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吁歷史教育回歸常識
——全國歷史教師學科素養與高考教學勝任力研討會閉幕總結演講
親愛的各位老師:
兩天的會議非常緊張,都是從早上8點開始,下午6點才結束。主會場、分會場均座無虛席,即便現在到了要閉幕的時候,大家往后看看坐了多少人(基本上坐滿了)。老師們的這種學習態度,實在令人感動。大家用良好的參會學習行動,高度評價了這次大會的質量,包括大會專題學術報告和各分會場微講座二十幾位專家的優秀表現。
我很遺憾的是,這么多朋友,大多都交往了好多年,可是我幾乎沒顧上照顧任何一位,包括我們的專家郝瑞庭教授今天幾點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我相信大家是理解的。
我們更深刻的交往是用期刊,用期刊跟全國、全世界的同行溝通。因此,搭好平臺是我們期刊的責任。各位老師或許已經發現,這個平臺實際上是你們自己搭起來的。期刊不是編輯在寫文章,寫文章的是老師們,大家借助期刊互相了解、相互認可,這次會議可能正是因為你們彼此欣賞的同行要來,你們就來了。衷心感謝大家!好事大家一起做,《中學歷史教學參考》是大家的,歷史教育研究平臺靠大家共同建設。
最后,我想就中國的歷史教育說一些想法。
老師們可能看到會議資料袋里有2016年第7期(《中學歷史教學參考》),卷首語是我關于趙亞夫先生一篇文章而寫的“編者按”,我呼應了亞夫先生提到的“常識”話題,我們共同呼吁回歸常識。歷史教育要回歸常識,中國整個教育都要回歸常識。
人們如果冷靜地去判斷,當今“發表狂”式學術表面繁榮的背后,常識反而是蕭條的,這跟整個教育界思想的蕭條有關。其實,令人擔憂的更大問題在于,我們背離了常識,很多做法也會隨著走偏。
遠的不提,就說我們生活中與歷史教育有關的流行著的觀念吧。比如“落后就要挨打”在中國幾乎無人不說。可是,一旦大家回到常識里去看,就不由得要問,落后真的會挨打嗎?那些挨過打的國家,或挨過打的人,到底是什么狀況?真的是因為落后嗎?孟加拉國挨過打嗎?毛里求斯挨過打嗎?街上的乞丐挨過打嗎?當然,不排斥他們會挨打。但是,更多的事實證明,挨打最多的往往并不是落后的。常說這樣一句話,是基于怎樣的背景呢?我們實際上是認為中國自近代以來落后了,也的確挨打了,可能主要因為這個,才說“落后就要挨打”。但歷史是要講實證的,倘若有一項證據不支持完全“落后”的結論,或者根據事實不足以做出這種判斷,那你這么說就有問題了。至少,近代以來,從GDP數量看,還無法認定中國已經落后了。史學家提供的大量歷史數據雖亦遭人質疑,但也不無參考價值。有人(麥迪森)統計,1820年中國GDP占世界的比重為32.9%(貝洛赫認為比這個更高),學者普遍認為這個估算偏高了,不過那個時候中國經濟總量居世界前列,恐怕是毋庸置疑的。僅憑GDP數量這一條,哪怕是“虛胖”數字,你也就不能輕易說近代以來中國完全落后了,更不能不假思索地總是說“落后就要挨打”。但對于歷史教師而言,問題不可以到此為止,歷史教師絕對不能這么淺薄,只是指出“落后就要挨打”一語存在的常識性問題了事,歷史教師一定要引導學生走向深刻——洞察我們數量占優的GDP究竟是怎樣的GDP,以此為基礎追問到底,進而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們真的是落后了,并且清楚地知道落后在哪些方面,這才是一種理性的態度。我們真正落后了的,不是GDP數量,而是GDP質量。西方靠大機器能量生產已幾百年,而我們靠的還是肌肉能量,在生產力效能上,我們無疑是落后了。不止于此,進一步追問,還有比這更落后的,那就是我們的視野、思想和觀念,特別是制度。罔顧事實說我們完全“落后”是草率的,罔顧大勢說我們“不落后”是非理性的。這是應有的常識,這種常識是由歷史意識而生成的。歷史學科教學最缺憾的事情,似乎莫過于在判斷歷史時匱乏這種歷史意識。
再看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分為二”,也已儼然成為常識,卻很少有人發現,這個貌似有辯證意味的常識,用得不當就會滑向蠻不講理,既說這也好,又說那也對,不是整體觀照是非、善惡、美丑。歷史課上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或多或少會影響學生的思維習慣和做人態度。特別值得警惕的是,有些影響很負面。如對“殖民后果”的評價,就經常被人們用客觀主觀來“一分為二”,并且只局促于經濟后果一隅:既講所謂災難性后果,又講所謂進步作用。試問,這樣“一分為二”評價歷史,究竟要把人引向哪里去,要把世界引向哪里去,學生能看得出來嗎?根本看不出。如此,教育導向就難保沒有不測風險之虞。現在有一些學者,如東方學著名學者薩義德等,已經在深切關注這個問題,認為這樣“一分為二”評價,不僅把殖民歷史片面化、簡單化,而且掩蓋了更重要的問題。那么,究竟怎樣評價殖民后果呢?
