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省師范大學(xué)的王改梅曾經(jīng)是這個學(xué)校的老師還是同學(xué),讓傳達(dá)室這個姓張的禿頂老頭從模糊的記憶里絞盡腦汁也沒理出個所以然。也許王靜波一口地道的陜北方言接近他去世老伴的口音,這一點相像引導(dǎo)了他的思緒,總之,這件事在這個老頭看來好像與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似的難以放下心來。他把自己多少年知道的通訊錄都查了個遍,同時央求著那些已退休了的教授或講師回憶一下是否能想起一個曾經(jīng)的王改梅,因為關(guān)系到死人的問題,而且還是父親,天下誰能有幾個父親?他踱步在傳達(dá)室外,由王改梅父親亡故后無人料理后事尋親,聯(lián)想到自己的將來。若老伴活著,說不準(zhǔn)還能想出來這個王改梅到底是誰,說不準(zhǔn)她們老鄉(xiāng)之間還有過往來,他不禁思念起與他只共三載的亡妻來。
禿頭張伯的亡妻是一個來自陜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婦女,那時的張伯是工人家庭且獨生子,張伯的母親是地主家的女兒,生下第一個兒子時難產(chǎn),讓這個嬌小姐覺得生孩子怪受罪,堅決不生第二胎。這讓張伯在找對象時挑花了眼睛,因為當(dāng)時自己已經(jīng)是師大留校的高材生,對于看上他的那些個女生,有的是母親挑剔嫌人家娘家窮將來會黏乎婆家,有的是父親覺得姑娘太嬌氣會不會又像張伯的母親一樣連女人最基本的生孩子這個活也不想干了。幾經(jīng)周折,張伯的亡妻、一個知書達(dá)理的農(nóng)村新女性,因為受不了在農(nóng)村天天要上山下鄉(xiāng)勞動的苦,母親打發(fā)她來她的表姨家?guī)蛶Ш⒆樱钪饕氖墙柽@個空當(dāng),給她尋一個能吃公飯的好女婿。
張伯記得亡妻表姨父給他介紹表外甥女時說,這姑娘能打會算,伶牙俐齒,干活猶如一陣風(fēng),他的家現(xiàn)在一回去,那可是滿屋子溫馨。對于生孩子這個繁衍人種的事情,人家鄉(xiāng)下人爽快大方,說女人本來就是養(yǎng)娃娃的工具,她一生就想要一大窩。張伯現(xiàn)在想起都能笑噴了嘴里的飯菜,不知是自己太膽小了還是覺得那鄉(xiāng)下的丫頭太膽大了,反正第一次相面的時候,張伯渾身緊張得跟得了重感冒似的,不知換了多少件衣服,但總是感覺無論哪件衣服穿上都別扭。依老娘的說法,與其說是找對象還不如說成是找一保姆兼媳婦的全職太太,犯得著緊張成這樣嗎?這女人合適,一家人都這樣說。張伯母親非但不愛生孩子,她還害怕帶孩子,找能干的媳婦她就啥也不用管了。于是,張伯在相面時就有了一種已經(jīng)是自己媳婦的感覺。只是,見了面,那女子并未伶牙俐齒,也沒有對自己躬身相迎,身上老披著她姨父的一件穿了幾代人的黃大衣,最讓人不解的是,她倚靠在沙發(fā)上始終沒站起來一下,讓他有些懷疑她是不是一個半癱瘓的女人。張伯盡管心里滿肚子疑問,但因那女子表姨父解釋說今天小女子靦腆,主要是對他這個城里高材生有些望而生畏,人家壓根兒就沒敢奢望能做上師大老師張子良的媳婦。張伯從記事起,大腦里指揮的就是心口如一的“善”字,他覺得不管能否成了親事,對人禮貌總是一高級知識分子,哪怕是生在世界任何一個公民必須具備的為人準(zhǔn)則。他知道了那女子心生自卑,自己就自然底氣正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剛進(jìn)門時還覺得今天的衣服不是腰身窄了就是褲襠淺了,這會兒突然間覺得像做了早操穿著運動衣似的想要咋滴就能咋滴。他的步子輕盈起來,他摸摸腦袋上還沒有全禿掉的頭發(fā),像平時給學(xué)生上課一樣,光明磊落大闊步近前那女子,但他時時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讓她感到自己有居高臨下城里人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的意思,他落落大方地甚至略帶殷勤地為她主動倒了一杯水。只見那小姑娘小嘴抿了一下,端起水杯的小手與羞紅的面龐相互映襯,讓張伯真是覺得有些愛不釋手的喜悅來。愛不釋手?張伯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遞水杯的手始終沒離開水杯,難怪人家羞得粉面桃花。張伯小心翼翼地放開水杯,生怕碰著了那女子那幾根纖細(xì)的手指,會疼了他的心。但遺憾的是那女子始終沒有站起來與他客氣一下的意思,讓正沉浸在喜滋滋情緒中的張子良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感。
