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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不洗頭又不會死
BAD HAIR DOESN'T KILL

林粒子又開始聽不清了,或許是火車站里同時說話的人太多了。李一辰的嘴巴一張一合,女朋友也笑盈盈的。茉莉花香縈繞著這古怪的交談,她的眼睛掃過李一辰的頭頂,時鐘顯示兩點十四。距離出發時間還有十分鐘,距離自己動念的愛情還有一萬年。

從朋友那里聽來一個故事。

一個女孩不愛洗頭。在她幾歲大的時候,有一次在池塘里玩,被同伴推倒了,嗆了好幾口水才被救上來,從此就開始害怕滿頭滿臉都是水的感覺。

她可以輕輕松松三四天不洗,放長假不出門時也試過一個星期不洗。沒有發霉,也沒有生蟲,沒什么的。洗頭是件麻煩事。先要把頭發徹底打濕,閉著眼好沒安全感,滿臉都是嘩嘩的水流。掙扎著睜開一個小縫,摸到洗發水,快速擠出一坨,胡亂抹在頭發上,偶爾有泡沫擠進眼睛,疼到不行。快速沖水,嘩嘩嘩的水流,憑感覺把泡沫沖沒,這個過程里還要小心水會飛濺到耳朵里。

中耳炎她也得過,因為太抗拒洗頭,在大眾浴池里和媽媽掙扎扭打,灌了好多水在耳朵里,然后就開始化膿發燒,一個月。想想只有后怕。好不容易洗好了,現代文明發明了護發素,還要一切流程再來一遍。終于逃脫浴室,但是仍舊是濕噠噠的。滿頭滿臉的水,就像那次被大人從池塘里撈出來時,也是一頭的水,在陸地上渾身打戰,裹著不知是誰的衣服,潑辣的脾氣彼時已經忘了爆發,眼神空洞嘴角抽搐,小伙伴們個個嚇傻,時空里只剩水滴順著頭發滴下來撞擊地面的聲音。

心理醫生說這件事令她埋下對周遭缺乏安全感的壞種子。那個池塘她后來有一年過年回家特意去看過,一米多深淺而已。她看了好久,風從水面上吹過來,帶著微微的臭氣和寒意。

“林粒子!你敢下來嗎?”

“有什么不敢!”她從小是不服輸的逞能大王。

“那你下來啊!哈哈哈!”

“李一辰,我今天下來了你以后就得管我叫姐!”

“哈哈哈,好,一言為定!”

李一辰長什么樣子都忘了。一轉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從一個小孩到一個大人的過程比人們預想的要快很多。心理醫生說失控是她恐懼的根源,水只是一種形式的載體而已。

人總是會被某一種形式的恐懼困住很久。怕黑的,怕火的,怕蟲子,怕人頭攢動,怕鋼筆尖戳進眼睛,怕坐電梯摩天輪飛機,怕和一個人建立長久的親密關系等等。

林粒子可沒時間分析這些,她還要完成好幾個PPT才能拿到足夠的績效工資,才能保證房租和吃喝。房租一直漲,有一年房東說不租了,讓她搬家,說房價漲了要把房子賣了。林粒子慌了,下班買了水果去拜訪房東,希望房東能容她多住一陣。房東是中年男啃老族,抖著腿抽著煙,講了一堆國家政策經濟局勢。

林粒子滿頭汗,撓著打縷兒的頭發聽不懂。末了,房東說:“得了,看你這樣也是個實在的老實姑娘,再租你仨月。趕緊找個踏實的有房的,嫁了,多好。好好捯飭捯飭自己吧姑娘。”

三個月就能嫁出去嗎?三年也難吧。林粒子在地鐵上睡著了,她隱約聽見了水聲,耳朵里注滿了水,像與世隔絕,周遭漸行漸遠,卻手足無措。

年中公司要在杭州做一個展會,同行的公司都被邀請參加。林粒子的部門負責活動策劃和公關招待。加班到深夜,回家只想平躺。鬧鐘響的時候按掉,連定三個鬧鐘,最后一個響時才掙扎著起床。洗把臉,把頭發簡單的梳個馬尾,碎發因為頭油夠多已經非常服帖,省去了卡子和發蠟。周而復始,一連兩個星期。有一天上廁所照了一下鏡子,林粒子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復古的發型,蠟黃的臉。愛笑愛鬧愛逞強的林粒子死了嗎。

六月的杭州已經很熱了。展會內外男男女女西裝革履,林粒子的白襯衫在黑西裝里慢慢變透明,她埋頭整理要送給參會人員的資料袋。頭發里都是汗,偶爾抬起手擦擦鬢角。她懶得抬頭懶得擠出很勉強的笑容,躲在簽到桌的最遠端,巴不得時間快點兒過。

“林粒子!”

“嗯?”

一張挺闊的方臉,粗眉圓眼睛,黑臉。“請問您……”

“哈哈哈,姐。”

人的腦袋里有好多個抽屜。這個聲音和這個稱呼,從一個抽屜里被抽檢出來,晾在太陽下面等待確認。

“結束了給我打電話,一起吃飯。我們領導喊我了,晚上見,姐。”一張名片握在手里——銷售總監:李一辰。

周圍繼續喧嘩,交換名片的舉動每秒都在發生,剛剛是其中一例。林粒子看著這個名字,耳朵里又出現了水聲。

杭州好吃的據說很多。同事們每天都出去吃宵夜,林粒子不合群,每天就在快捷酒店樓下的小攤上買份面或包子,回房間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她不覺得孤獨,在大城市的第一年最孤獨,后面就習慣了。但是她今天居然有約。回到酒店脫掉已經粘在身上的西裝襯衫,甩掉鞋襪,走進窄小的淋浴間,順手抄了浴帽進去。不想洗頭,明天再洗吧,還能堅持一天。可是要出去晚飯,會不會不太好。算了,無所謂。浴帽套上,沖涼。花灑噴薄而出的水珠打在林粒子的身上,她摸著內衣在身上勒出來的一道道紅印,低頭看著腫成饅頭的腳,有點兒后悔答應了他。

