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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之和我相識在七十五年前的燕園。我于1931年先入燕京大學歷史系,仁之晚我一年入學。在位于適樓(現名俄文樓)一層的西南角的那間課室里,我們聽洪業(煨蓮)教授講授“史學方法”。共同的課業和志趣使我們逐漸接近,課余有時在適樓南門外會面,而最常去的地方自然是圖書館。從圖書館出來,仁之總是先送我回到女生二院,再返回未名湖北岸的男生宿舍。

從1932年作為新生踏進燕京大學校門起,仁之在學貫中西的洪業教授極為嚴格的治學方法訓練下,在積極開拓中國沿革地理廣闊領域的顧頡剛教授啟發下,一步步進入學術研究領域。清初學者顧炎武“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和所提倡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精神,也深深影響著仁之的學業探索。1932年顧頡剛教授開設了“中國疆域沿革史”這門課程,探討歷代疆域和政區的演變,后又發起成立以研究古代地理沿革為中心的“禹貢學會”,設在位于燕大東門外蔣家胡同3號寓所。仁之在這里參加過學會的活動,聆聽過顧先生的教誨。學會的同名刊物《禹貢》半月刊也于1934年3月出版,成為交流學習心得和信息的學術園地。仁之學生時期在《禹貢》上先后發表過十余篇文章。

1935年長江中下游大水,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他深受震撼,寫了《記本年湘鄂贛皖四省水災》一文。由此,他開始關注歷史上水利的興修并閱讀水利史的典籍。他的學士論文便是關于清代黃河的治理,題目選為《靳輔治河始末》。在寫作過程中,他注意到輔佐靳輔治河的陳潢起了重要作用,卻被誣陷入獄、迫害致死。洪業教授了解到這個情況后,便要仁之以《陳潢治河》為題,結合現實,著文宣揚為民除害、以身殉職的陳潢,并將這篇文章刊登在他自己參與主編的《大公報·史地周刊》上。

仁之本科畢業后的暑假,參加了禹貢學會組織的“黃河后套水利調查”。這第一次大規模野外考察,影響到他日后對水源水系研究的重視。留校后,仁之擔任顧頡剛教授的助教,協助開設“古跡古物調查實習”班,從1936年9月到1937年6月,每隔一周的周六下午,都要帶學生到事先選定的古遺跡或古建筑物所在地進行實地考察。仁之根據參考資料,寫出簡要的介紹文章,鉛印出來發給學生,人手一份,作為考察的參考。我每次參加,受益良多。這項工作使仁之進一步認識到野外實地考察的重要。他后來多次徒步跋涉,跑遍了北京大半個郊野,嘗試將文獻的考證和野外考察結合起來。

“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北平淪陷。顧頡剛教授為躲避日寇追捕,被迫離校出走。仁之轉為洪業教授的研究生。愛才惜才的洪業教授注意到仁之的學術思想開始向研究歷史時期地理學的方向發展,便著手為他安排去英國利物浦大學地理系學習的計劃,后因歐戰阻隔,未能按時成行。

1939年8月,我們在燕京大學臨湖軒東廂結婚。國難當頭,婚事不張揚,儀式從簡,只備便宴。司徒雷登校長是證婚人,我們的老師洪業教授、李榮芳教授及他們的夫人在座。從此,仁之和我相隨相伴,從二十歲時的同窗,到現在九十多歲的老伴,走過了漫長的人生路程。

仁之在洪業教授指導下完成論文《續〈天下郡國利病書〉山東之部》,于1940年7月獲燕京大學文碩士學位后繼續留校任教。引導仁之走上治學之路的洪業教授、顧頡剛教授、鄧之誠教授教學有方,傳業授徒,循循善誘。言傳身教之間,給學生以熏陶。仁之親炙教益,承繼治學之道和氣節操守,為日后學業和持身律己立下了根基。我師“育我之親,愛我之切”,仁之一生對此感念不忘。