張伯長嘆了一口多年未嘆出來的輕氣,又喃喃念起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吟誦蘇軾這首《江城子·悼亡妻》是禿頭張伯每天和尚念經(jīng)般的必修課,只有不厭其煩地背誦這首詩到哽咽,他的心里才會有些許安慰。他好歹還是從這個大學(xué)走出的高材生,只可惜十年浩劫,因為他附和著一陰陽先生說了關(guān)于國家的一些變革預(yù)言被劃成了篡黨奪權(quán)的走資派;帽子摘掉后,因為和紅衛(wèi)兵小將廝打時將一杯開水澆到了他的頭頂上,致使他年紀(jì)輕輕就成了老禿頭。
禿頭張伯好留戀曾經(jīng)留著偏分頭的那個青年才俊張子良,被人戲稱“梁三伯”,因為他打小受母親熏陶,對越劇情有獨鐘,小時候經(jīng)常對著唱片機“梁兄”“賢妹”地叫著。他在喊著梁兄賢妹時,心里也曾期盼過啥時候自己也能遇上一段十八里相送的巧遇美人私訂姻緣的女子;心儀的女子像祝英臺那樣誓死化蝶也要追隨她的三伯是他心里所向往的。一次同學(xué)搞野郊活動,不知誰提議,大家不妨敞開心扉把各自內(nèi)心隱秘的實現(xiàn)不了卻又非常想實現(xiàn)的理想晾曬一下,也許自個兒解決不了的難題,大伙兒還能幫出個主意。當(dāng)他的這個想法說出來,讓同學(xué)們捧腹大笑,過了一把在大自然懷抱中癡人說夢的癮。哄笑一番后,有人給他送綽號“山伯”,后來也有人陰陽怪氣地戲稱他“張伯”,那時候他聽了這些個不雅的封號很是不滿,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花甲年齡,再有人這樣叫便覺得怪溫馨挺受人尊重的。
張伯暫時忘記了王改梅父親等著女兒奔喪的事。他干脆躺在傳達(dá)室角落的那張單人床上,閉上眼睛,憑著模糊的記憶,哼哼達(dá)達(dá)著梁祝化蝶里的片斷,心里又回到了張子良相面新媳婦的那一天。他臨走時,那個在她表姨父眼里頗膽大且要生一窩娃的女孩子,一直低著頭,身子都沒敢往出挪一丁點兒,那件舊的發(fā)白的黃大衣沉重地壓在她那孱弱的身子上。他當(dāng)時口里不好意思說,心里已經(jīng)在心疼他的未婚妻了:膽大個啥子嘛,典型的鄉(xiāng)下小女人,像一株含羞草似的,那么笨重的大衣要是把這株姣好的含羞草給壓駝了……心疼死了。
張子良回去向父母陳述了自己真實的想法,父母沒說出一個不字,他們一反常態(tài)并沒有要瞅那女子一眼的意思,反正只要兒子同意了就成。訂婚時,張子良陪同父親去了一趟那女娃表姨父的家。提了兩瓶西鳳酒,給農(nóng)村未來的岳父母寄了240元錢,這個女孩就真正歸他所屬。結(jié)婚那天,農(nóng)村娘家無一人光顧,婚事辦得極為簡單,只給新娘買了一件紅色的外套大棉襖,是帶著一圈毛領(lǐng)的那種。新媳婦進(jìn)門后,盡管爐火燒得很旺,整個屋子里算得上是高溫狀態(tài),即使這樣,新媳婦還就是舍不得脫下那件大紅棉襖,吃飯時能隱隱瞧得見她臉上浸滲出細(xì)密的水珠。張子良幾次想幫她脫下來,然而她一看見他走近,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還略微帶些含羞作態(tài),讓人看來感覺有些欲蓋彌彰。張子良的不快只是如微風(fēng)吹過心房一樣,雖然涼快了心事但卻溫暖了感情。他實際上喜歡這樣的女人,只是想近前提醒一下,在長輩面前,不要過分表現(xiàn)出在男人面前的嬌媚忸怩,這樣對將來一個鍋里吃飯的各路角色都不大有利,尤其是母親是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金枝玉葉,剛進(jìn)門就讓婆婆看下眼了,將來還在這家里怎么立足呢。