第一是主權后果。這些學者告訴我們,最重要的殖民后果,全世界的歷史課堂和史學研究領域,都忽視了。薩義德說,殖民地居民喪失了對家園的主權,這才是最重要的殖民后果!這本來是個常識,后面的一系列殖民后果不都是因為主權的喪失而導致的嗎?遺憾的是,這一最重要的殖民后果,我們在課堂上幾乎不講。
第二是文化后果。在殖民后果中,導致殖民地居民痛苦的,文化層面要比經濟層面嚴重得多。全世界的歷史課堂長期以來在評價殖民后果時,基本上只側重于經濟,且在經濟層面又只側重于“剝削”或“進步”。著名經濟史學家波蘭尼認為,殖民地老百姓最痛苦的不是經濟上的壓榨,包括資源被掠奪,他們最痛苦的是文化被“連根拔起”。文化被“連根拔起”意味著什么呢?舉個例子,我在全國一些歷史公開課上評課時,課后把學生留下來,我問學生“你們的父母曾經在鄉下的請舉手”(學生舉手), “你們的父母把他們的父母從鄉下帶到城里的請舉手”(學生舉手), “你們知道你們父母的父母住在城里面,跟住在鄉下比,感覺哪邊更好?”這些學生說,他們住在城里,有子孫們照顧著(不像殖民地那么殘酷),不愁吃,不愁穿,但總是感覺孤獨,經常愁眉苦臉,老是鬧著要回老家去,其實并不是太開心,可是一旦他們回到鄉下,就煥發了活力,和人說話的眼神都會放光。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們離開了熟悉的人際文化環境。人是社會動物、文化動物,是需要活在人際文化關系里的,所以這一條比經濟上遭遇的痛苦更痛苦——需要做什么總被人牽制著,他想去做的你卻不讓他做,他自己認同原有的價值觀,但是你并沒有照顧到他的價值觀。至于殖民地,境況要比“家庭”慘得多,原有文化被殖民者毀壞了(“連根拔起”),這個給殖民地居民造成的痛苦,確實比經濟上遭受的痛苦更冷酷、更無情、更難過。
第三是制度后果。殖民地社會制度被毀壞,同樣比經濟后果嚴重。制度的毀壞與文化的毀壞可謂一體兩面。制度毀壞了,文化就失去了保障,就免不了“連根拔起”的悲劇;而文化毀壞了,制度也就失去了賴以扎根的土壤。制度與文化的毀壞,皆根源于一個總的毀壞,即主權被摧毀,自主性徹底喪失。主權喪失了,一切皆有可能被毀壞,是死是活,前程未卜,命運難測。因此,主權、制度、文化,這些方面的殖民后果,比之經濟方面的后果,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第四是經濟后果。它被薩義德、波蘭尼等學者排在主權、制度、文化等殖民后果之后,其實是想提醒人們,經濟后果只是這些更嚴重殖民后果在經濟層面不同方式的表現而已,并不是最根本的,也不可以一分為二的,縱使經濟上表現出一些所謂“進步”,也無疑是伴隨著主權、文化、制度的毀壞而來的結果,就性質而言,仍然是丑惡的,因此在評價后果時,不可以混淆黑白、顛倒輕重。
第五是價值后果。薩義德、波蘭尼、薇伊等學者尖銳地指出,全世界對殖民后果的評價,似乎都犯了同一種病——被殖民者逃離了視野,善惡逃離了視野,美丑逃離了視野。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價值判斷、價值取向、價值引領,要么是缺失的,要么是扭曲的。事實上,全世界的歷史教學在這一點上也都做得很勢利,普遍采用只在經濟方面一分為二評價殖民后果的方法,幾乎不關注被殖民者的處境,是非、善惡、美丑也隨之逃離了課堂視野,豈不有“喪良知”之嫌?!