華北淪陷后,為資助生活困難的學生繼續學業,同時秘密協助愛國學生離校前往解放區和大后方參加抗日救國運動,司徒雷登校長任命仁之兼任“學生生活輔導委員會”副主席,以協助委員會主席、美籍教授夏仁德(R. C. Sailer)。輔導委員會的工作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1941年12月7日,日寇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立即被封。師生二十余人,包括司徒雷登校長、陸志韋教授、洪業教授等先后遭到逮捕。剛剛度過三十歲生日的仁之,在天津被日本憲兵隊戴拷押至北平入獄。十一名燕京大學教員在獄中表現了堅貞的民族氣節,仁之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

1942年6月,仁之被日寇軍事法庭審訊,以“以心傳心,抗日反日”的“罪名”判處徒刑一年,緩刑三年,取保開釋,無遷居旅行自由。仁之只得隨我寓居天津我父母家。為避免日偽不斷上門糾纏,仁之先后在達仁商學院和天津工商學院任教,繼續寫作因被捕入獄而中斷的專題論文《北平金水河考》,并對天津聚落的起源做進一步的研究。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作為燕京大學復校工作委員會五名成員之一,仁之立即回校接管燕園,清查校產,籌劃復校。五十六天后燕京大學復學。仁之奔波在京津之間,同時在燕大和天津工商學院任教,已無暇寫作。

1946年8月,按照七年前洪業教授為他制訂的計劃,仁之負笈遠行,乘船前往英國利物浦大學,就教于當代歷史地理學的奠基人之一達比(Henry Clifford Darby)。當年書信往來走海運,總要兩三周的時間,真是家書抵萬金。仁之在給我的信中這樣描述他第一年的緊張生活:“我現在每周換三個人:第一個‘我’是大學一年級的fresher,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到學校讀書上課,做制圖實習;第二個‘我’是研究院的‘博士待位生’,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與晚間,在宿舍做個人的研究工作;第三個‘我’是《益世報》的駐英通訊員,星期六讀一周報紙雜志和做參考筆記,星期日用整天寫通訊。”仁之以充沛的精力,在三重身份中轉換。隨課業的深入,達比教授的學術理論及其對當代歷史地理學發展的實踐,使仁之愈受啟迪,并進入北京歷史地理研究的新領域。1947年7月5日,仁之接我信后感觸甚深,前往書店購得《普通制圖學》(General Cartography)一冊,題簽以志紀念:“今晨得瑛來信對于治學為人多所勖勉。有‘大學府需要第一流有品有學有識的人才,兼而有之者惟洪師也……愿我臨學成歸來繼續努力,有如大學者之終身孜孜不息,當以國際最高學術標準為標準,勿為目前局促狹窄眼光所范限’等語。”(侯仁之稱張瑋瑛為“瑛”,張則稱侯為“臨”,因其小名為“光臨”。)仁之愈發努力,傾注三年心血,對數年來積累的有如“磚頭瓦片”般的資料和思考重新加以審視、提升,從現代歷史地理學的角度構建寫作了論文《北平的歷史地理》。1949年夏,仁之獲得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的原本保存在利物浦大學圖書館,仁之隨身攜帶副本回國。雖然歷經半個世紀滄桑和“文革”抄家的劫難,文本居然保留至今而大體完好。

仁之獲得博士學位后,趕在9月27日,新中國成立前三天,回到了祖國,并立即以滿腔熱情投身到祖國的文教事業中。1950年7月,他發表了回國后的第一篇文章《“中國沿革地理”課程商榷》。當時仁之在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地理學,又應梁思成教授之邀在清華大學講授“市鎮地理基礎”課程,兼任清華大學營建系教授。由梁思成教授推薦,1951年4月,政務院任命仁之為北京市人民政府都市計劃委員會委員。這使仁之得以立即展開首都都市計劃中西北郊新定文化教育區的地理條件和發展過程的實地考察,提交了《北京海淀附近的地形、水道與聚落》一文。此時,仁之產生了編纂《北京歷史地圖集》的設想,并得到梁思成教授的鼓勵和支持。1951年5月,梁思成教授親自給中國科學院寫信,申請為仁之配置一名專職繪圖員,以協助他工作。