然而新媳婦好像壓根兒不是過來嫁他的,總是輾轉(zhuǎn)于表姨父與表姨媽那兩個在她來說就是她娘家最親的長輩之間,表姨媽更像一只老母雞護(hù)著剛破卵孵出的小雞娃一樣,總是手拉著她讓她坐在挨自己夠得著的地方。好在張子良母親說“第一次進(jìn)婆家門不害羞才不正常”。這讓張子良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但他由不得看她的那個大紅襖子里莫不是藏著哪一世哪一朝的金元寶,唯恐誰會鉆了空子竊取。也是,他的心里萌生出同情二字,鄉(xiāng)下女孩子,從來沒穿過像樣的衣服,好不容易今天能穿上一件城里女孩子也很少穿在身的既高檔又新潮的紅襖襖,難免有些愛不釋手了,愛穿今天就穿個夠唄。待到日落西山,表姨父母終于走了,張子良看著新媳婦縮在門圪嶗,頭埋得老深,像一個罪犯,張子良多次想象過的洞房花燭夜里該有的浪漫情節(jié)消失殆盡。他無數(shù)次憧憬過的將自己的新娘百般柔情萬般愛地攬在懷里,然后親手為她脫掉鞋子襪子,再慢慢將她放在床上的溫柔計劃這時候都飛到了東南亞去。他像出了價錢沒等到客戶預(yù)期送貨一樣焦躁不安地懸臥在床上,他想這個女人他是不敢貿(mào)然靠前的,憑她臉上放出的氣象,如果你要抱她,她可能會大喊大叫鬧出笑話來。就這樣,半躺在床上的張子良和縮在門一角的新媳婦誰也不說話。空氣異常的沉悶,張子良突然來了脾氣,盡管聲音很低,“把外套脫了,聽見了沒?房子里這么熱”。
“你把眼睛閉上!”
好嘹亮的嗓門!簡直是一字一腔甚至還夾帶著些許怒氣。不管怎么,這一句高亢的命令把已經(jīng)閉上眼沒有興致觀察她的新郎官給震醒了。有意思!張子良一陣高興,最起碼她不是啞巴。
張子良半閉著眼睛把頭掩在枕頭里,偷偷地關(guān)注著這個鄉(xiāng)下含羞草會羞怯到怎樣的程度,能挨到什么時候。他內(nèi)心一陣竊喜,這個環(huán)節(jié)對他來說還是比較浪漫而新鮮的。
張子良后悔起聽從父母安排,婚事從了簡。一生就這么一次,該把平日里要好的同學(xué)朋友請來,讓他們從中挑撥,大鬧洞房,看你還怎么扭捏。他今天才明了中國的婚事習(xí)俗為何要有鬧洞房這個環(huán)節(jié),現(xiàn)在才知發(fā)明這個項目的人真是人間第一高手,這最起碼能幫助曾經(jīng)是處女處男的即將真正走向婚姻這個神圣的殿堂的新婚男女祛除羞怯,眾人的鬧哄點撥能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想自己風(fēng)華正茂結(jié)一回婚,搞得跟做賊似的,“偷雞摸狗”這四字在張子良的心里循回往返。他看見了向他一步三走小心翼翼近前的新娘子,他那顆顫動的心靈剎那間亂了陣腳,他的眼睛里放出了異樣的光彩。盡管新娘子忸怩了好一陣子才磨磨蹭蹭上了床,但他還是很有理智地去用最優(yōu)雅最含蓄最有親和力的姿態(tài)接近她。她發(fā)抖了!張子良感覺自己的心房里也像打鼓似的產(chǎn)生出一種激烈的震蕩;他不知怎么每張口說話就結(jié)結(jié)巴巴,幾次欲言又止,他把心里覆雨翻云的雜念盡收心底,用一種柔和的聲音提示她:
“脫了吧,脫了衣服睡會舒服些。”
“你看你睜著眼睛,我不敢脫!”她的聲音不再像高音喇叭里出通知的樣子,明顯比上一句多了一絲溫柔,說話時一只手有意無意掩蓋了那張微微泛紅的臉。
張子良欣喜若狂,他報她一個甜蜜的笑意后半瞇起眼睛臆測她。他看見新娘子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直用余光注意著他,索性鉆進(jìn)他的綠色緞被里,真的閉上了眼睛,在用被子包住自己的大禿頭時,順手把新娘子的一堆紅緞棉被一伸手搭在了她的身上,他在真正閉上眼的那一時刻,看見了她表現(xiàn)出的感動。
“真麻煩。”張子良心里嚷嚷,這算什么結(jié)婚大喜,向來不會抽煙的他,此時多么需要有一支煙或一盒煙來點燃自己,以熬過那漫長的一分一秒!張子良在被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渾身出汗,他不時拉開被角偷偷再觀察一下對方的動靜,掩不住胸中放射出的急躁:“你好了嗎?”
