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的呼吸一下就停住了。大概過了三秒，他以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力道輕輕地將肺里的空氣推出肺里，仿佛用更多的力量就會讓肺發出招引灰熊的聲音。

他不敢說話。

“瓊斯先生，現在你按照我說的做，就能找到那個救你的人。”

約翰不敢說話。

“您現在去公交站，坐2號車，這是人民幣，您拿好，他們不收美元。”

約翰的手里被那個鱗片魔鬼塞進了什么東西，好像是紙鈔。

約翰把那東西拿到眼前，確實是紙鈔，幾張紙鈔。

“走吧，瓊斯先生，跟著我走，您不認識路。”

約翰感覺自己現在像被人拿著槍頂著一樣。他不敢違抗這個命令。

“我得告訴您，瓊斯先生，這不是命令，也不是威脅，僅僅是個建議。您選擇了遵從我的建議，我就有義務讓您擺脫我。”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擺脫我？”

“是您要擺脫我，我怎么樣都無所謂。我現在就像出軌的人一樣，一邊卻享受著觸犯禁忌的快感，一邊卻想著我背叛了自己的配偶。嗯，不，這樣說有些不合。那不如就說我像是潘多拉吧，一邊承擔著打開盒子的使命，一邊卻和埃庇米修斯結婚生子。這么一說，我真的很像潘多拉。”

“帶來災厄……嗎？”約翰仿佛呼吸困難的問鱗片魔鬼。“她”確實是帶來災難的潘多拉，“她”找上自己這個埃庇米修斯，然后在自己身邊打開盒子讓自己遭難。自己真是昏了頭，就像埃庇米修斯一樣。

“是的，帶來災厄，潘多拉打開盒子，被盒子里放出的災厄嚇了一跳，就把還沒來得及放出來的希望關回了盒子里，而后就死在那里，她的女兒皮拉還留著她的骸骨，忒彌斯女神卻要皮拉將自己的骸骨扔到地上。”鱗片魔鬼說。

約翰的呼吸困難癥狀似乎減輕了一點兒，他總覺得鱗片魔鬼在感嘆什么。

感嘆潘多拉的不幸遭遇？可“她”卻不是人，又何來這種資格？

“資格嗎？這對我來說還真的不是什么問題。”鱗片魔鬼笑著說，“希臘人認為人來自普羅米修斯和丟卡利翁，埃及人認為人來源于九柱神，印度人認為人從原人的口、手臂、大腿和腳上誕生出來，中國人則說窮人是女媧神胡亂甩出的泥點，富人是女媧神認真捏的玩具。可是沒人想過，這些神是因為什么獲得了造人的資格？只是因為他們擁有力量而已。”

力量至上嗎，約翰想，真不愧是魔鬼，能夠堂而皇之地提出這種說法。這時兩人已經坐上車，拜魔鬼的幫助，約翰沒費什么事兒，他驚訝地發現他現在聽得懂他曾經視作惡魔語言的漢語，就像聽英語一樣沒有阻礙，而魔鬼給他的那些錢居然正好夠他買了車票。至于他的心聲不斷地被魔鬼聽見，他已經不在乎了，魔鬼就是應該能辦到這種事情。

“不，瓊斯先生，神才是最大的力量至上主義者，因為祂最強大，所以祂制訂法則，不過如此，最強大的最有話語權。可是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從來就不是神造的，這顆星球，這個宇宙從來也和神沒關系。”

你在打擊我的虔誠，魔鬼。約翰想，他不會被那些真相蒙蔽了雙眼。

“哈哈哈哈，‘被真相蒙蔽雙眼’還真是一個新穎而有趣的說法，瓊斯先生，你很有做哲學家的潛質。你說得對，人們被他們自己的真相蒙蔽了雙眼，他們認為自己的生活由一個遠在宇宙之外的什么東西掌控，或者認為自己從宗教典籍中挖掘出的只言片語可以說明宇宙的終極真理。人們堅定的認為那就是真相。可是那只是屬于他們自己的真相，就像你遭遇了盜竊，這對你來說是災難，對你的同事來說就只是談資而已。”

“你到底想說什么？”約翰終于忍不住問鱗片魔鬼，他實在忍不住地想要從魔鬼的喋喋不休里找出什么涉及神和魔鬼，或者涉及世界真理的真相，盡管這些話可能只是魔鬼拋出的一團亂糟糟的毛線球，讓他煩悶，試圖去解開卻永遠解不開，而自己解不開這團東西的蠢樣讓魔鬼看著很高興。魔鬼就是如此無聊，他們和神一樣為了人類的本性還是什么東西一次又一次地打賭……那些該死的打賭和該死的魔鬼！該死的……約翰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想象，一旦冒犯了什么遙遠的存在，他說不定會失去對抗眼前這魔鬼的力量。

