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數月流過,風雪不斷,蕭瑟凄冷,長春宮傳來陣陣尖厲叫喊。
“圣上,血房不祥,您不能進去。”小樂子跪在朱見深膝前,死死拉住他的袍角懇求,“太醫都在里面照顧,娘娘定能吉人天相。”
“是啊,圣上,太后知道您心念貴妃母子平安,現下又病了不能前來,可她叮囑臣妾,千萬不能讓您進去,您就坐在這安心等吧。”王媚菡也站在一旁勸道。
“浚——”萬貞兒死死地抓著床單高聲喊道,撕裂的痛感讓她不住流淚。
痛楚似乎穿過空氣,透門而出,直襲上朱見深的心房。
任他什么身份,朱見深揮開衣袖,執意在這千鈞之刻相陪。“誰敢攔朕!”他指著擋在身前的一眾奴才,高聲呵斥,“阻撓者立刻杖斃!”
“啟稟圣上……”梁芳連滾帶爬的從殿中跑出滑跪到朱見深面前,拂塵也從手中滑落,他喘著粗氣稟報道:“娘娘胎位不正,難產,疼得厲害……”
“滾開!”朱見深心中一塞,還沒等梁芳說完就推開人跑進門去。穿過眾人,繞過屏風,看到滿頭大汗、青筋曝露,緊閉雙眸毫無血色雙唇不自然顫抖的萬貞兒。他立刻跑上前擁其在懷,抓住她的手皺起劍眉,說道,“貞兒,是朕。”
萬貞兒努力睜開干澀的雙眼,汗津津的右手緊抓住他的手,掙扎地說道:“浚……孩子……孩子……啊……”小腹一陣劇痛,讓她的話斷不成句。
朱見深看在眼里痛在心,大聲呵斥跪在屏風后的太醫:“娘娘已經痛了近兩個時辰,你們不僅想不出辦法助娘娘痛楚稍減,甚至連小皇子順產也做不到,朕留你們何用!”
“圣上饒命!圣上饒命!”一眾太醫齊齊叩首請求活命。
“若是娘娘和皇子有什么差池,朕定滅爾等九族!”朱見深緊擁著萬貞兒,不停安撫道,“貞兒,朕在這,朕會讓你們母子平安的!”
“若有不測……”萬貞兒拉著他的皇袍,拼命昂起頭顱,理順氣息說道,“保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
“若是這孩子害死你,我會恨他一輩子!”朱見深毫不避諱地說出口,從心底而出的驚怕讓他不住顫抖。他淺吻著萬貞兒額頭篤定地說,“你不能有事,朕不會讓你離開!”
“我們已經失去梓龑,我不能再讓第二個孩子有事!”萬貞兒深知朱見深心性,以他的執拗,寧愿犧牲孩子保住自己,便抓住他的手傾身求道,“浚,答應我,你不會讓他有事,你會拼盡全力保護他!”
朱見深正想辯駁些什么,月兒已端著催產藥快步前來,“圣上,這是催產藥,太醫讓娘娘盡快服下,否則這般耽擱下去……”月兒一見朱見深凌厲的眼神連大氣也不敢出,只得將藥捧給他,由著他吹涼喂給萬貞兒。
雖然催產藥讓萬貞兒再次鼓足力氣繼續生產,卻更加劇了痛感。她緊抓著朱見深的手,暴起的青筋映襯發白骨節愈發突起,甚至將自己的嘴唇咬破卻未能稍減痛楚。
“娘娘,孩子的頭出來了,娘娘再加把勁兒!”接生嬤嬤在一旁說道。
“貞兒,你要是疼就叫出來!”看著嘴角流下鮮血的萬貞兒,朱見深心中萬分不忍,只得用力掰開她的嘴以免她再傷著自己,將自己的胳膊讓萬貞兒咬著,忍住痛,柔聲安慰道:“沒事的,朕在這,沒人敢傷害你們母子!”