1952年院系調整,燕京大學撤銷,北京大學遷入燕園。仁之任教于北京大學,又擔任了繁重的行政工作。1951年,我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平日我住在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近代史所的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那時,仁之雖然年富力強,但長期負荷繁重,使他患了三叉神經痛,痛得不能入睡,不得休息。不過,只要有些緩解,他就又忙起來。白天的課程、會議、社會活動總是排得滿滿的,只能擠晚上的時間寫作。當時,我們住的燕南園沒有接通學校的暖氣管道,各家各戶靠自己燒煤取暖。在樓上靠近樓梯口的地方,我們支起一個很高的洋鐵皮爐子,燒煤塊加煤球,火力很大,樓上各房間的供暖都靠它。仁之很會“伺候”這爐子,自己添煤、通火、鏟灰,控制火候。晚上,先把孩子們住的房間門打開,讓暖氣進去。等孩子們睡了之后,仁之再把各房門關上,讓熱氣集中在樓道里。夜深人靜,坐在樓道角落的一張小棗木桌前,攤開紙筆,文思流暢,時常到午夜或凌晨才擱筆。

圍繞著古代北京的地理環境、北京城的起源和城址選擇、歷代水源的開辟、城址的變遷沿革、古都北京的城市格局與規劃設計等方面,仁之熱情飽滿地寫了大量文章。50年代初嶄新的大規模經濟建設對水的需求急劇增長,仁之深感水源的開發是北京城市發展過程中面臨的首要問題,撰寫了《北京都市發展過程中的水源問題》一文,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上。昆明湖的拓展,十三陵水庫及官廳水庫的建設使仁之興奮不已,不但屢到現場,還寫了多篇短文歡呼水源的開辟,謳歌戰斗在水庫工地上的英雄們。

由于西北沙漠地帶的擴大和蔓延日益嚴重,如何治理改造沙漠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1958年10月,國務院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召開“西北六省區治理沙漠規劃會議”。仁之代表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出席,會后組織多學科力量投入沙漠考察。從1960年到1964年,除教學和行政工作外,他年年暑假都帶領學生和年輕同事進沙漠。1960年夏赴寧夏河東沙區,1961年夏赴內蒙古烏蘭布和沙漠,1962年夏赴內蒙古及陜西榆林地區毛烏素沙漠。1962年年底,由國務院農林辦公室領導的治沙科學研究小組,考慮用十年時間(1963—1972)完成從內蒙古西部到新疆南部的沙漠考察設想。仁之根據這個計劃,1963年夏再赴內蒙古烏蘭布和沙漠,1964年夏又赴陜西榆林地區及毛烏素沙漠。那幾年正處在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在北京,糧食、油、糖定量,進西北荒漠條件更是艱苦。仁之憑著自己身體底子好和堅韌不拔的精神,始終斗志不減。一次乘坐的吉普車出事故翻進溝里,插在胸前口袋里的兩支鋼筆都折斷了,他萬幸沒有受傷。白天冒酷暑出沒沙丘,晚上和當地的老鄉交談。在旅途中隨手寫下的《沙行小記》及《沙行續記》是那一段經歷的生動記錄,充滿了樂觀與豪情。平日煙酒不沾的仁之,為了表示對當地習俗和地方領導的尊重,還在主桌席上敬酒回酒,直到主人和賓客一個個醉倒被攙扶而去,他還能應付自如——這還是最近我從當年隨他進沙漠的學生那里聽到的。

1966年6月“文革”開始,仁之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批斗、抄家、關押,遭受到人身迫害和種種不公正待遇,我也受到牽連。1969年仁之從“牛棚”出來,又到江西鄱陽湖鯉魚洲勞動兩年,我隨社會科學院去了河南“干校”,孩子們在北京。那三四年的時間里,全靠寫信寄包裹傳達互相的惦念,每封信都是在三地之間轉一圈傳閱。仁之很惦記我下到“干校”后出現的心絞痛毛病。直到1973年我從河南息縣回來,我們才得以團聚。那時的我們,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

