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冬伊始,寒氣逼人。王靜波清早起來伸了個懶腰,把蓋在被子上的那件貂皮大衣捂在臉上,毛茸茸的熱讓他心里一陣暖意,他又聽到前妻劉雨霞回來看他時留下的溫馨話語。
“靜波,你不知你在監獄我有多么擔心,想著你肯定讓警察打了,肯定瘦了,肯定沒錢了,我來看過你幾回,人家都不讓見,就留了你愛抽的煙,在盒里塞了錢。曉得不?這段日子,我總是夢見你,夢見我們的過去,夢見咱倆又在一起了。”劉雨霞這樣說話的時候總是將他再摟緊一點,“我真的想回來,咱們的女兒琳琳也想讓我回來,靜波,你呢?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思。”
王靜波每次聽到劉雨霞柔情蜜意說話時,心里也著實感動了一陣子,但他在眼眶發熱的一瞬間,又想起數年都不能忘卻的那一例,令他永遠無法原諒又搞不清謎底的事。范美美那天真爛漫的笑和被劉雨霞誘騙失身凄慘的哭,同樣揪扯著他的心,他整個人立馬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他在劉雨霞的懷里就像一個順從的孩子,但如果真讓他回心轉意,好像還有一根筋在神經質般制約著他。劉雨霞看他并未說話,知道他心里有遲疑,她知道王靜波的嗜好,更知道是男人就難過美人關的弱點。她循序漸進地在愛撫中加入了些許暗示。終于,王靜波徹底被劉雨霞征服了,在經過了夫妻二人的親密接觸后,王靜波才深深知道,這女人實際上在他心里從未離開過。他不是一個沒見過女人的男人,可以說即使是漂亮的、青春的、嫵媚的女孩子們勾引他上了床,但前戲和正戲他往往表演得并不完美,只是獸性式的盡情發泄了自己的本能。于是,他摟抱住劉雨霞,很明確地表示:如果你確實覺得心里舍不下這個家,這個家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但有一點,咱們暫時不要辦理復婚的手續。這樣于你于我都好,我無權干涉你的私生活,村里的貞節牌坊也和你無關。劉雨霞哭了,她說她雖接觸了五花八門的男人,但她從心里是死心塌地地喜歡著自己十幾歲就愛上了的男人王靜波。王靜波因為有了劉雨霞的承諾,對劉雨霞的思念有了若隱若現的遐想,但他并沒有希望她很快能夠回來,甚至他還是希望他曾經勸她的話劉雨霞能夠聽得進去,早點找個比他更愛她的男人嫁了,到時他會祝福她。兩個人卿卿我我的回憶在睡夢中被門外咚咚咚的敲門聲驚醒,王靜波瞇著眼向外喊:“誰呀?”
“我,你媽!”王靜波的母親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絮絮叨叨地抱怨兒子說,“你看你像個甚么,都這會兒了,太陽能照見你屁股門兒你還睡得著?波兒,對面你二爺王有福昨兒黑夜死了,他一輩子沒生兒子,就靠他那傻氣十足的尋吃(乞丐)老婆,他會臭在家里的。最可憐他那個女兒夢娣,都十幾歲了,還得天天跟著她娘要飯,不是挨打就是被那群渣滓男女調笑。我剛才過去看見她縮在門旮旯,連門也不敢出,真是可憐,你趕快去郵局給有福大女兒拍個電報。”
“大女兒?有福老漢還有個大女兒?”王靜波抬起眼睛反問,因為在他的記憶里,從來沒聽說過王有福老漢的什么大女兒。
“叫你去你就去,哪里那么多的話,你不曉得的事可多了。”王靜波的母親已經把他被子上面的貂皮大衣三下五除二疊了起來,她沒好氣地沖著兒子說:
“給你說,劉雨霞那個騷貨買的大衣咱不穿,穿上丟先人的臉了,你爸在陰間地下也會為你臉紅,再說你穿著它,好意思路過貞節牌坊?你說人家為甚把貞節牌坊豎在大路口,為的就是讓后人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老祖宗留下的傳統美德。”
“行了行了!”王靜波立刻打斷母親,“有福老漢死了,理該告訴范長根家,他怎么說也曲里拐彎牽扯著他娘的一點關系,該是有福的侄子么,我們叔伯了幾代就算是王家人也遠了,憑什么讓我去拍電報?”