萬貞兒僅是憑著毅力使出最后力氣,終于順利將孩子生了下來,卻也疼暈過去,倒在朱見深的懷里。
“圣上您看,太子的眼睛多像娘娘,又大又有神,真是漂亮極了。”月兒伴在朱見深身旁注視著這個鮮活的小生命,眼中流露出止不住的喜歡。
“太子長得很是英俊。”朱見深笑道,可是一想到自己當初已做的決定卻也不由的嘆息,他將孩子遞抱還給乳母,獨坐在萬貞兒身邊,看著伺候在一旁的林惠說道:“你還懷有身孕,且去歇著吧。”
“娘娘對臣妾如有再造之恩,臣妾幸而能陪伴左右伺候,心中很是高興。請圣上恩準。”林惠笑道,“臣妾已經將湯藥予娘娘喂下,太醫說了,娘娘馬上就能轉醒過來。”
“她已整整昏睡一天,朕知道,她太累了。”朱見深看著熟睡中萬貞兒滿是薄汗的倦容略略蹙眉道,“她喜歡孩子,她想念梓龑,這些朕都知道。朕能做的就是傾其終身,付出所有,以寬她心。”
“貴妃娘娘能得圣上如此鐘愛,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臣妾當真羨慕。”林惠忍住濡濕眼角的淚水,笑著嘆息道。
“再過幾月,你的孩子也將降生,到時候領到坤寧宮中撫養吧。孩子多些,也熱鬧。”朱見深看著林惠淡淡道。
林惠本想趁著假孕,多得皇寵,好讓懷孕之事坐實。可萬沒想到,朱見深竟如此愚愛萬貞兒,還要讓自己的孩子認萬貞兒做母親。而她除了略僵神情又點頭強笑領命,竟也別無他法。
“圣上,娘娘醒了。”月兒在一旁說道,見狀立刻轉身去準備吃食。
“你醒了?可睡了整整一天,讓朕擔心壞了。”朱見深笑道,“你放心,孩子很好,朕賜名佑森,已于今晨早朝立為太子,昭告天下。”
“孩子帶給我看看。”萬貞兒強睜開雙目,撐起身子,林惠在一旁扶著,乳母將朱佑森抱到萬貞兒面前。萬貞兒撫摸著他幼嫩的小臉,看著孩兒閉著眼安睡的可愛模樣,激動得說不出話,兩行熱淚止不住的流下。
朱見深接過林惠遞上的絲帕為她拭淚,勸道:“佑森健康漂亮,剛剛吃了奶睡著,還是讓乳母帶下去照料?”
“圣上如此,臣妾……臣妾竟不知該如何……”萬貞兒看著經過五年盼望終于迎來的親生骨肉和專屬于他天下至尊的地位激動得說不全話。
“你我夫妻同心,不必說這樣的話。”朱見深將孩子接過,抱還給乳母吩咐道,“好生照料太子。”
“奴婢領旨。”乳母行禮回道,小心接過孩子抱在懷中,默默退出殿。
“如今姐姐住在坤寧宮中,統協六宮;皇子也承圣上寵愛封為太子,姐姐該高興才是,莫再哭了。”林惠道,“產婦在月內若是哭得多了,萬一留下迎風流淚病根可不好。”
朱見深緊跟著道:“是啊,你們母子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是。”萬貞兒點頭嘆息著笑道。
“娘娘定餓了吧,”月兒捧著碗盞站在一旁笑道,“太醫說了,娘娘方醒,不宜油膩之物,奴婢備了阿膠小米糊糊,香甜助眠,娘娘可用些么?”
