根。我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接案量大不大?”
“我的什么?哦,”職業(yè)術(shù)語,“當然,你在哪里?”
原來這個地方是在托蘭斯郊區(qū),位于沃特利亞和機場之間。那是一幢錯層的房子,靠近車道的地方種了一棵胡椒樹,屋后是桉樹。遠處能看到成千輛日產(chǎn)小轎車,它們從終端島[85]的大停車場潮水般地駛出來,在綿長的柏油路上費盡心思地排在一起,駛向西南部沙漠各個汽車銷售點。街上到處都是電視和音響的動靜,這里樹木蔥蘢,綠意盎然,小型飛機在頭頂上方嗡嗡直響。廚房吊著個塑料花盆,里面養(yǎng)著株爬山虎,爐子上煮著青菜,院子外的蜂鳥在空中振動著翅膀,將鳥嘴埋進簕杜鵑和金銀花的花蕊里。
多克一直都搞不清加州金發(fā)女郎之間的差別,這下他看到的是一個幾乎百分之百的經(jīng)典形象——金黃頭發(fā),褐色皮膚,運動員般的健美,一切都符合,只是沒有那副舉世聞名的虛假微笑。她之所以不太笑,全是因為裝了商店里買的假牙。雖然這牙嚴格說來只是“義齒”,但那些偶爾看到她笑的人卻禁不住要想,這假牙背后到底有著怎樣真實而可怕的過去?
這個女人注意到多克在盯著她看,于是就故意解釋道:“海洛因會像吸血鬼一樣把你體內(nèi)的鈣吸出來,如果長期食用,那么你的牙齒就完蛋了。那些花季少年,嚓一下,變成堆廢物,就像魔法一樣。這還算是好的。如果吸毒時間更久,那么……”
她站起來開始踱步。她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人,而是喜歡踱步,這點讓多克很欣賞,因為它會提供一種節(jié)拍,讓信息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幾個月以前,按照后普的說法,她的丈夫科伊·哈林根吸食海洛因過量而死。多克用他那副癮君子的差記性,想起了這個名字,甚至記得在報紙上看過報道。科伊曾經(jīng)加入過一個叫“帆板”的沖浪樂隊,這個組合從六十年代初開始存在,現(xiàn)在被認為是電子沖浪樂的先鋒。最近他們在搞一種新的電子樂,名字叫“沖浪迷幻”,其特點是使用刺耳的吉他調(diào)弦,輔之以特殊的調(diào)式(譬如后迪克·戴爾[86]式的hijaz kar[87]),令人費解地嚷嚷著體育方面的事,再加上沖浪樂素來聞名的極端音效,還有人聲噪音和吉他及管樂器的反饋聲。《滾石》雜志曾經(jīng)評論道:“‘帆板’樂隊的新專輯會讓吉米·亨德里科斯[88]想要再聽聽沖浪樂。”
“帆板”的音樂制作者曾經(jīng)謙虛地將他們的音樂叫做“聲音中的馬卡哈[89]”。科伊自己的貢獻是,不管演奏的是什么曲調(diào),他都能透過次中音或中音薩克斯的簧,一邊演奏一邊哼出和聲,仿佛那件樂器只是一支大玩具笛子而已。這種技巧的效果經(jīng)過巴庫斯·貝利[90]拾音器和放大器進一步得到了加強。一些關(guān)注他音樂的搖滾樂評人認為,科伊受到了厄爾·波斯提克[91]、斯坦·格茲[92],還有新奧爾良的傳奇次中音李·愛倫[93]的影響。“在沖浪-薩克斯這個音樂門類里,”后普聳了一下肩膀,“科伊是一個高手,因為他真的可以偶爾即興演奏,而不是說在第二甚至第三段副歌時逐一重復音符。”