“好了。”終于能得到響應(yīng),張子良失望極的希望又死灰復(fù)燃,但他也不知怎么,會輕輕地從喉管升出一股輕氣,硬是被他強吸進(jìn)鼻腔里去。他有一種預(yù)測,他的這樁婚姻可能要像泄了氣的皮球,好比他現(xiàn)在的癱軟。他沒感到被她表姨父說得天花亂墜的鄉(xiāng)下姑娘有什么樣的好來,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俯身摟緊她,在對方惴惴不安地張望著他時,他突然來了勁,有些嬉皮笑臉湊近她,然后閉上眼睛,陶醉在屬于他的激情時刻,來一段曾經(jīng)在夢里憧憬過無數(shù)次的呢喃低語:
“我喜歡在燈下默默注視你,讀你的人讀你的心。我要從頭發(fā)到腳跟,把你的肋一條一條數(shù)清。知道嗎?女人本身就是男人前世的一根肋條,不知修了多少年才換來了今天的回歸。”這是他日記里寫過的一句話,就是寫給新婚的妻子的。他用很輕曼的動作給小女子送上一個親吻,只見小女子垂著眼皮呼吸急促,瑟縮著身子,嬌小的身子在微微發(fā)顫,讓張子良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也跟著抖動起來。張伯想扳過她的身子,這樣相互近距離接觸一下,使得雙方的眼神交流肌膚交融更加和諧,但她立馬掙脫他,且還學(xué)他剛才的樣子用被子包住了頭,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等著他死纏爛打去對付的樣子。心急火燎的張子良沒有生氣,反而被這女子真正的忸怩之態(tài)打動了,這才是女人的本能!他喜滋滋地拉滅了電燈,摩挲著一步一步想摸黑爬上她的軀體,但她死死拽住被角,連一只老鼠也無法通過。他突然想起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十八里相送》里對著井口唱的那句:“你看井里兩個影,一男一女笑盈盈。”他驀然覺得自己結(jié)婚是個錯誤,遠(yuǎn)遠(yuǎn)不如戲里唱的有意思。他的大腦里過濾著小時候一次無意在街市上看到一頭被人牽著的烈性兒馬和一頭同樣被人牽著繩的草驢搞交配,無論兒馬還是草驢都在雙方的主人繩索中拼命叫喊著跳躍著。張子良自己也不知為何在今夜如此美妙的夜晚會想起那一幕,自己的手里沒有人用韁繩拖著,小女子的手里也沒有人牽扯著繩子去逼她。他頓時覺得他所有對未來的向往都變成了一種精神病,沒有激情,沒有詩文里鴛鴦戲水的甜蜜。他聯(lián)想到了影片里強奸的鏡頭,他如果不是動作慢了些,倒有幾分像躡手躡腳走進(jìn)了一陌生女子的臥室圖謀不軌。他突然來了勁,這是我的媳婦,明媒正娶卻不讓近身算怎回事?他一把拉開被子,死死抱住對方,不顧對方是怎樣地反抗,他三下五除二撕扯了她的內(nèi)衣。他聽到了她肆無忌憚的號叫,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唬她說:“新媳婦不能哭,哭了這輩子就生不出一窩娃了。”她真的不哭了,他再一次癱軟。他拉亮了電燈,這下真的把對方激怒了。他看到了面前女人的肌膚,玉肌香頸,含苞待放的只有王母盤里才配放的仙桃,還有那個隱秘樹林里藏匿著的花蕊。他正想俯下身,卻見對方捂住臉又哭開了,嚇得他趕緊又拉滅了電燈,但心旌搖蕩神魂顛倒的他不再會有啥不滿。就這樣幾回合地折騰,他著實有些累了,身心疲憊下他沒有埋怨對方,他時時提醒自己是知書達(dá)理的高級知識分子,決不能在新婚之夜讓對方為難,無奈之下,他只親了親她的小手便獨自睡了。