“吃什么?你隨便點。能遇上真是太巧了。老遠我就看那女的好眼熟,走過去看還真是你。多久沒見了?這幾年你回過老家嗎?你爸你媽還好嗎?你怎么樣啊?你那個公司待遇好嗎?我看你樣子很累啊……”

這是長大后的李一辰,寬肩膀,雙下巴。在林粒子的印象里,他是黑瘦的小個子,整張臉靠眼睛撐起來,眼睛特別亮,在很黑的地方都是閃閃的。頭發很短,經常被他爸爸追著打,他做的冒險事,林粒子都要試一試,以此來鞏固女生中“女老大”的位置。

菜單油膩膩的,翻來翻去,林粒子點了西湖醋魚,游客必點。杭州有西湖,西湖有醋魚。杭州有許仙白娘子,可惜菜單里沒有,有的話林粒子也會點來看一看。她的心沒有了很多好奇,她知道的事大家都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更多,她沒有可以分享的人。

“我還行。上班賺錢,哪有不累的工作。”她低頭擺弄著筷子,不抬頭,不習慣,多久沒跟男人吃過飯了。“那你哪天回北京?我后天走。要不要一起走啊?”“我還不知道。”“哦……”李一辰的熱情慢慢被冰塊稀釋,他記憶里的林粒子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大嗓門。眼前這個女人,他也不太認得了。

招牌菜做砸的概率很高。又酸又腥,魚眼凸出,支離破碎。兩個人吃得愈發沉默,難吃而尷尬的一餐。李一辰結了賬提出去湖邊散步。林粒子想了想,來了幾天了確實還沒看過西湖,答應了。景點無論何時都是人多的,這樣不會尷尬,怎么都是熱鬧的。倆人并肩走著,偶爾要挨近一些給對面走過來的人讓讓路。六月的西湖,水汽氤氳嫩荷片片。林粒子三天沒有洗頭了,她很擔心貼近的時候,會不會有奇怪的氣味被李一辰聞到,因為身高剛剛卡到他的鼻尖位置。

“還記得陳老師嗎?”李一辰還是想說話。

“哪個陳老師?”

“咱們幼兒園那個老園長啊。”

“喔。怎么了?”

“前年心臟病去世了。”

“喔。”

林粒子腦子里打開了一個抽屜:老園長是個高個子嚴厲的女人,戴著眼鏡,總是穿一件灰毛衣。李一辰和林粒子同班,一個是男生班長,一個是女生班長。倆人平時總是拌嘴,連吃豆包要比誰吃得多。是比賽就有輸贏獎懲,林粒子老能贏,贏的人可以隨意使喚輸的人,李一辰,總是輸。

記憶的抽屜接二連三地打開:中考的林粒子遭遇滑鐵盧,分數只夠技術專科學校。她爸媽讓她去學了會計,深信會計是不會找不到工作的專業,哪里都會需要會計。驕傲的林粒子額頭上被刻了隱形的loser字樣,自此后慢慢沉默,在教室和自習室度過一個又一個相同的白天和夜晚。在其中的一個夜晚,李一辰好像來看過她一次,帶了些水果和路邊攤的腸粉。林粒子甚至已經忘記了曾經存在過那樣一個夜晚,一個格子衫少年和一個蒼白邋遢的少女,一起沉默地吃過一碗腸粉。

技校畢業,林粒子發燒了一個月,脫胎換骨。其他人高考結束,作鳥獸散。修養好便被家人催促著找工作,事實證明,會計很多,職位很少。老會計越老越值錢,新會計和廠長、總經理沒什么親戚關系也很難入職站穩。林粒子的傲骨在歲月的敲打下磨成軟糖,家人的碎碎念讓她心一橫,去北京,無論如何,至少耳根清凈。

李一辰還在說著什么,林粒子看著他嘴巴一開一合,月光雕刻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輪廓,眼睛還是閃亮閃亮的。鳴蟲也湊熱鬧,愈發聽不清,耳朵里又出現了悶悶的水聲。

回酒店后,林粒子收到微信:“真是太巧了。一起回北京吧,路上還多個伴。后天下午兩點火車站見。”

展會結束,林粒子請假多留了一天,多留一天才是“后天”。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答應一起走,她只是在眼前看到了這個答案。

打開淋浴頭,熱水很有力量地傾瀉下來,林粒子決定要好好洗個頭發。杭州到北京要坐好幾個小時火車,她想和他肩并肩時是散發茉莉清香的。滿頭泡沫時她閉著眼,腦海里預演著他會在見到她時說什么,她該穿什么……

車站這天,林粒子出現在候車大廳,她一眼就看到了李一辰。李一辰穿著格子襯衫,旁邊站了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兒。

“你來啦!真準時。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秀兒,我女朋友,我們公司的會計。這是林粒子,我的小姐姐,是我老鄉……”

林粒子又開始聽不清,或許是火車站里同時說話的人太多了。李一辰的嘴巴一張一合,女朋友也笑盈盈的。茉莉花香縈繞著這古怪的交談,她的眼睛掃過李一辰的頭頂,巨大的時鐘顯示兩點十四。距離出發時間還有十分鐘,距離自己動念的愛情還有一萬年。

1.倫敦SKETCH餐廳樓梯拐角處的藝術品,不知道主題是不是“看起來頭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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