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下雷州郭勛遇倭寇 誅漢奸譚慶立首功
弘治英雄避誅鋒,海航北往值颶風。
直下洋流三千里,兜身四顧已絕蹤。
孤島雷電并暴雨,更逸虎豹匿狼蟲。
手拄太阿喟長嘆,殺父應合此報兇。
“報應……”陌上陽在孤島灘頭搖頭抹淚。家仆譚慶明白他的心思——誤殺了最疼愛自己的親爹,又被效忠的主公派人追殺,含淚辭別母親,漂洋過海,卻不料被臺風吹到不知名的小島上,山窮水盡,無家可歸,這種滋味倒不如死了好。
陌上陽索性躺在沙灘上,朗聲大笑,兩股淚水從眼角滑落……不停地劃落。透過淚水,他仿佛看到天上的星辰,化作了爹爹慈祥的模樣,又對著不爭氣的他皺了皺眉。
于是陌上陽猛然坐起,擦干眼淚,道:“譚慶……這……這是……報應嗎?”
譚慶明白,自從陌上陽誤殺爹爹之后,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十八歲的他,醒后常常坐在床上泣不成聲,然后兇猛地敲擊著自己的左胸,那是因為……那里好痛。
陌上陽,他已變得支支吾吾,不會坦然說話了。
“少主,我原本以為,咱們活不下去了。你知道的,咱們已在海上斷糧好多天了。臺風一陣一陣的,前兩天,我還擔心咱們會死在漂泊的海上,現在是慶幸活著。畢竟,咱們好歹這也算是靠岸了啊!”
“這是岸?”陌上陽環顧四周。
“嗯——這里應該是一片小島。而且——哈哈!應該還是一片連接大陸的島!”
“怎么說?”
“少主你聽。這里沿海狂風陣陣,對面風平浪靜,而且地勢平坦。如若它四面環海,應該是樹木叢生、根本看不到遠處。現在,即便是黑夜,也能望到遠處的山丘,說不定,翻越山丘之后,就是富饒的大陸哇!”
譚慶的判斷不錯,因為行至半途,他們已在島中央看到石刻——雷州島。隸屬廣東雷州府,雷州府為大明“廣東十府”之一。
“是廣東!少主!我們居然到廣東了!真是風神保佑!”譚慶喜不自勝,但一陣肚子叫打破了他的喜悅,他只好摸著可憐的肚子沖陌上陽尷尬一笑,陌上陽原本還驕傲地望著他,可那不爭氣的肚子也默契地同時叫了。他只得眉宇一開,無奈地說了聲,“走吧。”
遠處星火點點,一群說著日語的倭寇正得意揚揚地挎著刀,提著各種戰利品向岸邊走來,打算“光榮”回歸!陌上陽和譚慶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登陸的東岸,靠著一排海盜倭船。
雙方碰面,倭寇們猙獰一笑,提著刀便過來了……
雷州府的軍帳里,大都督郭勛正在訓話:“一群飯桶!兩千多人打不過一百人,還被人家把軍餉給奪了,你們好意思活著嗎?”眾人低頭不語,郭勛又說:“皇上派我郭勛來鎮守這里,沒想到你們這里軍紀散亂,兵丁怕死,一點愛國心都沒有!”
有兵士不滿起身道:“都督!話不能這么說呀!怕死和愛國是兩碼事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參加團練不就是為了掙幾個錢養家,愛國就得玩命嗎?”
“掙錢?錢呢?軍餉都被人家給搶走了!虧你堂堂熱血漢子說得出口!你是軍人啊!老百姓節衣縮食,給國家交著稅,日夜傻傻期盼你們保家衛國!結果你拿錢不干事,連個倭寇都打不贏,你還好意思腆著個胖臉跟我說你要養家?連你都怕死,你養這家有啥價值?你的人生能給你的家人帶來什么?茍且偷生?留得青山在,大家趕快跑?這就是你打仗的口頭禪?你也不看看對方多少人你就跑?你人多勢眾的兄弟們都被你嚇跑了!合著你家是沒有被倭寇掃蕩過,所以你才無法了解家破人亡的痛苦是吧?小子!告訴你!身為漢子,從軍的確是很雄壯的志向——軍人自古以來受人景仰!但,受人景仰的前提是能保家衛國!”
兵士面有愧色:“都督,其實……我們家世代務農,我一輩子跟莊稼打交道,沒見過殺人。但是……我娘生病了,我得弄點錢給他看病,所以才冒險出來投軍……”
“哦,原來是這樣啊。你想讓老子說明你雖然戰場逃跑,但是還是逃得很高尚,還真是個孝子啊?要不要老子給你家送一面錦旗,表彰你的傳統美德?你這個孬種。那你回家就給你娘說你沒搞到錢,磕死在你娘懷里吧!你娘養你這么個孬種,難怪一直得病。你怎么不想著你打仗打贏了,戰神會保佑老太太身體健康,然后你終于可以回去挺胸抬頭見她老人家?