臨近拂曉時分,窗外已隱隱有了魚肚白,趁她熟睡時,他又沒來由地想起了“強奸”二字,新鮮又神奇,這刺激的想法讓他有了勇氣,他開始了第二輪進(jìn)攻。他的表現(xiàn)倉促又神經(jīng)質(zhì),總以為小姑娘又不知怎么才能讓他進(jìn)入到那塊誰也未開墾的處女地。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樣麻煩,在他眼里懵懵懂懂的鄉(xiāng)下姑娘這次不知是因為異性的氣味散發(fā)到她的身上有了感應(yīng),還是她自我反省良心發(fā)現(xiàn)了,只見她的身板敏捷得如同一條小蛇滑溜就將腦袋縮在他的胸脯下,一甩手用被子把他們兩個籠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兩只手死死交叉卡住他的腰,讓他好不快活。張子良的雄性激素散發(fā)在周身,他忘記了剛才詩意里的柔情,似一匹烈性的野馬突然跨越到一望無際平展展的草原上馳騁。處女!他一陣陣興奮起來,事后,他用紙擦去那點點嫩粉的血跡,在感激的同時再次爬上她的身體,給了她一陣應(yīng)該在前奏時就想有的熱烈的狂吻,她呻吟著。張子良一轱轆滾下來,把他的心愛的媳婦攬在他的懷里,他兩手摟緊她的脖子讓她透不過氣,她喜歡聽她的嬌喘,他想向全世界吶喊:“我結(jié)婚了!我好幸福!”同時情不自禁地抒發(fā)起他的浪漫情懷:
“這是咱們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全新唯美。知道嗎?我的眼里,你勝過西施貂蟬。親親!我不僅愛你的身體,還要住進(jìn)你心里。今天起,你身上的一根頭發(fā)、剪下的一節(jié)指甲都是我張子良的心肝寶貝。”
“啊呀,你不要老說那些我害不哈(聽不懂)的甚話么,直聽得人起雞皮疙瘩了,不就是結(jié)婚了想睡覺,讓你睡覺給你養(yǎng)(生)一窩娃娃就行了么,麻煩的說那些不相干的做甚了。”
正當(dāng)他如癡如醉沉浸在新婚燕爾真正的喜悅里,新娘一口地道的陜北方言讓這個正處于荷爾蒙高度激發(fā)的新郎如后背心澆了一瓢涼水般沒了興致。他問:“你不是高中畢業(yè)嗎?你表姨父可說你是知書達(dá)理的新女性。”
“是了,我們公社大學(xué)也有了,大學(xué)畢業(yè)的人也有寫不了信的。我們念書(上學(xué))也是天天下地勞動,家務(wù)活又多得做不完;老師們講課不會了就撂下不講了,我們班可多同學(xué)連信也念不了,我還好,錯別字多是多了些,念信估摸著還差不多。”
張子良因了新娘子的話,由剛才的興猶未盡,突變成一聲長嘆后的心灰意懶,對牛彈了琴的掃興在他周身漫洇。他抽回正抱得她很緊的那一只手,心想應(yīng)該不是這樣吧,他想試著寫幾個字讓她回應(yīng)一下。只要她稍稍懂一點文化知識的門道,在他身邊生活耳濡目染會讓她學(xué)會很多。張子良這樣想著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自己也說不出口的難過,生米做成了熟飯,他不會因為這些嫌棄她。很快地,他觸到了一塊僵硬的石頭,他有些心驚膽戰(zhàn)地兩只手環(huán)抱住面前的女人在床上打了一個滾。他驚呆了!
他的渾身僵住了,他一陣陣害怕起來。他坐起身,這時窗外已經(jīng)有隔壁的老公雞三遍啼鳴,房內(nèi)也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任何一件東西。他的眼睛定住了,他的那張嘴似碗口一般只會張不會合。
駝背?他感覺面前臥著的是一只大大的龜,一語成讖!他曾在她表姨父面前因為她披黃大衣雷打不動的異常舉動說過的,當(dāng)時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了。怎么會這樣呢?他把被子在床上用力甩下床底,發(fā)瘋狀地高呼:“為什么?為什么?”一口氣責(zé)問得新媳婦又哭了,他不再看到的是淚落粉腮,而是動不動就哭得跟秦香蓮似的,讓他極度反感;他感覺他想跳下床逃跑,他看到陳世美正站在地下給他鼓勁。在他的一迭連聲逼問下,只聽她抽抽搭搭地說:“你都這樣了,還問個沒完沒了,我這是小時候閃了腰起了個小疙瘩,后來慢慢就長成了老碗一樣,骨頭凸起來也沒甚法子讓它縮回去,其實做活不累事的,真的不累事,我能擔(dān)會背,甚重活也干;再說你家不是主要想讓養(yǎng)娃娃(生孩子)么,這又不是養(yǎng)娃的地方。”
“可你為什么在相面那次不告訴我?你表姨父為什么還要騙我說你這樣那樣能干?”