總括起來,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了——究竟要把人引向哪里去,要把世界引向哪里去。說穿了,這是靈魂問題。教育的靈魂在于價值“引領”。也就是說,從根本上看,教育應能幫助人明辨“應該”和“不應該”,學會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最終能夠促成人們(進而世界)的良心、良知、良行。歷史課堂若只重知識而輕忽價值,不僅可能會導致事實性知識的選擇出現偏頗片面,而且對善惡美丑等價值的判斷,不是缺失的,就是混亂的。大家認為,這樣的課是有良心的課嗎?現在已有人指出,西方學者不推進殖民后果研究,是因為殖民災難對他們標榜的“文明”來說是一種恥辱,打了自己的臉,因而會有意無意回避。然而無論如何,怎樣評價殖民后果,絕對關乎人類有無良心。回歸常識看,不正是如此嗎?有了這樣的覺察,我們以后再講這種課,是不是應該增加更多角度?
張漢林先生昨天在講座里強調,我們理解歷史,最終是為了理解人性,為了人類認識自己。所以,為什么我們說素養是關于人的。這次大會主題關鍵詞之一是“歷史教師學科素養”(關乎人),而不是“歷史學科素養”。這里,我刻意沒有提“核心素養”這個詞。小學語文常識告訴我們,“核心”應該只有一個。我最近在一些講座里面,從哲學層面追問教育的根本何在,最后追到根上,逼出的一個常識,恰恰是人格。人格,這就是教育的核心。培養人格健全的合格公民應是我們教育的唯一目的,其他皆為手段。唯其如此,我在開幕詞里才引用了阿里斯托芬所講“半個人”的故事,就是為了說明,如果不去關注人性的善惡美丑,而是把人性從課堂上攆走,大家有沒有擔憂,這樣將會把人帶到哪里去?能帶人找到他的“另一半”(家國天下等)嗎?答案或許是,不僅不能找到“另一半”,甚至連自己這“半個人”也丟了,“另一半”的處境因此可能會變得更慘。我們的課堂,是不是關注到了這些要害問題,是值得深究的。
常識不到位的歷史課例中,價值常識的匱缺,既普遍,又嚴重,且大多為人所不察。比如,南京有一年輕教師執教一節“抗日戰爭”公開課,采用法庭辯論方式,學生被分為原告中國、被告日本等組,被告當然要絞盡腦汁舉證為自己減輕罪過,于是舉了偽“滿洲國”治理成果為證,什么經濟發達、社會安定、人民安居等等。有同行埋怨這位老師沒有勇氣呈現偽“滿洲國”治理成果的史料。我了解到這一點,就問一些老師,如果這位老師在課堂上大量呈現了這類史料,你有沒有給他下一步的建議?我的期待是,有善惡美丑判斷,亦即有價值省察的課,擺出多少史料都不怕,但倘若沒有價值判斷這一關鍵環節,那么與其多講,不如少講不講。否則,講多了偽“滿”治理成果,學生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學生的反應或許,一是“日本人好厲害”,二是“中國人很無能”,三是“我們應該學習日本”,四是“日本人把東北治理得很好,不如把全中國都交給他們來管”,五是“歡迎侵略”。如此等等,最終結果無疑是傾覆人類良知。何以至此?根由恰在于,你只關注事實性知識,而不關注價值常識,不去“事實”背后看善惡美丑。何況,僅就事實性知識看,沒有批判性思維,或者缺了價值省察,這樣的知識本身,可能就隱藏著誤導人認知的致命缺陷。
做教育就是教人做人,一個最基本的常識就是要有良心。人不能沒有良心,課堂也不能沒有良心。良心連著責任,意味著我們要對孩子們的成長負責。人生下來都不健全,所以才有“半個人”的比喻,所以才需要教育來成全。歷史教育若能引領孩子們有意識地尋找自己的“另一半”,自覺努力追求健全成長,那就算已在成功之路上了。