多克不自在地點了下頭。“別誤會我。我熱愛沖浪樂,我來自它的發(fā)源地。所有那些當年的單曲我都留著呢,譬如‘錢退斯’[94]、‘垃圾人’、‘大比目魚’這些樂隊的歌。不過你說得對,一些錄音史上最差勁的藍調(diào)將會出現(xiàn)在沖浪薩克斯演奏家的作品里,就像因果報應(yīng)一樣。”
“我愛的從來不是他的作品。”她說話的語調(diào)很較真,以至于多克忍不住偷瞥了她一眼,想看看眼里有無晶瑩的淚花。不過,她還沒有開始像寡婦一樣哭哭啼啼,或者還沒到時候。在此期間她只是在回首過去。“科伊和我原本應(yīng)該有個純美的邂逅,那個時代到處都有這種羅曼蒂克,而且到處都能買到。不過實際上,我們認識的地方很骯臟,那是在圣思多羅的奧斯卡酒吧——”
“哦,天啊。”多克曾經(jīng)去過那個臭名昭著的奧斯卡酒吧一兩次,多虧了上帝的憐憫,他還能離開那里。這個酒吧位于提華納邊境對面,那里的廁所一天到晚都是人滿為患。那些在墨西哥買到貨的新老吸毒者把毒品藏到氣球里吞下,回到美國再把它們給吐出來。
“我看都沒看就沖進廁所的一個坑位,手指頭早已經(jīng)摳進喉嚨里,而科伊正坐在馬桶上,正要拉一坨巨大的屎。美國佬的消化好嘛。我們差不多同時得到了釋放,嘔吐物和大便弄得到處都是。我把臉埋在他大腿前。而更麻煩的是,他老二還硬了。
“哦。
“甚至還沒等到圣地亞哥,我們就一起藏在某人的面包車后廂里扎上了針。有種有趣的說法是,兩個人買毒品的錢和一個人買是一樣多的。于是,不到兩個星期,我們就結(jié)婚了,很快生下了阿米希斯特,然后我們就讓她長成這副模樣了。”
她遞給多克一些“寶麗來”相機拍的嬰兒照片。他被嬰兒的外表嚇了一跳——孩子渾身浮腫,臉頰通紅,表情茫然[95]。多克不知道這個女嬰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子了,他感到自己的皮膚開始焦慮地痛灼起來。
“所有我們認識的人都勸告我,說海洛因會進入到乳汁里。可是誰買得起配方奶粉啊?我的父母認為我們是悲慘的奴隸,但科伊和我看到的卻是自由。我們可以擺脫中產(chǎn)階級永無休止的選擇循環(huán),那些選擇其實根本就不是選擇。這個紛亂的世界被簡化為一個單純的議題,那就是買毒品。我們在想,靜脈注射究竟和那些老家伙們的晚餐雞尾酒有什么區(qū)別?
“可雞尾酒哪會如此動人?它哪里比得上加州的海洛因?我的天。你隨處都能踩到裝過毒品的袋子,上面真應(yīng)該標上‘歡迎’的字樣。在那兒,我們和任何醉鬼一樣幸福而愚蠢,在臥室窗戶的里里外外傻笑,跑到普通居民區(qū)隨便挑一所陌生的房子,然后請求用一下洗手間,進到里面就開始給自己打針。當然,現(xiàn)在這一切不可能了。查理·曼森和他那幫手下讓所有人跟著倒霉。那個純真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正常世界的人們有時真的愿意助人為樂一把,這讓我們不是那么完完全全地憎恨他們。我猜現(xiàn)在這些都不存在了。又一個西海岸的傳統(tǒng)被沖進了馬桶,連同百分之三的貨。”
“所以……發(fā)生在你丈夫身上的這件事……”
“當然,這不是加州的白粉。科伊不可能犯那種錯誤的,他不會不檢查就吸同樣的量。肯定有人故意給他調(diào)了包,知道這樣能要他的命。”
“是誰賣的貨?”