王靜波母親眼皮抬了抬,放下了手中的貂皮大衣,硬氣中有了和緩:“不想提舊事了,誰讓咱們都是王家人,又是鄰里鄰居的,幫個忙也合情理著了;再說了,粉花還不知讓不讓范長根過來,她恨王有福老漢深著了。你現在去給王有福大女兒拍個電報,畢竟是她的親老子,如果這次不回來那她不是咱們王家堡的人了么。”
王靜波實在不能明白,母親對被村里人稱為的狗不理人家王有福家有著如此熱情是何種心緒,但他覺得和母親延續了父親當年在這個村子里當老書記被人稱為“青天大老爺”有著密切的干系。母親仍然視自己貴為王家堡村的“國母”,她一心想秉承父親的高風亮節,待人仁慈寬厚,做事肝膽相照,識大體顧大局,而不是所謂的稀泥抹光墻。這一點王靜波倒是不反對,他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陳舊的信封,瞅瞅發黃的信封紙,一行紅色的大字醒目如春,那色那艷和今格兒印上去的沒啥兩樣,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信封下角寫的是“某省師范大學”字樣。師范大學?天哪,王靜波想都不敢想,那些初高中他所認識的老師們都是本市大專或本市可以些縣級師范出來的,一個個文縐縐的,在他面前跟裝酷B似的惡心。王靜波最見不得本校一個叫高剛的老師,跟他一起喝酒時每次都要提起叱咤風云的人物高崗,好像名字差不多人也一樣了似的。他看到高剛看見女人的饞勁就想上去扇他兩個耳光,真他媽有失為人師表的風范。老子玩了十幾年女人,見了娘兒們從來不那么饞涎欲滴的好似餓極了看見屎都不嫌的公狗一樣。他因了想起高剛老師的下作,所以對這個信封也恨恨起來,他把信封丟在地上賭氣對他娘說:“現在誰還用電報這玩意兒?再說她在省師范大學教書,竟他娘的幾十年不回來看她老子一眼她還是甚女兒,這種女兒就當死了得了!想有福老漢窮到伴一個傻不啦嘰的傻婆姨,拉著一個同樣迷不愣瞪鼻涕吊得二尺長的小女子夢娣,整天相跟上要飯,連我碰見都覺得風景大跌,何況現在貴為師范老師的女兒?”
王靜波的母親聽兒子一腔怨氣說話,沒反應出一丁一絲的反對或應和,她呆呆地看著兒子,半晌語頓。許久,她的眼里閃出了晶瑩剔透的淚花,那淚不是渾濁的,因為它還是定格在三十多年前,青春、清純,還有那個小姑娘披頭散發幾次跑在她家的哭訴。她知道那小姑娘爾格(現在)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知天命婦女,標準的婆姨人家,但即便如此怎么會忘記自己的根呢?八十佬也想娘家,這是形容天下女兒對娘家最真切的眷戀。她并不像兒子靜波說的那樣無情,相反是一個極度古道熱腸的女子。王靜波母親的淚一滴一滴清晰地從腮邊滑落,那個小女子就要回來了!她走時向當時還算年輕的村支書兩口子連磕了幾個響頭,泣不成聲地說了句:“哥、嫂子,等那個牲口老漢死了,我會回來看你們,讓你們帶著我去墳頭給我媽燒紙,向我媽訴說你們的好。”時過境遷,時光荏苒,過不去的時候一分一秒都好似一年十年百年難以熬度,過去了的就好像是一眨眼工夫近在眼前。王靜波被母親異常的表現給弄懵了,他再次動用了逗母親樂的方法,用俏皮話激將母親說:
“喲,喲喲,哎喲喲!”王靜波睨笑著向母親吼著,“媽,我的老媽,我怕不過,我去,趕緊去,你不敢讓人瞅見一個為貞節守寡的女人,為哭一個剛死了的另一個男人,且還是一個要飯的家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要忘了,貞節牌坊的老祖宗看著呢。”
王靜波邊說邊笑跑著出去,母親倒是真被他給逗樂了,她隨手揩了揩眼角破涕為笑了:“這就好,不管怎么說你不是有事沒事愛跑鎮上,就當是順便去郵電所打聽一下,能發電報發電報,發不了電報你就打聽信封地址的電話號碼,反正你該是大后生家了么,我看你真跟你爸一樣,天生哄女人的種!”
