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刺青
TATTOO
得知他求婚成功的消息還是在朋友圈。
她正在開會,無聊地在淘寶和朋友圈來回切換。毫無預兆的,她看到共同的朋友發出氣球門和芍藥花束,有水晶燈的餐廳和白馬雕塑的花園,他緊緊摟著另一個姑娘,他居然笑中帶淚。她假裝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
芍藥花是她最喜歡的花,白芍藥,他明明知道。
三天前他發來微信,說他準備求婚。彼時她正和客戶焦灼舌戰,抽不出腦子反應,就草草回復說好,說祝福,說你要好好的。他拿著手機愣了一會兒,她回復得太快太職業太敷衍了,和他想的不一樣。他以為她會驚詫一陣再回復,或者,她會假裝不在意地八卦一下求婚對象到底是誰,又或者會流露出難過。沒想到,零延時回復,利落的祝福,沒有任何追問。“你要好好的”這一句在分開的三年里,她至少說過20次了。她一點兒都沒變,是個冷血任性自私的混蛋。他在書店又坐了半個小時。手機安安靜靜。他起身走出去,去樓上的Tiffany買下一對婚戒。
“我好喜歡這個戒指。死了我也會帶進棺材里。”
她把手舉到天上,月亮被夾在無名指和中指之間。
“傻子。真不吉利。”
“這么貴的戒指,咱倆這個月吃啥喝啥?”
“沒事,咱們一會兒站在路口,張開嘴喝喝西北風就飽了。”
“我才不要,我要回家煮面了,就剩一包啦,先到先得!”
他看著她跑起來,他有種奇怪的父愛泛濫開來。一個戒指七千多,兩個一萬五,有鉆石的買不起,但是以后他一定能買得起。“以后”是多以后他沒想,他堅信他們一定有以后。她歡脫的樣子像個小孩子。他想套住她,想讓她虛榮一下,開心一下。雖然她從來沒開口要過這些,但他想力所能及地對她好。
那時候他剛剛辭職出來創業,新公司只有三個人,租不起辦公室就在他家里的客臥辦公。小床上坐著三個壯漢,一人一個電腦,滿屋煙蒂廢紙。她心疼他,就每天在家洗衣做飯,偶爾出去兼職給小朋友上上英語課。她說她是最全能的主婦,上得講臺下得廚房。他一把揪過她來吻住,胡茬兒刺紅了她的下巴。
那時的日子輕盈得像蟬翼,他們24小時在一起,吵架也是有的,離家出走的范圍不會超出小區。她是媽媽一個人帶大的,因此獨立敏感、缺乏安全感。發脾氣時是歇斯底里的烈女,打人、摔東西、撕爛所有合影,她都干過,但是每次都是他抱著她兩個人一起哭。他看不得她哭,所以才哭。為了證明他永遠不會離開她,他們一起去了刺青店,把彼此的名字刻進皮肉里。石頭剪子布決定誰先來刺。她輸了,他說贏的人先刺。刺青的機器里藏著七八根針,組成一個圖案的每一個點都要扎七八下。她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他的手臂上,又心疼又開心,像是蓋了自己的戳,從此不再有人敢覬覦。雖然媽媽總是說男人靠不住,但是她覺得他一定能,因為他身上有她的名字,他還能去哪兒。一個小時后,換她了。他握住她的手,她閉上眼睛。刺青最嚇人的時候就是第一針下去之前那幾秒。畫圖、勾線、裁紙、備皮、拓圖,然后第一針就刺下來了。她哈哈大笑起來說一點都不疼,還沒有大姨媽疼呢。他還是揪著心,這是一個了不得的儀式,比指天誓日還隆重,這是一輩子的事。刺青是一輩子的事。
閨蜜勸她,都分開幾年了,趕緊把刺青改了吧,改成她家貓狗,哪怕涂成一個黑框,都別帶著了,擋桃花。她摩挲著小臂內側,因為疤痕體的關系,他的名字像浮雕一樣凸出來,顏色從原本的青黑慢慢變得淡下來,像是自己的皮膚又長出來一層蓋住了它。“不改,改它干嗎。這也是我的一部分啊。”她執拗地搖搖頭,她的人生里沒有后悔的事,改了就說明她后悔了。她不后悔愛上他,不后悔一輩子帶著他的名字生活,不后悔說出分手,說了分手再復合也是一種后悔,她不能打破這個原則。不能輸。