“厄爾·德拉諾,在維尼斯[96]那里。實際上他叫萊昂納多,但是所有人都顛倒他名字里的字母稱呼他[97],因為他為人刻薄,那些在經(jīng)濟和感情上和他走得近的人常受其害。科伊認識他很多年了。他不停發(fā)誓說海洛因是本地的普通貨,但是毒販子還能在乎什么呢?吸毒過量而死對生意人來說是好事,很快就有一群群癮君子跑到他門口,因為這些人堅信如果能吃死人,這貨一定是絕對的正點,而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小心點,不要一次注射太多。”
多克發(fā)現(xiàn)有一個寶寶(確切地說,是幼兒)睡完了午覺,安靜地站起來,抓住門框柱子,滿懷期待地笑望著他們,從它張開的嘴巴里能看到一些牙齒。
“嗨,”多克說,“你是那個阿米希斯特,對吧?”
“是啊,”阿米希斯特回答道,仿佛還想回問一句,“你又是誰?”
她有著明亮的眼睛,渾身充滿活力,看上去和“寶麗來”照片里的那個吸毒嬰兒不太像。等待著降臨到他身上的,無論是何種可怕的命運,它準是走了神兒,轉(zhuǎn)而去禍害別人了。“很高興見到你,”多克說,“真的。”
“好啊,”她說,“媽咪?要果汁。”
“你知道在哪里,我的果汁女孩。”阿米希斯特使勁地點了下頭,然后就奔著電冰箱去了。“問你點事,多克?”
“當然行,只要別問我南達科他的首府就成。”
“就是你和科伊的共同朋友。曾經(jīng)的。她是你的前任女友嗎?或者,你們曾經(jīng)約會過,或者……”
除了那些嗑藥的,嫉妒的,或者警察,多克還能去和誰聊這事呢?阿米希斯特在冰箱里找到一杯果汁,然后爬到他旁邊的沙發(fā)上,看上去一切就緒,就等著大人給她講故事了。后普又倒了些咖啡。房間里突然有了太多的慈祥感覺。在這個行當里,多克只學到幾件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沒有價格標簽的仁慈是極為罕見的。倘若真有這種仁慈出現(xiàn),那么它通常會珍貴到讓你無法接受。它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很容易被人濫用,尤其對多克來說,這更難以避免。于是他勉強領(lǐng)了這份心意:“嗯,算是前女友,但現(xiàn)在也是我的客戶。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她會做點什么,結(jié)果我拖了太久,所以她和她傍的那個流氓開發(fā)商現(xiàn)在可能有了大麻煩。假如我好好做生意的話——”
“當你從一個高速路出口駛下來,”后普建議說,“你也只能在遺憾大道上巡游片刻,然后你就必須要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去。”
“不過現(xiàn)在問題是,莎斯塔也消失了。假如她遇到了麻煩——”
阿米希斯特意識到這不是她想象中的娛樂方式,于是就下了沙發(fā),喝著果汁,怨怒地瞪了多克一眼,然后跑到隔壁房間去看電視了。很快,他們就聽見了“太空飛鼠”[98]夸張的高音。
“如果你是在做別的案子,”后普說,“比較忙,我能理解。但是我之所以想找你談話,”多克在她說出后面這句話的前半秒已經(jīng)有了預感,“是因為我覺得科伊沒有死。”
多克點了下頭,與其說是對著后普,還不如是對著自己。從星座占卜上說,有一些對吸毒者而言的危險期——尤其是那些高中生年紀的,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出生在海王星和天王星九十度的相位之下,這是最倒霉的角度,前者是吸毒者的星宿,而后者代表了突如其來的驚詫。多克知道,那些留下來的人們,會拒絕相信他們所愛的(甚至僅僅是同班的)人會真的死去。他們想出各種替代真相的故事,這樣就不必相信死亡了。譬如前女友到城里來了,然后他們一起遠走高飛。譬如急診室把病人搞混淆了,就像在母嬰病房把嬰兒調(diào)了包,而他們?nèi)匀淮粼谥匕Y監(jiān)護室,只不過床頭換了個名字。這是一種特殊的非理性拒絕,多克見過太多,已經(jīng)看透了。但后普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無論如何都不是他見過的那種。
“你去認過尸嗎?”他覺得可以這么問。
“沒有。這是疑點之一。打電話的人說樂隊里已經(jīng)有人驗過尸體身份了。”
“我認為這應(yīng)該是直系親屬做的事。誰打給你的?”