“我本來就能干,你看我剛才不是甚也干了么,我比哪個女人少了甚了?我給你說,我們那地方講究貞節(jié),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尋一回漢,如果你因為這個不想要我,我就上吊呀。”
張子良!張伯在心中痛楚地叫著:想我一學(xué)校里戲稱梁山伯的師大講師,就算找不上祝英臺也不至于找個殘疾人還被人蒙騙,這玩笑實在是開得太大了。他的面孔扭曲,真想找一把刀去學(xué)校殺了那個躺在他身邊女人的表姨父。小女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用濃重的家鄉(xiāng)話說:“你不要恨我姨父,他是好人!你不是想要一窩娃么?我給你生。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不你拿刀殺了我,我愿意。我媽來信說村里人都夸我命好,找了個城里人還是大學(xué)老師。我足了,嗚嗚嗚……”
張子良聽那女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以及死死活活生是人死是鬼什么貞節(jié)搞得他心煩意亂。
“你的貞節(jié)值個屁用,用這么卑劣的手段還存在貞節(jié)的說法?你簡直不可理喻!比那些靠賣淫的蕩婦更可惡!”
“甚是個賣淫?你的意思是我爾格給你賣淫了?你這叫甚話么,你給了我娘家彩禮讓我當(dāng)你媳婦,就因為我背上多長了個蓋蓋你就這么說我;金娃配銀娃,西葫蘆配南瓜。你被人批斗過,你要是真有那么好,你會要我?別當(dāng)我們農(nóng)村人都是憨人,你也精不到哪里去,你摸摸你頭頂是不是像個燈泡?我領(lǐng)你這樣的女婿回去人家不笑話死才怪呢。”
張子良的腦袋被槍彈擊中致命的要害之處,他搖晃著身子,仿佛周身圍繞著一圈赤身裸體的鬼魂在撕扯他想吃掉他,這個世界還有值得讓人信任的人或事嗎?他淚流滿面,跌跌撞撞開門,向公路對面的草坪跑去。
三十年前的姑娘睡一夜就是你的,三十年后的姑娘睡百夜也不定是你的。這是當(dāng)下網(wǎng)絡(luò)上時興的一句話。比三十年前還要多出十來年明媒正娶的婚姻,而且還破了人家閨女的紅,駝背這個理由還能反悔嗎?
想到這里,禿頭張伯摸摸禿著的腦袋,長嘆了一口氣,才俊都配了殘廢,現(xiàn)在光禿禿的還能咋?還能咋?這個意識在心間突然蹦跶了出來,他頓時覺得這么些年來與其說是悼念亡妻還不如說是對自己孤獨落寞的安慰。亡妻,真要回憶起來也并不是那么的刻骨銘心,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這是作為女人的失職,不管是生理系統(tǒng)的故障還是運作不周老天不眷顧,總之提起這個就令他有些遺憾甚至是抱怨。特別是洞房花燭夜,要不是黑漆漆的夜晚他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地吃了禁果,他看到那一個小盆似的龜背,誰還會愿意再看她第二眼?那次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魂,連續(xù)幾月再沒有了雄性的陽剛。也就是因為那件事,他與亡妻的表姨父產(chǎn)生了無法用語言溝通的隔膜,他那句被說成是反動的話到底是說錯了還是沒有錯,那個已是大學(xué)副校長的表姨父從來沒有為嫁表外甥女給自己帶來的終身苦痛做懺悔,在批斗會上甚至明哲保身還對他有些雪上加霜的舉措。禿頭張伯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毫無睡意,又不由得思想起王改梅來,假若王改梅的父親就這么一個女兒,她不回去,他地下的靈魂也閉不上眼睛呀。于是他又坐起身子,給張打電話李打電話,在各種可能的信息上捕捉,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周密排查,終于查清了王改梅是師大中文系的學(xué)生,在與戀人高剛分手后離開了學(xué)校,去到一家報社做編輯,不足兩月后因為采訪一新聞人物過分較真出了點問題辭了職,聯(lián)系方式未知。