王靜波不想與母親辯解在家也能查詢到師大的電話號碼,他知道那樣說了會招來母親的一大堆疑惑,還有一陣強似一陣的激烈咒罵。他太了解他的母親,總是把人家的事當成自己的,比自己的還要上心。于是,他騎著摩托車來到二十里路程的鄉鎮郵電所,他并未如母親所說按地址給王有福的大女兒發個電函,他為了回去給母親交好差,心里一遍一遍默記著電報內容:“有福父昨病亡,接電速回,以備后事。”發電人署的是已故父親的名字:王永存。母親說王永存這個名字管用,既是村支書的命令,又是恩人大哥的叮囑,改梅不會不聽他哥的。他之所以真的來到郵電所,以防母親遇到趕集的熟人也好證實他確實去了郵電所,他在手機上一遍遍撥打著114查詢關于省師范大學的號碼,但那些話務員細嫩甜美的聲音里傳出的號碼,他撥了一百遍,不是打不通就是沒人接。他心里罵著“晦氣”!干脆下了摩托車,倚靠在一棵大樹上再次呼叫114。這次他的口氣明顯粗野起來,他用投訴威脅著電話那頭不知長得丑俊的小女子,在無望到極點時,他想進郵電所打聽一下,卻意外地遇上了人工臺一位男士話務員,這男士音質純厚,聲音婉約又容易折服人。“喲嗬!難怪現在有人搞同性戀,這營生大老爺們也敢上!”但他還是克制著猴急的脾性述說著,最后那男士給他提供了省師范大學傳達室的號碼,王靜波掛了電話,用他自己片面的想法罵那男士:真丟男人的臉。
王靜波三下五除二撥通了師范大學傳達室的號碼,一位聲音低沉說話操著一濃重的外地口音的男人接了,王靜波興奮得就地彈跳了起來,他握著手機雙手就拍了掌,而后嚷嚷道:
“大爺!我感覺你是大爺,不知叫得對不對?我想打聽一名叫王改梅的師范大學的學生,不不不,我媽說后來成了師范大學的老師,好多年沒音信了,麻煩您老趕緊打聽一下,她老子死了,現就那樣放著快要臭了,她不回來沒法下葬。”
對方顯然沒聽懂他的話,盡量用普通話對王靜波說:“王改梅是男的女的?你說的老子是啥意思嘛?”
王靜波跺跺腳,心里罵了一句:榆木疙瘩的死老漢!但他還是語氣平緩地解釋說:
“老子就是我!不不不,就好比我是我女兒的老子。”
“那就是王改梅的父親去世了?”
“對對對!”王靜波喜出望外,他的頭也隨著說話像搗蒜似的使勁地點著。對方應了一聲,說這事還比較麻煩,他只是一個看門的老頭,不過原來也在師大教學,好像還對王改梅這個人有點印象,應該就是響應工農兵學員政策上大學那批的大學生,只是后來幾年再沒聽到人說過。不過他可以盡力打聽,畢竟人只有一個父親,人只在世上生一次死一次,他理解。老頭還告訴他,他姓張,再打電話稱張伯即可。
王靜波如釋重負般轉身踢了一腳老得皮都掉了的白楊樹,他發動摩托車想轉回家。手機響了,他趕緊打開一看,來電顯示是劉雨霞,就有些漫不經心摁了接聽,好在這里說話沒有王家堡的人,他可以再逗哄幾句。再,他有些想女兒琳琳了,要不要這次料理王有福老漢的后事,讓雨霞帶女兒一起回來,到時熱熱鬧鬧地過個團圓年。王靜波心里想著,耳朵等待著電話那頭劉雨霞甜蜜蜜的問候。哪知,手機里一陣茫然,他知道這劉雨霞又在給他打啞謎,他大聲地沖著手機喊:“不說話掛了哦,有福老漢死了,你帶上孩子回來不?”