“我……我不行。都督乃我大明開國名將郭英六世孫,將門之后,當然豪情壯志,我就是個小兵,只為掙倆錢,沒有那么偉大。”
“你看吧,就是這點出息局限了你。男人這輩子,難道不應該偉大一次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都是孬種,這國家就完蛋了。軍人要有斗志,要力爭上游,老百姓看著才能對國家有信心,日子才過得踏實。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起點低無所謂,勇往直前命運就有如神助。想我太祖當年,乞丐出身,照樣豁出性命,在那個時代里龍騰虎躍。你們現在,吃飽了飯怎么反而傻了?什么叫作我是名將之后所以我豪情壯志,是因為我的祖先豪情壯志所以我才成為名將之后!我祖先要是像你們一樣,當個在國家四處騙吃騙喝的食客,我現在還指不準在哪拉稀呢,還能給你說這話?所以,你現在的形象,決定你子孫后代的發展方向!你是想當一個吃飽了飯就開心的豬,還是想堂堂正正當一個國家的守護神,由你自己內心的氣質決定。”
那兵士猛然抬頭:“都督,屬下慚愧,軍餉被人家搶了,屬下這就帶人去搶回來!”
郭勛一拍大腿:“對了!這就是老百姓賦予你們的使命!去吧!”
當那團練總兵官帶人趕到雷州島時,最后一個倭寇已被陌上陽凌厲一劍封喉。那家伙是跪著死的,死不瞑目。因為陌上陽獨特的劍法,在瀟灑揮劍數秒之后,劍氣才突然來臨,就像之前琉球城樓上的島津久龍一樣,先是驚訝,如此快速的劍法可惜是空劍,然后上前走時,毫無防備地中劍……
面對跪地倭寇的背影,那廝脖子一歪,頸上的血就像噴泉一樣涌出,夾雜著動脈血管破裂細微的哧哧聲——血幕散盡,總兵官這才看清,眼前這個不俗的男人,他擁有著一對在黑夜里閃閃發亮的眼睛,那雙眼就像獵鷹一樣,就是那種無論周圍發生什么,總是直盯著前方,誰也無法阻擋的眼睛。
回過神來,總兵官才發現,海灘周圍已布滿了尸體!
是的,這些尸體都是那些日本人的,就是郭勛口中那個兩千人打不過一百人的那一百個人。
譚慶倒是完全沒有管最后幾個高手和陌上陽的決戰,因此當他們酣暢淋漓地決戰時,譚慶以完全不擔心的樣子,已經開始挨個搜刮地上的尸體了。作為陌上陽的家仆,他首先考慮的是少主的生活問題。他的責任就是讓少主生活得更好。
從羽織脫到內褲,從軍餉到墜子手鏈,從燒酒到日本刀,譚慶來者不拒,把尸體扒了個精光,在他眼里,這些都是錢,少主掙的錢。
總兵官不知道這二位是何方神圣,正要上前理論,只聽遠處沿海傳來一聲日語的“大哥”,然后從倭船上跳下兩人。一人留著日本浪客的月代頭,一人戴著眼鏡,像狗一樣跟在“月代頭”后面。
“月代頭”像野獸一樣怒視陌上陽,而從小接受武俠教育的陌上陽,出身海盜世家,十三歲就開始駕船親自打劫日本海盜,用逮來的戰俘作為練劍工具,早已面臨了無數次一對百甚至一對千的格斗——這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男人,在他的眼中,一切上前挑釁的畜生,不過是一團會移動的肉。他只要用劍讓這團肉不再會動就行了。每當他害怕、寂寞、憤怒、貪婪時,腦中總會響著爹爹的諄諄教誨:“陽兒,你記住,所謂俠客,就是壯士一種進步的生死觀,傷口是你的勛章,戰場是你的舞臺,死亡是你作為男子漢對祖國最好的精神奉獻,你是祖國和人民的守護神,任何一個侵犯你領土的畜生,都是你的食物。人,在你的眼中,不過是一團會移動的肉。你要做的,就是用你手中的劍,讓這團肉不會再動,變成垃圾,任由你處置。”
“月代頭”拔出武士刀,譚慶扔下手中的“戰利品”,擋在陌上陽前面。“少主,你看著咱們的東西,休息一會兒,讓我來。”
陌上陽轉過身去,一動不動,默許了譚慶的請求。譚慶拔出他隨身攜帶的護主雁翎刀。
起源于大唐的雁翎腰刀,愣是在譚慶的移形換影輕功中,將“月代頭”打了個昏天暗地,“月代頭”幾刀掄空,瞬間被譚慶一招手刃。戴眼鏡的大驚失色,連忙跪地求饒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譚慶驚異地望著他,因為他居然會說中國話。
“你不是日本人?”譚慶收手,站直了問。
“是的!是的!我是中國人!我是大明的子民!做日本人生意的!”
“哦。”譚慶面無表情。
突然,譚慶的臉色嚴厲,他眉宇一橫,橫揮一刀割斷了眼鏡的喉嚨!然后又對著眼鏡的胸脯,惡狠狠地補了十幾刀,因為譚慶想起了他的主人,是怎么死的。就是這幫狗雜碎!沒有他們帶路,倭寇豈能如此猖獗?這些內賊,帶著虎狼,吃自己的同胞,比吃人的虎狼更可惡!