“也好。”萬貞兒笑著微微點頭。
“讓朕來。”朱見深接過碗盞,拿起勺子舀起一匙,放置唇邊細細吹涼,小心翼翼地喂著。
“太后娘娘駕到!皇后娘娘駕到!”隨著殿外太監的高聲通稟,王媚菡扶著周蕙走進寢殿之中。
林惠給朱見深讓位,跪在一旁道:“臣妾給太后娘娘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
朱見深懷抱著萬貞兒側身對周蕙道,“貞兒體弱,請恕兒臣不能行禮。”
“無妨,哀家得知貞兒已然產下太子,很是高興。只是這太子賜封得未免太倉促,皇兒也該謹慎些才是。”周蕙開門見山地說道,王媚菡扶著她坐下,接著屈膝行禮道:“臣妾拜見圣上。”
“都起來吧。”朱見深說道,將手中的碗盞遞給林惠道,“太后還病著,還是早些回宮安養,太子之事朕已安排,太后不必操心了。”
“哀家老了,管不了這么多了,貴妃聰慧、皇兒英明,太子的前程哀家不擔心。只是哀家想告訴你,你的孩子不止佑森一個。”周蕙第一次笑得如此得意,注視著萬貞兒的眼神像一條白綾,在不知覺中讓人緩緩窒息。
她又看向朱見深,徐徐道,“曾與易氏一同伺候圣上的程氏已然產下一子,哀家已賜名佑林,封其母為妃,遷住儲秀宮了。”
程氏還沒死?竟還有了孩子?萬貞兒和朱見深心中同時一驚,一時語塞,面上雖是平靜淡然,心中卻是各自飛快盤算著。
“傳程妃。”周蕙看著萬貞兒訝異的神情怡悅地笑道。
不一會,一個雙手緊擁金色被襖包裹的襁褓、身形嬌小的女子垂首翩翩前來,尖細婉轉的聲音勾起朱見深點滴印象:“臣妾參見太后,參見圣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安好。”
周蕙老謀深算,亦是上回易氏之死讓她有了警覺,她將程氏安置在慈寧宮西偏殿,朱見深和萬貞兒的人都無法下手。
萬貞兒每日都在不停謀劃該如何除掉這個心腹大患,奈何周蕙做事滴水不漏,程氏出門有護衛陪伴,就連她們所喝之水都有專人試嘗。
半月過去了,程氏和朱佑林依舊安然無恙,而錢熙冉卻因天氣突變病情加重,突然崩逝。
太后崩逝,嬪妃都需要吊唁,這給了萬貞兒千載難逢的時機。
這日,萬貞兒傳林惠入坤寧宮訓示,待她來之后卻只字未講,只是挑眉盯著她看了許久,笑而不語。
林惠被她這般眼神看得心中發毛,終于沒忍住,笑著輕聲問道:“娘娘在看什么?”
“本宮想,若是妃位的禮服穿在你的身上一定很好看。”萬貞兒笑道。
林惠心中一涼,她深知萬貞兒心性,她曾說過要自己以妃位之禮下葬,心不禁漏跳一拍,掌中已是薄汗粘手,仍強裝鎮定只是笑笑,回道:“娘娘說笑了,臣妾無才無德,不敢忝居妃位。”
“本宮要你做妃子,你就一定會是妃子。”萬貞兒撫摸著躺在自己身旁搖籃里的朱佑森笑道,“銘心,你瞧太子可愛么?”終于做上母親的萬貞兒眼中所有的柔情盡給了這個小生命,別的,活與亡,從不過心。
“太子乃國之儲君,萬人之上,不僅聰慧可愛,且終有一日可主導天下。”林惠趕緊奉承道。
“不錯,他是太子,可是本宮實在擔心會有人會威脅他的地位,更加害怕有人會加害于他。本宮身為其母,必為他計深遠,還望婕妤襄助。”萬貞兒笑道。
林惠立即明白萬貞兒所指,也明白自己無力抗拒,便起身跪在萬貞兒榻前,閉目切齒道:“臣妾愿為娘娘做任何事,刀山火海,絕不遲疑。”
“旁人都以為你懷有身孕,她對你沒有心防,你是最能夠接近她的人。記住,動作要快,她和那個孽障都要死得透透的。若是事成,本宮會給你妃位榮耀下葬,你的家人也會有終身依靠。若是失敗,本宮就會連同你的家人,還有你不足十歲的弟弟,一同連坐凌遲處死!”萬貞兒傾身低聲說道,“本宮相信你,給你這個機會,可別讓本宮失望!小梁子會在暗中助你,你只放心去做就是!”
“是,臣妾……絕不辜負娘娘所托!”林惠自肯服下湯藥受萬貞兒擺布開始,便早已猜到了今日,只得紅唇顫抖含淚回道。
林惠散著心神由侍女扶著走出坤寧宮,一路上都感覺飄飄然踏不到地,若不是自己貪圖榮華,就不會連累家人,亦不會到如今地步。她沒有哭,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謀劃如何完成萬貞兒所命。
錢太后后天下葬,只有明日有機會了。聽說程氏的孩子喜歡看花,就選在御花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