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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幾個月過去了;我繼續躡手躡腳、偷聽偷看的生活。我使出渾身解數,偷看的時候不讓別人看到,偷聽的時候不被別人聽到。我發現了門框的裂縫、虛掩的門,找到了在走廊和樓梯上偷聽的最佳位置,探到了墻壁最不隔音的地方。我聽到的大部分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甚至只能聽到沉默,但我越來越擅長拼湊片段,填補言辭間沒有被說出來的部分。

我們家的使女奧芙凱爾越來越臃腫了——或者說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隨著她的身形變化,我家的氣氛也越發欣喜若狂。我指的是女人們欣喜若狂。至于凱爾大主教嘛,很難說他有何感想。他總是面無表情,當然,男人就不該流露情緒,比如不該哭泣,甚至也不該大聲歡笑;但宴請眾多大主教時,他也會在緊閉的餐廳門內發出不少笑聲,那些宴會上有紅酒和用到摜奶油的高級甜品,如果搞得到鮮奶油,澤拉能做出很棒的甜品。但我猜想,即便是他也多少會震驚于日益膨脹的奧芙凱爾吧。

有時候,我會思忖我的親生父親對我有何感想。我對生母已經有些許概念了——她曾帶著我逃跑,她被嬤嬤們改造成了使女——但沒有人跟我提過生父。我肯定有個親爸爸的,每個人都有。你或許以為我會用理想化的幻象填補他的空白,但我沒有:空白仍是空白。

如今的奧芙凱爾儼如明星。夫人們找各種借口派各自的使女來我家——借只雞蛋,還一只碗——其實都是來問她的情況的。使女們獲準進屋,奧芙凱爾就會被叫下樓去,好讓她們把手搭在她圓滾滾的肚子上,感觸胎動。驚喜:好像她們正在見證奇跡——看她們執行這種儀式時的表情是很讓人驚嘆的。希望:因為如果奧芙凱爾可以做到,她們也能做到。羨妒:因為她們還沒有做到。渴望:因為她們真心想要獲得奇跡。絕望:因為這種奇跡可能永遠不會降臨在她們身上。我那時還不清楚,那些生不出孩子的使女以后會怎樣,雖然她們被判定可以生育,但如果在派駐各家后無法生育呢?但我猜得到,她們的結局不會很好。

寶拉辦了無數次下午茶聚會招待其他夫人們。她們會恭喜她,贊賞她,羨慕她,她會親切地微笑,謙遜地接受她們的祝賀,說這是上天的恩賜,然后,她會命令奧芙凱爾到客廳去,好讓各位夫人親眼看看,大呼小叫地在她周圍驚嘆一番。她們甚至會稱呼奧芙凱爾“親愛的”,要知道,她們決不會這樣稱呼任何一個肚腹平平的使女。隨后,她們就會問寶拉打算給她的寶寶起什么名字。

她的寶寶。不是奧芙凱爾的寶寶。我想知道奧芙凱爾對此有何想法。但她們誰也不會對她的想法感興趣,她們只關心她的肚子。她們輕輕地拍拍她的肚子,有時甚至還會湊上去聽,而我站在敞開的客廳門背后,從門板上的縫隙間觀望她的臉。我看到她在努力克制,讓神態像大理石般一動不動,但她的掩飾未必總能成功。她的臉比剛來時圓潤多了——簡直該說腫了——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她不許自己哭,積攢了所有的眼淚。她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把眼淚哭出來嗎?雖然我躲在她緊閉的門外側耳聽過,但從沒聽到過她的聲息。

在這種躲藏偷聽的時刻,我會變得憤怒。我有過一個媽媽,然后從這個媽媽身邊被搶走,然后給了塔比莎,恰如這個即將從奧芙凱爾身邊被搶走、再給寶拉的寶寶。事情就是這么辦的,只能這樣辦,為了基列能有美好未來必須這么做:少數人必須為多數人做出犧牲。嬤嬤們贊同這么做;她們也教導我們這么做;但我還是明白這種做法是不對的。