“狗東西,給狗當狗,真是豬狗不如。唐朝的時候,他們是怎樣帶著羨慕嫉妒的心理虛偽謙卑地學習我們的?如今,他們又是怎樣欺負我們善良的百姓的!這些虛偽的畜生,根本不必存在這個世上,任何有血性的獵人,都有資格對一個習慣齜牙的畜生放箭掄刀。”
陌上陽轉身,望著兩具新尸體,冷冷道:“做得好。”
譚慶難得獲得少主的贊揚,于是他來勁了,拍著胸脯對少主笑道:“做日本人生意的?老子就是做日本人生意的!你看這滿地的戰利品,都是老子和日本人做的生意!哈哈哈哈……”
譚慶琢磨著眼鏡也能賣錢,也把那個漢奸給扒光了。在他眼中,沒什么漢奸不漢奸的,這種狗雜碎連人都不配,還給他稱呼上安個“漢”字,實在是侮辱我雄漢盛唐的前朝。
總兵官帶人包圍了譚慶、陌上陽。并且略帶顫抖的聲音威脅道:“你……你們……把剛才搶的東西交出來!”
譚慶打算出手了,總兵官大喝一聲:“放……放肆!我們乃大明廣東雷州府團練,聽出來你們是中國人,你們想造反嗎?”
“住手!”
郭勛趕到。眼見地上無數尸體,郭勛用驚異的目光打量二人,打量完之后,他抱拳道:“二位英雄,怎么稱呼?”
“陌上陽。”
“我是譚慶。這是我家主人,我們琉球來的,遇上臺風,就到這里了。”
郭勛道:“我乃大明兩廣總督郭勛,見二位英雄出手不凡,實在是敬佩!說實在的,我倒是有權給二位栽贓個通倭的罪名扣押二位,但我相信我沒有拿下二位這個實力。我只怕我這些弟兄都死在二位的手里了哇!哈哈哈哈……”
“你放心,不會。”陌上陽道。
“那我就真放心了。難得你們大開殺戒,也省得我們動手了,只是,朝廷撥下來的軍餉,是弟兄們養家糊口的營生,被倭寇盜走,現在你們應該歸還。”
“笑話講得真動聽!東西是我們搶回來的,當然是我們的。堂堂男子漢的,有本事來搶呀?扯什么淡!大明給你的軍餉,你弄丟了,你應該上報損失!如果你足夠勇敢,從日本人手里又奪回來了,就上報繳獲,同樣是一件東西,前后性質完全不同!從日本人手里一倒手,就成了你的功勞了。現在人是我們殺的,東西是我們奪回來的,你什么功勞都沒有,憑一張嘴就讓我們給你,你好意思嗎?”
郭勛低頭嘆道:“是的!在下慚愧!打從投軍那天起,在下倒也想精忠報國!只是初來乍到,熟悉了這里情況之后,才知道有些事情積重難返,需要慢慢調理。這樣,是在下無能,被你們搶先一步,你們要拿走東西,貌似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下職責之內,只能與你們拼個你死我活,在下只是想爭取一個好結果,看二位也是通情達理之人,尤其是這位小兄弟剛才痛斥漢奸那一番話,實在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所以在下想,你們也一定是大明奉公守法的好百姓,在下說句不要臉的話——就當是你們拾金不昧,你們愿意嗎?”
眼見郭勛都快哭了,陌上陽微微一笑,對譚慶說:“給他吧。”
譚慶歪著頭,有些不情愿,但還是將軍餉的袋子扔給郭勛了,郭勛如釋重負,譚慶道:“我只給你你們丟的,但倭寇身上的所有東西,就算一條內褲,都是我的。”
“那是當然。”郭勛笑道。
眼見被譚慶不停扒光的尸體,聽著譚慶不停叫喚的肚子,郭勛對“干活”的譚慶言道:“二位在海上漂泊多日,應該還沒有用膳?要不要到府上一聚,我請客!”
譚慶一邊“干活”一邊說道:“不用了,你們走吧。免得讓我懷疑你們要設鴻門宴,一會兒我們自己抓幾條魚吃吃得了。我們江湖中人,不習慣吃你們當官的飯。俗話說,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吃完了說不定你又有這個那個請求,還得耽誤我們的自由身。”
“那好,這里是一張地圖,我給二位留下了,還有一塊末將的腰牌,以后二位在廣東有什么為難之處,出示末將的腰牌,自然會有朋友接應。總之,歡迎二位回歸大明母親的懷抱!后會有期!”
譚慶“干活”之余,興奮地對陌上陽道:“少主,中原人還挺仗義啊!也挺幽默!我喜歡!”
陌上陽點點頭。
“活”干完了,焚燒了裸尸,譚慶連尸體口中的金牙都拔掉了。此時,面臨堆積如山的戰利品,兩人尋思著,至少需要一輛馬車才能運載這些東西吧?而停靠在岸邊的一排排倭船,忽然令譚慶欣喜不已。“少主!船!日本人死光了!那他們的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