從江西回來后,仁之繼續受監管在校內勞動,不過多少可以有一些自己支配的時間了,他迫不及待地拾起中斷的研究。“文革”后期,“四人幫”的政治蓄謀加緊實施,四處發展勢力網羅人才,學校的知識分子也不能幸免。1974年年初,仁之還在勞動著,突然接到通知,緊急集合上火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下車后才知道是到了江青樹立的典型——天津小靳莊。幾天后返校又被召去開“座談會”。仁之警覺到情況不好,想走。我們對于江青在“文革”中歷次來北大的所作所為非常反感,每每議論總以“三點水”代其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不愿從命,然而又脫身不易。仁之進城去看我們信賴和尊敬的燕京大學學長翁獨健。獨健先生已從旁知道仁之被點名去了小靳莊,對他說了一句話:“三十六計,走為上!”正好這時有報道,邯鄲在戰備“深挖洞”時發現地下城墻夯土和戰國時期文物,北大地理系的師生要前往“開門辦學”。仁之借此機會立刻出走,及時避開了“四人幫”的糾纏。那兩年,他大部分時間在河北和山東。雖然還戴著“有問題”的帽子,但是重新獲得了工作的機會,于是他便全力以赴,先后對邯鄲、承德、淄博三座城市做了實地考察。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仁之在承德。趕回北京后,看到由于余震,人們都在戶外露宿,仁之便在院子里一棵大槐樹下支了個棚子,架起一條水泥板當桌子,即伏案工作起來。

“文革”結束后,教育界和科研系統同樣是百廢待興。1972年,仁之從江西鯉魚洲回校后半年,曾寫了一份意見書,正式提出希望能有機會繼續進行西北沙漠歷史地理考察。因為如果按照1962年國務院農林辦公室治沙小組當初的設想,1972年本應是完成西北沙漠十年考察的時候。然而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他的意見書根本無人理會。直到六年后的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仁之才得以重整行裝,奔赴十多年來一直不能忘懷的大西北沙區。當6月4日火車奔駛在包蘭線上,仁之在隨筆《塞上行》中興奮地寫道:“科學的春天終于來到了。浩蕩的東風把我送上再次前往大西北沙區的征途。”這次他參加科學院沙漠綜合考察隊,對從內蒙古西部到甘肅的河西走廊古陽關一帶沙區的成因和治理做了綜合考察。走上沙漠考察的道路使仁之更加堅定:“歷史地理工作者必須勇敢地打破舊傳統,堅決走出小書房,跳出舊書堆,在當前生產任務的要求下,努力開展野外的考察研究工作。”

從大西北沙區回到學校,仁之迎來了“文革”以后的第一批研究生,立刻帶領他們去安徽蕪湖進行歷史地理與城市規劃的專題研究。在1978年北京大學慶祝建校80周年的“五四科學討論會”地理系分會上,仁之提交了論文《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為結合生產實際,力求解決現實問題,建議北京大學歷史地理學研究選擇北京地區作為基地,從歷史時期北京附近河湖水系的變化入手,探討區域環境演變,同時繼續西北干旱區歷史地理考察。

北京是仁之心中的“圣城”。仁之說,他對北京“知之愈深,愛之彌堅”。他寫了多篇學術專題論文和科普讀物介紹古都北京,闡述北京作為帝王之都的規劃設計有其鮮明的帝王至上的主題思想,在進行舊城的改造和城市規劃建設中,應以新的主題思想“人民至上”取代,既要繼承歷史文化傳統,又要有所創新,體現人民首都的新面貌、新格局。

1980年起,仁之利用出國開會講學、做學術研究、進行文化交流的機會,向國外宣傳介紹中國,介紹北京,介紹歷史地理學在中國的現狀和發展趨勢。在此期間,仁之從美國同行中獲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公約》的情況。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委員會于1976年正式成立,而我國還沒有參加這個公約。回國后,仁之立即為此事多方奔走。1985年4月,在第六屆全國政協第三次會議上,仁之起草,征得陽含熙、鄭孝燮、羅哲文三位委員的同意,聯合簽名向大會提交了“建議我政府盡早參加《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公約》”的提案。起草后,仁之隨即在《文物》上發表《萬里長城》一文,表示:“殷切希望我政府能早日批準參加《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公約》提案,并爭取參加世界遺產委員會。”提案送交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后獲得批準,中國成為了公約的締約國,從1987年起開始進行世界遺產申報工作。