分手是她提的,她什么都不怕,唯獨“被忽略”可以隨時隨地掀翻她的小船。她躺在病床上,像雨水打濕的風箏。護士說要觀察兩個小時,沒事就可以走了。留觀房是個單間,他不想她受委屈跟別人擠。小腹里像發生過核爆炸。她咬著牙,麻藥還沒過,很想吐,護士說少數人會有惡心的不良反應,她就是少數人中的一個。被推進手術室之前他也沒趕到,他說會議事關公司的生死,一結束立刻趕去醫院陪她。可能手術中她死掉的概率遠遠低于談判失敗公司死掉的概率。她能理解他,那是他的心血,可是,她肚子里是他未成形的孩子。半夜他終于趕來,開車接她回家。車開得很慢很慢,路過每一個減速帶都格外小心,顛簸會讓她疼得皺眉,他愧疚得想抽自己,可是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很多時候,就是真的沒辦法吧。
他們在一起五年。分手分了一年。最近的兩年才算各自平靜。
剛剛分開時他喝醉了就打給她哭,說對不起,有壓力,說忽略了她的感受。第二天酒醒再道歉說打擾了。她也嘗試著跟其他人約會,吃飯的時候會想這家餐廳和他來過,看電影時會看到他們常去的廳,常坐的座位。別人牽她的手,她總和他的手比;別人親她,她使勁兒閉住眼睛。為了顯示彼此是成熟的大人,他們保有對方的電話和微信。第一年互刪了好幾次,后來妥協,達成一致,朋友圈敞開,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被特殊分組。她買了新裙子要自拍,他開了分公司她會去點贊。他生日她每年都會精選禮物,內衣鞋襪不拘一格,管他有沒有女朋友,她都按照自己的心思送。她知道他不會拒絕,她堅信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他媽媽時不時還會打給她,問她好不好,什么時候回家吃飯。她每次掛了電話都會想哭,可是心里有一個特殊裝置,一旦要軟要回頭,就會有鐵針從毛孔里刺出來。
時間是世間第一利器。從一個月不聯系,到幾個月可能都發不上一個微信,他們在同一個時空相安無事。她知道他很好,無病無災,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也會偶爾翻翻她的朋友圈,看看她最近的模樣。放不下,又拾不起。有個女人對他很好,百依百順,無微不至。他有些動搖,卻不知道為何一直下不了決心。新換了一套房子,多了一個閣樓,他裝成了一個可以望天看書的秘密空間,因為她以前說過,想要一個離星星很近的房間。
女人問:“你愛我嗎?”他摸著女人細軟的頭發,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說過,人一輩子只能用盡全力愛一次。愛完了就完了。再沒有第二次。他興許是用完了那唯一一次機會。
求婚成功,小型晚宴上大家都喝多了。戴著大鉆戒的女主人已經不省人事,他和幾個哥們兒在露臺喝著威士忌。“你求婚告訴那誰了嗎?”當年“床上創業三壯士”之一借著酒勁問了大家都好奇的問題。他們知道她是他的疤,是過不了的坎兒。每次喝成傻蛋時他都喊愿意為她去遭所有的罪,死都不怕。他們曾陪著他走過最不堪的一段生活,他們希望他是真的想好了。他笑笑說:“她知道。她祝福我。”他望著手臂上她的名字,一陣絞痛。好久沒痛過了。從今往后,他有了要盡責呵護的女人,他有了妻子,再不能照顧她了。
花瓶里的白芍藥開得很好,兩三叢爛漫,十二葉參差。她攥著手機,把朋友圈里關于他求婚的每一張照片都放到最大,看得仔仔細細。那女人頭發是長卷的。氣球是白色和粉色相間。他們準備了香檳和紅酒。鉆石是方形切割的。他是笑著的。他眼角還有淚。
她點開他的微信頭像,發出:嗯。
他秒回:嗯。
身上背著別人的名字,即便此生努力繞開,再也不見,也早已在宇宙中留下了無法篡改的關聯。說“人生無悔”,都是負氣的話。人生若真的無悔,該多無趣啊。
愛過,就是得到。謝謝你給我那么多,我那么愛你,你要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