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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像夢游似的度過了那個可怕的下午。我們在給嬤嬤們做一套點繡手帕,要繡上和她們的名字相配的花卉——紫雛菊是伊麗莎白嬤嬤的,風信子是海倫娜嬤嬤的,紫羅蘭是維達拉嬤嬤的。我正在繡麗迪亞嬤嬤的丁香花,繡到一半,針扎到手指了,我卻沒發覺,直到舒拉蜜說:“你的點繡上有血。”加布里埃拉——她骨瘦如柴、油嘴滑舌,因為她爸爸剛被晉升為家里有三個馬大的官位,現在的她和我以前一樣受歡迎——輕輕說道:“大概她的月經終于來了,從手指頭上出來的。”大家都笑起來,因為大多數人都來例假了,甚至貝卡都有了。維達拉嬤嬤聽到了笑聲,從她面前的書本上抬起頭來看著我們說:“別再鬧了。”

埃斯蒂嬤嬤把我帶去洗手間,沖掉了我手上的血跡,她還在我的手指上貼了創可貼,但點繡手帕必須浸在冷水里,我們已經學過了:染血的布就要這樣清洗,尤其是白布。維達拉嬤嬤說,清洗血跡是我們日后成為夫人時必須要懂的事,監管馬大并確保她們做得對,那將成為我們的職責。總能保持樂觀的埃斯蒂嬤嬤說,女人照料他人的職責之一就是清除血跡之類的體液和其它出自人體的物質,尤其是孩子和老人的。這是女人的一種天賦,是女人特有的大腦所決定的,和男人堅實、專注的大腦不同,女人的大腦柔弱、潮濕、溫暖、封閉,就像……像什么?她沒把這句話說完。

就像太陽下的泥巴,我心想。我腦子里就是這種玩意兒:暖烘烘的泥巴。

“你沒事吧,艾格尼絲?”埃斯蒂嬤嬤清理完我的手指后問道。我說沒事。

“我親愛的,那你為什么哭了呢?”我好像是哭了:眼淚流了出來,從我那潮濕又泥濘的腦子里流出來,不管我怎么克制都沒用。

“因為受傷了!”我說著,抽噎起來。她沒有問是什么傷,但顯然明白不是因為手被針扎了。她把我攬在懷里,輕輕地使了使勁。

“很多事都很傷人,”她說,“但我們必須試著開心起來。上帝贊許快樂。他希望我們能去欣賞這世上美好的東西。”我們聽嬤嬤們講過很多上帝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尤其是維達拉嬤嬤,她好像和上帝很熟。有一次,舒拉蜜說她打算問問維達拉嬤嬤,上帝喜歡什么樣的早餐,把一些膽小的女生嚇得要死,其實她根本沒去問。

我想知道上帝對媽媽們有何想法,不管是不是親生的媽媽。但我知道沒必要去問埃斯蒂嬤嬤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塔比莎是怎樣選中我的,甚至是我那時候幾歲。關于我們的父母,學校里的嬤嬤們一向避而不談。

那天我回到家,就去廚房追著澤拉問,她正在做餅干。我把舒拉蜜午餐時跟我說的一切復述了一遍。

“你的朋友真是個大嘴巴,”她如此回答,“她該常常閉嘴。”從她嘴里冒出這樣苛刻的話是很不尋常的。

“可是,這是真的嗎?”我問道,仍然揣著一絲希望,但愿她能全盤否認那種說法。

她嘆了口氣。“你愿意幫我做餅干嗎?”

但我已經長大了,用小禮物那一套已經不能擺平我了。“快告訴我呀,”我說,“求你了。”

“好吧,”她說,“根據你的新媽媽所言,是的。那件事是真的。至少七八分是真的。”

“所以,塔比莎不是我媽媽。”我說著,強忍涌上的眼淚,保持語氣平穩。

“這取決于你怎樣定義‘媽媽’,”澤拉說,“是把你生下來的人,還是最愛你的人?”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是最愛你的那個人?”

“那樣的話,塔比莎就是你媽媽。”澤拉說著,把做餅干的面糊分成小塊。“我們當馬大的也算是你媽媽,因為我們也都愛你。雖然在你看來也許并不總是這樣。”她用薄餅鍋鏟把圓形的面糊一個一個挪到烤盤上。“我們打心眼里都是為了你好。”

這話讓我有點不相信她了,因為維達拉嬤嬤說過類似的話,通常是在體罰之前,說那是為了我們好。她喜歡用枝條抽打我們,打在不會露出來的腿上,有時還會高一點,迫使我們彎下腰,把裙子撩起來。有時候她會當著全班人的面打一個女生。“她怎么樣了?”我問,“我的另一個媽媽?跑過森林的那個?在他們帶走我之后?”

“我真的不知道。”澤拉說道,她沒有看我,把裝好面糊的托盤滑進預熱過的烤爐。我想問她烤好時能不能先給我一塊——我最愛剛剛烤好的熱餅干——但在這么嚴肅的談話中提出這種請求似乎太幼稚了。

“他們朝她開槍了嗎?他們把她殺了嗎?”

“哦,不,”澤拉說,“他們不會那么做的。”

“為什么?”