臘月的天氣,反常得如春天般溫暖,那溫暖如春的天氣讓人感覺二十四節氣亂了天文地理。整個冬天無雪,塵粒喧囂,喉管干燥,胸腹憋悶,人們的眼角屎擦了一圈又一圈;王靜波一只腳蹬住公路旁的一株白楊樹干,另一只腳踩住摩托車腳踏,伸了個懶腰。電話那頭仍然無語。他很生氣地摁下手機鍵將電話掛斷,旋即發動摩托車走人。令他煩躁的是該死的手機又響了,他覺得這劉雨霞也真是夠煩人的,不打就別打,打了還捉迷藏;我王靜波不缺女人!你回來不回來不稀罕,已經掃地出門的女人,要回來因為孩子也不干涉,不回來也不會跑來求你,慣這種臭毛病。他沒接,再一下也沒接。
劉雨霞無助地立在縣城酒樓一角,一只手緊握住手機快要哭出淚來,她迫切需要王靜波給她拿個主意,誰知該死的手機今天信號老出差錯,通了總是聽不見王靜波說話。事實上王靜波除了第一次開口的那一串吼,再手機接通就沒說一個字兒的話。劉雨霞望眼欲穿,手機上始終沒有再出現她所期待的來電,她不時向酒樓雅間張望一下,那里有和她訂婚了一年多的未婚夫楊柳先生,她今天向未婚夫徹底攤了牌。經過一年多的觀察,發現自己和楊柳先生不適合一起。因為兩人對人對事的觀點常常會有明顯的抵觸,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在爭吵中度過,所以她希望王靜波再給她一個明朗的答復;她太了解王靜波——只要是上了床的女人,他都會說愛你,會說和你結婚,會說想死你了,但最終的結果是他寧愿獨身也不愿意有人終身管制自己。“楊柳先生實際上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的!”劉雨霞心里對自己說,“王靜波實際上時時在敷衍自己。”劉雨霞聽著酒樓里飄出的歌曲《女人花》,梅艷芳這朵女人花最后也是孤芳自賞,竟然是死了哦?遺憾的是她沒跟成劉德華,也沒與跳樓自盡的張國榮修成正果。跳樓自殺?劉雨霞的臉抽搐了一下,我的琳琳怎么辦?她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個荒誕的想法,為情自殺,我死后會與張國榮那樣躥紅整個世界嗎?會有梅艷芳入葬時那么多異性前來送行追悼嗎?她搖搖頭,就連平時枕邊卿卿我我的那些個男士們也怕不會來光顧。踏入紅塵中,才知浪漫紅塵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子天真單純的弱智想法,她現在最想要錢;錢是情人,錢是恩人,錢是貴人,錢是一切!如果她不買貂皮大衣,王靜波只是斜著眼睛看她;如果她不讓那些男人出大把的錢,他們會把她當作獸欲發泄的一個自慰器一樣的不當事;如果她沒有錢買來化妝品高檔衣服裝飾自己,那楊柳先生也不會為拋棄他的婦人較勁。——楊柳想要娶個嬌艷的美妻還不是由錢而生嗎?因為他曾經的妻子是嫌棄了他的貧窮才離開他的。錢,劉雨霞摸摸小包,鼓鼓的,只要它鼓鼓的,就不怕這個世界上有誰會疏忽了你。她笑了,而后瘋狂地咆哮:王靜波,你要是再不接電話,老娘我決不再踏進王家堡半步,我也不會和誰做什么結婚的決定;女人,一旦成了誰的老婆,你就失卻了讓男人猛追的自由,再漂亮也成了畫中人。老娘喜歡讓男人追,男人覺得老娘被人玩了,但實際上是老娘在玩你們龜孫子!老娘只要玩到了錢,就是老娘的真本事;有錢能買大大的房子,有錢能讓琳琳上大學讀博士。王靜波,看到我買的貂皮大衣樂得嘴上開花似的,只有范美美那樣的瞎眼女子當你回事!就在劉雨霞憤怒到窮兇極惡時,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楊柳先生已經從身后摟住她:
“寶貝兒,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這么說你還有點不舍的意思哦!咱們還是先回家認真梳理一下這個問題,繼續商談好嗎?”
楊柳先生說的家實際上是劉雨霞在縣城租來的二室一廳。楊柳先生不是本地人,他本是南方青松人,只是偶然的一次機遇在佳音縣城做服裝生意。雖說賺錢在他來說未盡如人意,但對于劉雨霞這個從農村走出靠青春吃飯的紅塵女子,覺得他算得上是能耐男人了。劉雨霞訂婚一年多享用了他不時贈送的高檔禮品,女兒琳琳全托的費用也是楊柳先生包攬。為了自己出入自由,劉雨霞把接送琳琳見面的活也交給了楊柳先生公司一打掃衛生的老媽子,只要給點小恩小惠,老太太就樂得屁顛屁顛。為此,劉雨霞牢牢地用女人的溫柔拴住楊柳這棵搖錢的大樹。楊柳先生最近有意向劉雨霞念叨無數次他的難處:母親老了,想看兒媳,想讓兒子陪在身邊;他本人也想回家鄉市里與朋友參與一環保項目,投資數目上百萬,朋友們已經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網上也交流多次,根據預算得出這個投資實在劃算。但見劉雨霞仍然猶豫不決,想到幾次邀請她回去看望老娘,劉雨霞總是將他擁在芙蓉帳里暖度春宵卻不給予明確答復,讓他不能生氣又不可強求。久而久之,楊柳先生對劉雨霞沒有了當初的信任,開始點點滴滴地發現蛛絲馬跡,終于有了丁點眉目,劉雨霞與前夫藕斷絲連!他非常懊惱自己在女人身上的耿直與善良,他不敢給女人們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他已經明白劉雨霞遲遲不愿結婚,又不肯跟他回家鄉生活的個中緣由。帶著這些疑慮,他決定今天,這個問題必須有個定奪,倘劉雨霞仍保持老樣,他也就只能跟劉雨霞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