“我想說的是，您對我的本質有著極端錯誤的認知，瓊斯先生，”鱗片魔鬼笑著說，“您似乎認為帶來災厄的我是魔鬼，但是魔鬼不會用這種方式去蠱惑人，這只會把人推向神明，因為神明能保護他。讓人經受苦難永遠是神明的行為，而就連神明自己也找不到什么必須讓人類受難的理由，所以人類就只能想象出那些當英雄跨越苦難，就會邁入神國，獲得真正的不朽之類的傳說，可是那都不是真正的真相。”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么！你要是想逼瘋我，那就來啊！來啊！鱗片婊子！”

車上的乘客紛紛看向約翰，約翰不想再遮掩什么，他現在覺得一切都無所謂，魔鬼挑中了一個可憐的犧牲品，而神不會眷顧這個人，所以這個人只能被魔鬼抓去煉獄，在那里無謂地經受著磨滅靈魂的苦難……

車上的乘客在鱗片魔鬼說了些什么之后又紛紛坐了回去，只是嘴里念念有詞，他們大概是在罵人，因為感覺自己和一個瘋子同在一輛車里很不幸，約翰覺得這沒什么，因為約翰自己也會這么想，如果遇上這種事兒的話。

“我剛才對他們說的是：‘這是個可憐的精神病人，他有重度的幻視和妄想癥，他不會傷人，請各位關心精神病人，給他們多一點關愛。’”鱗片魔鬼一本正經地說，“您覺得這個借口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約翰的激情徹底消失了，他決定不再對面前的魔鬼說出的任何話語做出任何反應。

“看來我的長篇大論并不怎么吸引人，反而讓您情緒失控了，好吧，我很理解，畢竟一個不斷給自己帶來厄運的人纏在自己身邊確實令人沮喪和瘋狂。”鱗片魔鬼說，臉上還帶著歉意。

“我現在告訴您我的真相，瓊斯先生。”

什么真相？約翰本來發誓不再對魔鬼挑起的任何話題感興趣，可他終于禁不住魔鬼的誘惑。約翰想，看來魔鬼動了真格，他將死在遙遠的東方，這里沒有祭司王約翰，只有引誘人上鉤的魔鬼……

“我是……”

約翰正全神貫注地聽，突然車停下了。

“哦，我們到站了，瓊斯先生。”魔鬼借著這個機會無比自然的打斷了自己挑起來的話題，對著約翰伸出手來，“請跟我走，瓊斯先生。”

約翰抓住了那只很好看的手。他不太明白魔鬼究竟想干什么。

難道自己不是魔鬼所看中的羔羊，于是魔鬼要將自己與那只“她”滿意的羔羊替換？

“哦，對了，瓊斯先生，我們的話題還沒結束。我現在告訴你，我是洛列萊。”

洛列萊？

半人半魚的怪物，用歌聲引誘船員撞在礁石上。盡管這是起源于希臘的傳說，在那傳說里怪物叫做塞壬，然而他這個美國人也很清楚，洛列萊是什么。

塞壬和洛列萊是一種東西。

萊茵河上的洛列萊。

面前的人。

洛列萊。

約翰想笑。

自己還幻想著什么“迷醉在洛列萊的歌聲里”，自己確實迷醉在里面，可是不是醉酒時的飄飄欲仙，而是酒醒后的頭痛欲裂。

“所以您明白了嗎？我不是魔鬼，只是個小小的怪物而已，盡管我確實給您帶來了厄運，我表示遺憾。”

“小小的怪物？”約翰感覺自己的話充滿了嘲諷。

“是的，對這個世界幾乎沒有影響，對人類總體幾乎也沒有影響。不再是神，也不足以被稱為魔鬼，就是個小小的怪物。”洛列萊的臉上沒有表情。

約翰冷笑。

約翰和洛列萊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現在太陽已經跌停在地平線上。約翰想，費城是不是已經黎明了？還是剛看見曙光？

“希望您能擺脫我，盡早。我由衷希望您不會再遇見我。您已經足夠倒霉了，我沒有理由再待在您身邊。”

“呵呵。”約翰干笑。

兩個人……不，約翰想，應該是一個人和一個“小小的”怪物不發一語地走到某棟樓前，這棟樓的門有電子鎖，但洛列萊伸手拉了一下，門就開了。

“這鎖只是擺設。”洛列萊說。

一個人和一個“小小的”怪物又不發一語地爬著樓梯。

“這里？”約翰在門框上印著“602”的門前站定。

“對，這里，瓊斯先生。”洛列東西在約翰身前站定，敲門，咚咚咚，三聲。

“誰？”屋里有人問。

“我們來找正義之神。”洛列萊說。

正義之神？怪物來找神？

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