“因為她可以生孩子。她生了你,不是嗎?那就是她有生育力的證據。他們決不會殺掉一個有這種價值的女人,除非他們真的沒辦法。”她停頓一下,好讓我領會這些話。“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看她能不能……紅色感化中心的嬤嬤們會跟她一起祈禱;她們會先和她談,看看有沒有可能改變她對一些事情的想法。”

學校里有過關于紅色感化中心的謠傳,但都說得很含糊:我們誰也不知道里面的真實情況。不過,光是被一大群嬤嬤圍著禱告就夠嚇人的了。不是所有嬤嬤都像埃斯蒂嬤嬤那樣和藹可親。“如果她們沒辦法讓她改變想法呢?”我問,“她們會殺了她嗎?她死了嗎?”

“哦,我敢肯定,她們讓她改主意了,”澤拉說,“她們擅長此道。她們能改變她們——從心到腦。”

“那么,她現在在哪里?”我問,“我媽媽——真正的——另一個?”我想知道那個媽媽還記得我嗎。她肯定記得我。她肯定很愛我,否則也不會在逃跑的時候拼著命帶上我。

“這個嘛,親愛的,我們都不知道,”澤拉說,“一旦她們變成使女,就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了,再穿上那種制服,你根本看不清她們的臉。她們全都一模一樣。”

“她是個使女?”我問。那就是說,舒拉蜜說的是真的。“我媽媽?”

“那就是她們在感化中心干的事,”澤拉說,“她們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把她們改造成使女。只要是她們能想到的辦法。好了,要不要來塊好吃的熱餅干?我手頭沒黃油了,但是可以為你抹點蜂蜜。”

我謝過她。我吃了一塊餅干。我媽媽是個使女。這就是舒拉蜜硬說她是個蕩婦的原因。眾所周知,使女們在很久以前就是蕩婦。現在仍是,只不過以另一種方式。

從那以后,我們家新來的使女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剛來的那會兒,我照大人們的吩咐完全忽視她——羅莎說,這才是對她們最體貼的做法,因為她要么生個孩子,然后調去別處;要么生不出孩子,還是要調去別處,總之她不會在我們家長住。所以,形成情感上的牽絆對她們反而不好,尤其是和家里的年輕人,因為她們最終只能放手,想想吧,那會讓她們多難受。

所以,當一身紅裙的奧芙凱爾靜悄悄地走進廚房拿上購物籃再出門采購時,我以前總是避開她,假裝沒看到她。使女們每天都要成雙結對地出去采購;你可以在人行道上看到她們。不會有人騷擾她們,不會有人和她們講話,也不會有人觸碰她們,因為她們——從某種角度說——是不可觸碰的。

但現在我一有機會就用眼角的余光去注視奧芙凱爾。她有一張蒼白的鵝蛋臉,沒有表情,儼如一枚藏在手套里的拇指指紋。我自己就知道怎樣擺出空茫的表情,所以我不相信她內心真的沒有波瀾。她曾有過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曾是蕩婦,那時候她是什么樣的?蕩婦和不止一個男人有關系。她和多少男人有過關系?和男人有關系——這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樣的男人們?她曾放任身體的某些部位從衣服下面暴露出來嗎?她會像男人一樣穿長褲嗎?那太不圣潔了,簡直難以想象!但如果她真的穿長褲,膽子可真夠大的呀!她肯定和現在有著天差地別。那時候,她肯定更有活力吧。

我會走到窗邊,看她出門采購的背影,看她走過我們家的花園,走上通向大門口的小徑。然后,我就脫掉鞋子,踮起腳尖,順著走廊偷偷走進她的房間:在三樓,這棟房子的最后頭。那是個中等大小的房間,內有洗手間。房間里鋪著一塊毛邊小地毯;墻上掛了一張原本屬于塔比莎的畫:花瓶里插著一束藍色的花。

我猜想,繼母把照片掛在這里是為了眼不見為凈,因為她要把這個家里能讓她的新婚丈夫想起前妻的所有東西都清除掉。寶拉不是大張旗鼓地做這件事的,而是做得很含蓄——每一次只挪走或扔掉一樣東西——但我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這讓我又多了一個理由討厭她。

為什么要掩飾?我已經不需要講漂亮話了。我不只是討厭她,我恨她。憎恨是一種極端惡劣的情緒,因為憎恨會讓靈魂凝固——埃斯蒂嬤嬤教過我們的——我當然不會自豪地承認這一點,還曾為此禱告,希望得到寬恕,但憎恨確實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一進入使女的房間就會輕輕地關上門,然后四下打量。她究竟是誰?如果,萬一,就是我失蹤的親生母親呢?我知道這純屬假說,但我很孤獨;我愿意去想:如果這是真的會怎樣。我們會撲進對方的懷里,擁抱彼此,因能再次團聚而無比幸福……但之后呢?對于之后會發生的事,我沒什么概念,但有個模模糊糊的感覺:肯定不會有好事。

奧芙凱爾的房間里沒有任何線索能顯示她的真實情況。她的幾條紅裙子按照順序掛在衣櫥里,純白色的內衣、麻袋式的睡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擱板上。她還有一雙外出穿的步行鞋,一件備用的斗篷和白帽子。她有一把紅色手柄的牙刷。她來的時候帶了一只手提箱,能把這些東西都裝進去,但現在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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