再說一個常識問題,有句話很多人樂于套用,頗有風靡之勢,這句話是“我改變不了世界,但是我可以改變我的課堂”。殊不知,此話背離了人格常識,割裂了人與世界的關系。人格的奧秘是,人本身就是“小宇宙”。“你就是世界”,這才是完整的人格概念。大家讀讀別爾嘉耶夫、克里希那穆提等人的論著就明白了。人格哲學認為,從空間上看“你就是世界”,從時間上看“你就是未來”。換言之,好的世界,好的未來,全因一個一個的人做好了自己。我們成天說愛國家、愛世界。國家在哪里?世界在哪里?回到常識看,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同事、我的學生等等,與我們關聯著的一切,不就是鮮活的國家、鮮活的世界嗎?因此說“我可以改變世界,通過改變我自己,通過改變我的課堂”,就無甚大錯了。有些東西,是值得我們追根究底的。追到根子上、整體地看問題,這是一種哲學思維習慣,但哲學思維最后逼出來的東西,其實正是常識。
丟了常識,人會犯暈犯錯。“以人為本”似乎是世人皆知的常識了,但濫用這句話,往往會出問題。“以人為本”,用在人際上、社會管理上是沒錯的,但用在世界觀上就可能大錯特錯。“以人為本”某些時候被學界稱為“人類中心主義”,大致上科技革命500多年來,人類走的就是這條路。可是,這條路是不歸路。因為它與大自然對立了,大自然成為人奴役、掠奪、剝削的對象,這樣做恰恰導致人愈來愈虧“本”,因為大自然才是人之大本,我們不都靠大自然活著嗎!
又如,“與時俱進”這句更流行而變成了常識的話。不錯,人類要進步,不能因循守舊,而是要“與時俱進”。“與時俱進”幾乎成了“改革創新”的代用語。然而,有沒有洞察隱藏在其中的問題?比如,好多老師也常說“堅守”。堅守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不能與時俱進,意味著不能隨意改變。改革創新并非人類生活的唯一方式,生活要求我們的,除了創新,還有堅守。比如對道德的堅守,對真善美的堅守。可以說,任何改革,如果沒有對正確價值取向的堅守,結果都是危險的。就拿所謂“學生發展核心素養”看,一些學者跟我們一樣,認為“核心”應該只有一個,這些學者也在找這個“核心”,可是他們大都把這個“核心”歸結到“創新能力”上去了,認為中國學生應該具備的最重要、最核心的素養是創新。這就顯然與健全人格取向為核心的看法大相徑庭了。我想問大家,果真這樣,不可怕嗎?希特勒創新能力還差嗎?常識告訴人們,世界上比較可怕的有兩類人,一類人什么都想改變(患了創新病),一類人什么都不想改變(患了守舊病)。但愿我們不去做這兩類人,而是懂得什么該創新、什么時候去創新,懂得什么該堅守、怎樣去堅守。同時,重要的是,我們作為老師,還應該通過教育,想方設法讓孩子們也具備這些常識。真正的常識一旦化為習慣,它就變成了人的素養本身。
因此,我們呼吁歷史教育回歸常識。關注被掩蓋、忽略了的“真常識”,警惕充斥著謬誤的“偽常識”,是回歸常識必須要做的事情。常識是重要的,回歸常識并不容易。讓我們為常識而不懈努力!
特別提示各位老師,本次活動的主題只是提出了應該思考研究的問題——“素養”與“勝任力”。解決問題是思考的目的,目的決定著思考的過程和結果。我想,對熱點問題進行冷思考,是歷史老師應有的特殊氣質。我們真正的重任在于會議結束之后,期待大家把各自的思考用書面表達出來,投給期刊,不只是投給《中史參》,投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你的思想是好的,有利于歷史教育和中國教育的發展,發表在哪里都沒有關系。
特別感謝各位專家和老師!我想我們這樣的活動,每年至少辦一次,而且可以換不同的地方舉辦。我們來年再會!
(這篇演講稿內容,根據錄音整理而成,發表前做了一些修改和校正工作。原載《中學歷史教學參考》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