禿頭張伯為此事焦慮得茶飯不思,他自己一生孤苦伶仃的,他最能體會逝者安息生者當(dāng)惜的親情理念。他再次抱怨妻子生前沒給他生育一男半女的罪孽深重。雖說自己是個文化人,可文化人也該有自己生命的延續(xù)。妻子曾向他提及過抱養(yǎng),他自己也為這個問題考慮了一萬遍。但經(jīng)過幾萬次的深思熟慮,他覺得他應(yīng)該激活自己的種子!當(dāng)年在他家照顧病妻的女傭為他圓了這個心頭之夢。但是,就在他準(zhǔn)備張羅著為那女傭找尋一個小房子分娩時,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想偷梁換柱的秘密,她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既裝瘋又賣傻說要去學(xué)校找校長鬧。天爺爺,曾經(jīng)學(xué)校里的那句錯話總算平息,再出了這樣的事還讓人活不?女傭是一個非常明事理識大體的女人,她拖著大肚子連話也沒留下一句就走了。為此,他嘴上經(jīng)常誦讀著蘇軾那首《悼亡妻》,在外人看來他是在思念亡妻,實際上他還在心里思念那個開明大度的她。亡妻瞞天過海的伎倆讓他也耍了一回奸,可蒼天不讓他圓滿,讓他無處話凄涼!對于女傭的來歷他至今模糊隱約記憶好像她是南方青松縣人,再家中有些什么人一無所知,但他知道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春燕。他常常聽到南方燕子歸來,就想那春燕不知將孩子生了沒;他以前曾告訴她說,如果生了男就叫“楊柳”,生了女就叫“柳葉”。現(xiàn)在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真還有他的楊柳或者是柳葉,那他這個禿頭老漢不是幸福得還想再活一回?他笑了,好像真的看見了他的兒子楊柳或是女兒柳葉親昵地喊著“老爸”微笑著向他走來。
“張伯!”正當(dāng)禿頭張伯在傳達(dá)室像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之時,那個過去是民間手工藝作坊的老板、張伯曾經(jīng)對門的鄰居向他走來,禿頭張伯一陣激動,聽說這個名叫吳新登的民間手工藝作坊的老板現(xiàn)在成了南方一家民間工藝公司的老總,現(xiàn)在不光有車有房,票票多得到處捐獻(xiàn)行善呢。他緊緊握住那個曾經(jīng)處于落魄狀態(tài)又拉扯著一幼小的的閨女被妻子甩了的大男人,當(dāng)初他和亡妻沒少給這人幫助。吳新登也是大大良心人一個,逢年過節(jié)總要拜望他這個孤老頭子,帶上好酒好煙,讓他樂得還有個朋友親戚似的溫情存在。今天并非特殊的日子,吳新登找自己真是雪中送炭!吳新登生意做大對自己說過,他再婚娶了一比他小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搬離出租屋,與死守傳達(dá)室的張伯少有見面。雪中送炭!禿頭張伯再次發(fā)出感慨,肯定是觀世音菩薩顯了靈!他早上雙手合掌,不知念了《封神榜》里多少路的神仙,只要記住的都禱告。禿頭張伯心里一百遍感謝上蒼,感謝心電感應(yīng),看來王改梅父親在天有靈是想見上自己的女兒啊。父女親情,血濃于水!想到此,他的臉上不由得泛起一陣陣悲哀情緒,從心底里念喊著楊柳或者是柳葉,世界上有你們的存在嗎?
禿頭張伯謙讓著吳新登這個貴客在傳達(dá)室坐下,他顫顫巍巍給吳新登倒了一杯水,看吳新登現(xiàn)在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窮瘦小子,從衣服光鮮忽明忽暗的閃爍也能斷定是好貨不是水貨;這就更讓他眼前再現(xiàn)出那個曾經(jīng)二十八九歲小伙子卻如四十歲男人般的老氣,身上總是穿一身洗得發(fā)白袖口臟兮兮的工人勞動服,頭發(fā)蓬松得似一牢改隊剛出來的要犯。吳新登見他發(fā)呆,一只手拿一串車鑰匙,使勁在他眼前晃悠,笑著問:
“張伯,你在想啥了?迷不愣登的。”
禿頭張伯含糊其詞地應(yīng)了一聲,他若有所思卻又不知該怎么開口,還是吳新登先開了口,這次他倒是哈哈大笑地像個孩子在他肩膀上搖了幾下說:“張伯,你還記得春燕姨不?”