但我不能譴責塔比莎,哪怕她接納了一個被偷走的孩子。不是她讓世界變成這樣的,而且她當好了我的媽媽,我愛她,她也愛我。我依然愛著她,也許她也依然愛著我。誰知道呢?也許她銀光閃閃的靈魂始終與我同在,盤桓在我上方,注視著一切。我喜歡這樣想。

我需要這樣想。

終于,產日到了。我沒去學校,剛好在家,因為我終于迎來了初潮,還有很嚴重的痛經。澤拉給我沖了個熱水袋,幫我抹了些止痛的藥膏,還泡了一杯有止痛功效的藥草茶,聽到產車的警笛由遠而近地抵達我們這條街時,我正蜷縮在床上自艾自憐。我強迫自己下床,走到窗邊:是的,紅色廂式貨車已經停在我家門口了,很多使女正從車上下來,大概十多個人。我看不到她們的臉,但光從她們的動作——比平常的速度快——就能看出來,她們都很激動。

繼而,大主教夫人們的車陸續抵達,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長袍斗篷,也都急匆匆地走進我們家。兩輛嬤嬤的車也來了,嬤嬤們下了車。我不認識這幾個嬤嬤。她們比學校里的那些年長,有一個拎著一只黑色手提箱,上面畫著紅色雙翼、扭結的蛇和月亮,表明那是醫療系統女性分部專用的緊急救助用品。有些嬤嬤不是真正的醫生,但接受過應急救助和助產培訓。

我是不能旁觀分娩的。年幼的女孩和達到婚齡的年輕姑娘——就像我這樣已經有月經的女孩——不允許目睹或知曉分娩現場的情況,因為我們不適宜面對那種景象和聲音,那可能對我們有害,可能讓我們惡心或恐懼。那種血淋淋的常識只能披露給已婚女性和使女們,當然,還有嬤嬤們,她們要知道這些才能在培訓中教給擔任助產士的嬤嬤們。不過,我當然會忍著腹部的經痛,穿上晨袍和拖鞋,輕手輕腳地溜到三樓和二樓的樓梯中間,在那個位置就沒人看得到我。

夫人們聚在樓下客廳里,邊喝下午茶邊等那個重要的時刻。我不明白究竟到何時才算重要的時刻,但我能聽到她們有說有笑的。除了喝茶,她們還喝了香檳——后來我去廚房看到了酒瓶和空酒杯,這才知道的。

使女們和委派而來的嬤嬤們都和奧芙凱爾在一起。她不在自己的房間——那個房間太小了,擠不下這么多人——而是在二樓的主臥。我可以聽見呻吟,像是動物發出來的,也聽得到使女們有節奏地反復念唱——用力,用力,用力,呼吸,呼吸,呼吸——其間夾雜著一種飽受痛楚的聲音,我聽不出來,但一定是奧芙凱爾發出來的——哦上帝,哦上帝啊,這聲音像是從井底泛上來的,低沉又陰暗。太嚇人了。坐在樓梯上的我用雙臂抱緊自己,不禁打起了寒顫。究竟在發生什么?什么事那么折磨人,讓人那么痛苦?到底是什么狀況?

這些聲響似乎持續了很久。我聽到腳步聲,就趕緊沿著走廊跑了;上來的是馬大們,按照要求把什么東西送上來,再把什么東西帶下去——那天夜里,我偷偷跑去洗衣房窺探了一下,才知道那都是沾血的床單和毛巾。后來,有個嬤嬤出來了,在走廊里對著她的電子通話器大聲喊道:“立刻!你能多快就給我多快!她的血壓跌得太厲害!失血過多。”

又傳來一聲大喊,但不是這個嬤嬤。另一個嬤嬤對樓下的夫人們喊道:“趕緊都進來吧!”嬤嬤們通常是不會這樣喊叫的。樓梯上立刻響起一陣匆忙又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說了一句:“哦,寶拉!”