1993年,北京鐵路西客站工程破土動工。最初有選址在蓮花池的意見,后來主樓東移,使蓮花池得以完整保留。仁之一直惦記著蓮花池。在主體建筑基本完成后,就要親自去看。我陪他去,那時還沒有安裝電梯,扶著他爬樓梯一直到頂,看到的是個干涸的蓮花池底,而且已經成了堆放建筑材料的大倉庫。蓮花池的命運使他非常擔憂,他立刻寫了《蓮花池畔 再造京門》一文,建議進一步開發蓮花池的水源。在北京城里,另一處令他縈繞于懷的地方是什剎海。沒有當初的什剎海,就沒有北京城南北的中軸線及沿中軸線的整個城市布局。仁之說,什剎海及其周圍一帶,是老北京最具有人民性的地方;作為新時代文化生活活動中心,什剎海的開發應該提到全城社會發展的戰略高度加以考慮。他一次又一次去什剎海、匯通祠、鐘樓、鼓樓、后門橋一帶,對這一地區的改造給予了深切的關注。

1993年,仁之再次講授全校選修課《北京歷史地理》,作為一生教學的“結業式”。隨后,便在暑假帶領學生去內蒙古赤峰市考察。不料大雨沖垮了路基,火車只到京郊懷柔就返回了。最后一次野外考察就這樣結束了,那一年,他八十二歲。

算起來,從1936年大學畢業留校任教起到1966年,是仁之工作生涯中的第一個三十年。“文革”開始,全部工作戛然而止,他抱憾不已。而經歷了這場劫難之后,仁之又獲得了生命中的第二個三十年,他對此無比珍惜。他本是勤奮之人,他的第一篇作品發表在濟南齊魯大學出版的刊物《魯鐸》上,那是1929年他中學時代的習作。自此,除了特殊境況外,他幾乎每年都有作品發表。然而一生寫作的高峰期竟是在七十幾歲,從1980年到1990年的十年,他發表文章百篇之多。年過八十,仁之更以“不待揚鞭自奮蹄”自勉。他的習慣是,清早三四點起床之前,把想到的當天要做之事扼要記在小卡片上。這些“卡片”其實就是剪開的厚信封或是藥品包裝盒,只要背面是淺色的即可。他的枕頭下總有這些筆頭和紙片,“一日之計在于晨”正是借助了這些“卡片”。到中午時分,他有時會說上一句:“我已經工作了八小時了。”在復印和掃描技術未出現和普及的年代,仁之在完稿之后,總要繕寫謄清一遍。如果再有修改,就再抄一遍。這很費時間。以前他自己做,后來我幫他做。不僅抄寫,我也幫他在內容上“把關”,幫他整理保管校對,查找圖書館資料。當然我還是他的“收發室”,處理來信,去郵局寄稿,事情總是排得很滿,遇到催稿,就更是早晚趕工。在我看來,這第二個三十年中,他幾乎是全速奔跑,孜孜不倦,以勤補拙,不敢稍自懈怠,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的旺盛精力一直延續到近九十歲。

十年之前,一個已有秋意的黎明,仁之和我在天光云影中,攜手漫步在未名湖邊。對于身旁的他,我想到了四個字:勤奮堅毅。正是由此,我佩服他。近年來,走路困難加上視力衰退,不能出遠門,他的目光回歸到了早年學術道路的出發地,圍繞海淀和燕園,完成了《未名湖溯源》《海淀鎮與北京城——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地理關系和文化淵源》等論文。現在,他再不能像以往一樣地投入工作了,失卻了生活的重心,使他傷感。有幸的是,我們仍然還在燕園,從青年到晚年,七十多年來相依相守。仁之每天坐在輪椅上去看他心愛的未名湖,享受著它那獨有的美。

張瑋瑛
2007年12月于北京大學燕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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