她有那時記的日記,她記得自己寫下來了。“杜邦奈特警督。”
“哦,是嘛。帕特·杜邦奈特,我們打過一兩次交道。”
“聽上去他曾逮捕過你。”
“別提這事了。”她又顯出那副神情來,“當然,我經(jīng)歷過這種嬉皮階段。我真正干過的,都被我逃過去了。他們抓我的時候,從來都是冤枉我的,因為他們唯一得到的描述就是白種男性、長發(fā)、有胡子、衣服顏色斑駁、光腳等等。”
“就像他們在電話里向我描述的科伊。可能有一千個人符合。”
“我會去找帕特談。他可能知道內(nèi)情。”
“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情。看。”她拿出來一張銀行舊單據(jù),是在科伊據(jù)說死于藥物過量后不久收到的,這筆錢匯到了當?shù)孛览麍糟y行。她指了一個數(shù)字。
“錢可不少。”
“我打過電話了,還找了副總裁,但所有人都說沒錯。‘可能你弄丟了存款收據(jù),也可能是你算錯數(shù)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得了便宜還找茬的人,但這個有點古怪。他們用的辭令都一樣,我的意思是,百般抵賴。”
“你認為這和科伊有關(guān)嗎?”
“這事出現(xiàn)的時間和他的……失蹤很近。我想,也許這是某人打算償還什么?本地47號,這種保單我根本沒聽過。你不會認為這種東西是應(yīng)該匿名的,對吧?但我從每月賬單上卻得到了這組沉默的數(shù)字,還有些銀行編造的明顯狗屁不通的托詞。”
多克將存款日期記在火柴盒上,然后說:“有沒有科伊的照片可以給我一張?”
有的。她拿出一個裝酒的箱子,里面放滿了寶麗來相片——有科伊睡覺的、有陪著孩子的、有擺弄海洛因的、有縛住血管的、有注射毒品的、有科伊站在林蔭樹下假裝被一個454“大座”[99]雪佛蘭發(fā)動機嚇呆的、有科伊和后普在海灘上的、有坐在披薩店里為了最后一塊披薩玩拔河比賽的,還有華燈初上時走在好萊塢大道上的照片。
“你自己挑。我也許應(yīng)該早就把它們?nèi)拥袅恕Hサ羰`,對吧?往前看。見鬼,我總是在教別人該怎么做。但是阿米喜歡它們,喜歡我們一起翻閱這些照片。我會給她講點每張照片的事,她也總應(yīng)該在將來長大后有點能回憶起來的東西。你覺得是吧?”
“我?”多克記得寶麗來照相機是沒有負片的,而且洗印出來的照片壽命有限。他注意到這些照片已經(jīng)開始偏色和褪色。“當然,有時候我想每一分鐘都留張照片。租個倉庫如何?”
她用社工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嗯,這個嘛……也許會有點……你在看治療師嗎?”
“她算是個地區(qū)助理檢察官,我猜。”
“不,我的意思是[100]……”她挑出來些照片排來排去,似乎想把她和科伊的短暫時光弄成一手“金拉米”[101]好牌,“哪怕你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過了一會,她緩緩地說道,“也要有時候表現(xiàn)得像你懂了一樣。她會欣賞這一點的,甚至你也會變得更好。”
多克點了下頭,拿起手頭的第一張照片。照片上科伊拿著自己的次中音薩克斯,可能是走穴演出時拍的。舞臺燈光質(zhì)量很差,畫面邊緣是一些散焦的胳膊肘、襯衣袖子和吉他柄。“好吧,可以拿這張嗎?”
后普看都沒看就說:“當然。”
阿米希斯特跑了進來,快速打著轉(zhuǎn)。“我來了,”她唱道,“反敗為勝啦!”