“春燕?”禿頭張伯一陣陣眩暈,他的神經(jīng)錯亂,但下意識地又把眼光望向吳新登:“你說的是我家那個春燕?”
“對呀,就是她。”吳新登肯定的語氣,“我在南方世博會見著她了,她現(xiàn)在給女兒看孩子了,她讓我告訴你,她的大兒子叫楊柳,處境跟我一樣,前妻嫌窮跟人走了,現(xiàn)在也當(dāng)老板,還獨身過著,不過好像說又訂婚了。”
禿頭張伯的身子像罩了一圈五彩的光線,他在地下不住地轉(zhuǎn)著圈子,口里喃喃自語:張子良,張子良,你還年輕,你還英俊,你還有希望!兒子,兒子!我的楊柳兒子。
吳新登看他樂呵得忘記了今夕何年,忙站起身扶住他:“張伯,不要激動嘛,這確實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但人家楊柳可是不跟你姓哦,我春燕姨說,他現(xiàn)在的丈夫姓楊。”
“她還有丈夫?”張子良,不,是禿頭張伯,聽到吳新登的說話一臉焦慮,他老淚縱橫,好像是對吳新登也好像是對自己說:
“她干嗎要找丈夫,她并沒有等著我,女人怎么就都是愛騙人……”
“張伯,”吳新登再叫,“你看你說的是啥話呀,一高興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人家不找丈夫找你呀?你要知道人家拖著個大肚子沒男人去哪里生孩子,要不是現(xiàn)在的老公,她可能活不下去,這是我春燕姨的原話。”
哦,禿頭張伯方才醒悟過來,春燕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只是他生育的機器;而且他把那個機器丟了,更形象的說法是扔了。張子良一臉沮喪,抱住頭伏在桌子上啜泣起來,讓吳新登的煩惱也一陣強似一陣,吳新登一口氣抽了一整包“芙蓉王”,雖說這煙的味道不是那么嗆人,但那吞云吐霧的架勢里明顯地表現(xiàn)出他的落寞。不一會兒,這個不足十平方米傳達(dá)室的小房子已經(jīng)是煙霧繚繞。這些繚繞著的煙霧無疑告訴著房子里的兩個大男人:沒有女人的生活是可憐的,失去女人的生活是痛苦的,回憶與女人一起的生活是活剝一層皮卻又無聊至極的。
吳新登站起身,他突然覺得他應(yīng)該重新面對一件事,他搖了搖禿頭張伯,從懷里掏出一袋春燕給禿頭張伯帶來的“碧螺春”,同時給張伯桌上放了兩條香煙,張伯一看是“中華”,怎么也不肯收;連吳新登自己都舍不得抽中華,自己哪里敢受用如此級別的享受,何況自己向來不會抽煙。
吳新登笑著掙脫他走了:“張伯,我走了哦,我給你煙是讓你給頭頭腦腦拜年用的,你要記著你已是退了休的人,小心這個差事輪不上你了。”
在臨上車打開車門時,吳新登又向他撂下一句話:“碧螺春茶是南方的特產(chǎn),我說不準(zhǔn)過兩天又去南方,你給我春燕姨捎啥不?”
跟在吳新登身后的禿頭張伯瞬間無語,他望著手里一直緊握著的一小袋茶葉目瞪口呆,他僵直了許久,沒說給春燕帶什么,卻問吳新登:
“你知道師大有個王改梅不?老家來電話說她父親死了,都一天一夜了,沒人埋,尸體會腐爛的。這個女人也是,為啥換地址不向家里報個平安。”
“王改梅?”吳新登一臉驚詫,“你說她有父親?”
“怎么,你認(rèn)識她?”禿頭張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搖晃著即將走上車的吳新登的胳膊,他焦急地等待吳新登的回話。見吳新登不語,又不無自責(zé)地補充說:
“來電人叫王永存,只可惜我沒留下電話號碼。”
吳新登只是怔怔地對禿頭張伯說:“你不要管了,我到時把咱這的石子饃拿上點,就說你給春燕姨的。”沒等禿頭張伯表態(tài),他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驅(qū)車而去,留下禿頭張伯一臉的驚訝,老半天醒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