接著,傳來另一陣警笛聲,聲音和前面那次不一樣。我朝走廊里瞄了瞄——沒有人——趕緊跑回我的房間朝窗外看。來的是輛黑色汽車,印著紅色雙翼和蛇,但這次是金色的高挑三角形:這代表真正的醫生。他幾乎是跳下了車,用力甩上車門,跑上了門階。

我聽到他在罵:媽的!媽的!媽的!操他媽的

且不說是為了什么,這話本身就夠讓人震驚了:我有生以來還沒聽過哪個男人說出這種話。

生下的是個男孩,為寶拉和凱爾大主教生下的健康男孩。他被取名為馬克。但奧芙凱爾死了。

夫人們、使女們和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我和馬大們坐在廚房里。馬大們吃著下午茶聚會剩下的東西:切去面包皮的三明治,蛋糕,地道的咖啡。她們把這些好東西分給我,但我說我不餓。她們問我肚子還痛不痛,還說我明天就會感覺好一點,再過一陣子就不會這么痛了,反正你就習慣了。但我沒有胃口并不是因為肚子痛。

得找個奶媽了,她們說,估計是某個剛剛喪子的使女。否則就得吃奶粉,盡管大家都知道奶粉不如母乳,但總要把小家伙喂大呀。

“可憐的姑娘,”澤拉說,“全都熬過來了,卻什么都沒了。”

“至少救下了這個寶寶。”薇拉說。

“要么救小的,要么救大的,”羅莎說,“她們只能把她剖開。”

“我上床去了。”我說。

他們還沒有把奧芙凱爾搬出我們家。她就在自己的房間里,蓋在床單下面,這是我輕輕從后樓梯走上去后發現的。

我掀起了她臉上的蓋布。白得毫無血色:她身體里的血肯定都流光了。她的眉毛是金色的,又軟又細,向上微拱,像是吃了一驚。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瞪著我。也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我親了親她的前額。

“我永遠不會忘了你,”我對她說,“別人會忘記,但我發誓我不會。”

太夸張了,我知道;但說真的,我還是個孩子啊。而你也看到了,我沒有食言: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她,奧芙凱爾,無名的女人,埋葬在一塊小石碑下,石碑上很可能也是一片空白。很多年后,我在使女墓園里找到了她的墓。

等我有了權限后,曾在血緣譜系檔案里找過她的資料,也真的找到了。我找出了她的真名。我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除非我是那些曾經愛過她、又被迫和她分離的人。但對我來說,這就好比在山洞里找到了一枚指紋:一個標記,一則信息。我曾在這里。我存在過。我曾是真實的

她叫什么?你顯然想知道。

克麗絲特爾。現在我想起她時就會這樣稱呼她。我記住的她叫克麗絲特爾。

他們為克麗絲特爾舉辦了一個小型葬禮,并允許我參加:初潮來過后,我已正式歸于女人之列。分娩那天在場的使女們也獲準參加,我們家的所有人都可以去。就連凱爾大主教都去了,以表尊敬。

我們唱了兩首圣歌:《扶持卑微的人》《祈神保佑生養》,傳說中的麗迪亞嬤嬤做了一番演說。我驚異地望著她,好像她是從自己的照片里走出來的:她終究是存在的,真實的人。她看起來比照片里老,但沒有照片里那么嚇人。

她說,侍奉我主的姐妹之一,使女奧芙凱爾,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榮耀獻出了生命,做出了極致的犧牲,盡贖早年生活留下的罪孽,她是所有使女的光輝榜樣。

麗迪亞嬤嬤講這些話時,聲音微微顫抖。寶拉和凱爾大主教的神態都很肅穆、虔誠,時不時地點點頭,有些使女哭了。

我沒有哭。我已經哭夠了。真相是他們把克麗絲特爾剖開,把寶寶取出來,她是因此才死的。這不是她的選擇。她沒有自告奮勇地擔當光輝的榜樣,或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榮耀獻出生命,但沒有一個人提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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