多克下午溜達到“樹區(qū)”找里特姨媽,發(fā)現(xiàn)他堂兄斯科特·歐弗正和他的樂隊呆在屋外的車庫里面。斯科特曾經(jīng)在一個叫“科威斯”的樂隊里干過,后來一半的成員都決定加入那時的“北移潮”,搬到了洪堡[102]、瓦恩蘭[103]和德爾諾特[104]。對斯科特來說,紅杉是異域物種,所以他和鼓手厄爾福蒙特決定留在灘區(qū),跑到各個學校的布告欄去四處貼廣告,最終組起了一個新樂隊,他們給它起名為“啤酒”。這個樂隊在本區(qū)周圍的酒吧趕場演出,現(xiàn)在付房租還是按月交。
此時他們正在排練,或者說今天其實是在校準樂譜,學的歌是西部片《大峽谷》在電視臺重播時的主題曲。車庫的架子上擺著一罐罐紫色熏肉皮,用這種東西作餌,釣水庫里貪吃的鱸魚,那是十拿九穩(wěn)。里特姨媽會定期跑到墨西哥去釣魚,每次回來時車的后備廂里總是滿載而歸。多克并不確定,但是在昏暗的光線下,這東西總是看起來在燃燒。
“啤酒”的主唱胡伊正在唱歌,后面伴著節(jié)奏吉他和貝斯。
這……大……
峽谷!
[吉他伴奏開始]
這
大峽谷![同樣的吉他伴奏]
只是
它多么廣袤啊,去吧,找時間去游歷……
騎一夜的馬,直到
黎明,你又會
找到什么呢?
大峽谷啊!是的!甚至不止是——
大峽谷啊!無處尋獲的——
大峽谷啊!大嗎?那是當然,這是——
大峽谷啊!
“那兒就像是我的根,”斯科特解釋道,“我母親討厭圣華金,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哥們,每次我去那里,在喬奇拉[105]的基瓦尼斯俱樂部[106]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演出,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曾在那里住過……”
“你的確在那里住過。”多克指出。
“不,我是說前世,哥們。”
多克考慮問題很周全,來之前已經(jīng)在襯衣口袋里放滿了提前卷好的巴拿馬大麻煙。很快,所有人都湊到他跟前,有的在喝超市賣的蘇打飲料,有的在吃自制的花生醬曲奇。
“在你們搞搖滾的圈子里,”多克問道,“有沒有關(guān)于薩克斯手科伊·哈林根的消息?他曾經(jīng)在‘帆板’樂隊呆過。”
“藥物過量,對吧?”貝斯手賴弗提說。
“據(jù)稱是藥物過量,”斯科特說,“但是也有些古怪的八卦消息,說他其實沒死?他們把他帶回到比弗利山莊的某個急診病房,但所有人都守口如瓶。還有人說,他們付給他錢,讓他裝死。他現(xiàn)在就生活在我們周圍的某處,只不過改容易貌了,譬如換個發(fā)型什么的——”
“為什么有人愿意費這么大力氣做這事?”多克說。
“是啊,”賴弗提說,“他又不是女生追捧的偶像派歌手,也不是在音樂界左右乾坤的大牌吉他手。他不過是一個沖浪樂隊的薩克斯手,很容易被取代的。”關(guān)于科伊,就說到了這里。至于“帆板”樂隊,他們最近可是賺了個滿缽,住在托潘加峽谷的房子里,還帶著那些隨駕扈從——少女粉絲、制作人、親戚,還有些遠道而來、費勁波折才讓住進來的音樂朝圣者。據(jù)說死而復生的科伊·哈林根也混跡于其中,雖然那兒沒人能認出哪個可能是他。也許有人可以,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如同置身于裊繞的大麻煙霧里一樣。
后來,當多克去取車時,里特姨媽從她的別墅辦公室窗戶里探出頭來,沖他喊:“你去找米奇·烏爾夫曼談話了?時機選得不錯啊。我怎么對你說的來著?小傻瓜,我沒說錯吧?”
“我忘記了。”多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