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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伽拉希阿

  • 彌天
  • 淤泥
  • 3142字
  • 2020-09-18 15:20:17

陳桐生說:“不吃。”

屋外狂風驟雨,電閃雷鳴,轟轟響聲一陣接著一陣,好似下一陣雷電就要砸落土地,激起土石皸裂飛濺。破廟中火焰跳動,似燃似熄,微弱映亮廟中一尊破像上菩薩的臉。

陰影處那尊裂開的泥塑菩薩,褪了色,余下那點模糊不清的赤紅靛藍,在陰晦處沉沉地融進灰褐的干泥巴里,糊的菩薩臉孔面目全非。

在藍得炫目的電光中,菩薩的臉時常伴隨著轟鳴聲驟然一現,倒還跟邪神現世一樣了。

陳桐生就在這接連不斷,一陣挨著一陣的雷聲中,在菩薩詭異目光的注視下,堅定而聲音清晰地說:“我,不吃魚。”

宋川白于是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口魚肉,奇怪地說:“不難吃呀?就是沒有香料而已。”

這大概是宋侯爺最狼狽的時候了,他一身出行的春繡三枝錦緞長袍,原來光華四溢,漂亮得一看就是京都里限貨的、最時新的漂亮好料子,叫好幾個上等老師傅斟酌著量身定做出來的。如今衣裳完全濕透了不說,還濺滿泥水,衣角已經皺起來,完全不能要了。

宋川白卻一點沒有壞心情,他很豁達地說:“再做一件就是了嘛,反正也不是沒有了。”

陳桐生回憶了一下,記得這是出門前宋芷蘭專門跟她咬耳朵說過的:京都限量。

料子是從江南來的貨,用天云蠶絲織成。今年江南雨水泛濫,天云蠶嬌貴,讓水氣毒死了大半,蠶絲產量又極少,品質也下降得厲害。像宋川白所用料子的品質,那在今年產出所有分量里總共占三十分之一,做出來將將夠六七個人穿的量。

當時宋府師傅做出來第一件,宋川白嫌樣式不好,硬是就廢了,又拿新料子做了一件出來。物以稀為貴,由此可見宋川白這件衣裳的價,還不論他專門請進府的老師傅連夜趕制的費用。

陳桐生跟宋芷蘭耳朵咬回去,問:“侯爺,很講究,吃穿?”

“其實不講究。”宋芷蘭說:“但是他閑著沒事,就愛干這些驕奢的事。侯爺說,不奢侈當什么侯爺,去做和尚好了。”

“……”陳桐生在破廟風雨下注視著宋川白坦然自若地吃著那條咸魚,才相信了宋芷蘭原來還說的是實話。宋川白倒還真沒有嬌氣毛病,大約奢侈浪費只是愛好。

至于堂堂陽和侯為何淪落至此,那還要從五天前宋川白把她帶出京都說起。

黎城之亂波及周遭大小村落城鎮,宋川白一行人走至蒲陽城歇下后,宋川白不知為何來了興致,要帶她四處轉轉,誰知走到臨近城外碰上來暴亂民眾,直接讓沖散到城外,又碰上暴雨忽降,天色見晚,三人便躲進了廟里。

三人未吃晚飯,肚子咕嚕嚕你方唱罷我登場。范瑞左看看主子,右看看陳桐生,默默后退一步,從懷里摸出一個包著咸魚干肉的油紙包。

宋川白正支著下巴無事,見狀搶奪之,還裝模作樣地在火上烤了烤,便開始吃。

陳桐生一腦袋水漬,肚子里咕嚕咕嚕,見狀不由得想,我跟他出來是干嘛呢?

從宋川白之前給她的那封信里,陳桐生讀出方鶴鳴之死遠不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么簡單。關于他生前為何突然居住于苦水村,牽扯進了什么事,又是因誰人而起,這些都不得知。

而宋川白答應她,會幫她查清楚這些。

餌料丟出去,眼見著小貓抽抽鼻子,開始動搖,又碰上王澄南事件,逐漸被仇恨激起的憤怒中稍微回過神,稍微清醒下來了。

她還是想知道真相,想弄清楚事件的本質。小貓就這么咬勾了,被宋川白順利地塞進轎子里帶了出門。

結果一出門碰上暴亂,陳桐生整個懵掉了,開始考慮宋川白這個人的可靠性。

她不禁問:“你原來,想出來,看什么?”

宋川白認真回答:“看風景。看民眾,本侯身為我朝命官,體察民情,不是應該的么?”

陳桐生嘴角一緊:“那,你想讓我,看什么?”

“看看咸魚。”宋川白把手中咬了一半的魚遞到她面前。陳桐生向后一仰,只聽緊閉的唇齒間傳來咯嘣一聲,宋川白哈哈笑起來。

他說:“暴亂也很好看嘛,你猜猜看,郊外這些民眾是為何要聚眾推開城門?”

陳桐生簡潔明了:“不讓進。”

“嗯。”宋川白好像不覺得被應付,相反還一副認真模樣點點頭:“為何不讓進?”

陳桐生覺得他那個語氣有點像哄小孩兒,閉著嘴不大像搭理他。而且她不是對任何一點地方都有觀察的心,她坐在轎子里一直在饞馬騎,還沒什么零嘴兒吃,一路走的十分不暢快,對蒲陽沒有多看幾眼。

昏昏欲睡的時刻被宋川白叫出去,也沒有什么心思,她在宋川白身邊的時候總有扮下手的意思。動腦子那是主人的事,她只管接命令做事就好,直到被人群無差別襲擊的前一刻,她才后頸汗毛無端陡然直豎,抬頭四顧,但已經來不及,很快被人群裹挾而去,沒有自己能自主的機會了。

別說是問她民眾暴亂原因,就是他們方才走到哪里,那里是什么情形,她都不一定說的出來。

但宋川白很有耐心似的,并不生氣,嘴角帶笑的看著她。

陳桐生半響憋出來一句:“不知。”

宋川白用那只沒碰咸魚的手摸了條絹子出來,慢條斯理地擦。范瑞默默在廟里找能燒火的東西來“添柴”,添完一批就無聲坐一邊去。

“聽說這帶民眾信奉香火,迷信鬼神之風甚重,可現在看來,他們連一尊廟也不好好修葺,這傳說倒不像是真的了。”宋川白側著身子去看那尊菩薩像。

陳桐生聞言也去看那尊像,越看那表情越不對,她忽然站了起來,喃喃道:“伽拉……”

伽拉……?

金寺大殿內高大神像寶相森嚴,金磚鋪地,紫煙香薰裊裊升空而起。一個極其年幼的孩子頭戴金玉墜寶環,繡金披肩垂下長長的光華閃爍的流蘇,一直垂到那孩子腳邊,顯得孩童格外嬌小可愛。

所有人踏進大殿的那一刻都低下頭去,乖順地拜下去。唯有幼子無知,站在那里,抬頭去看那對她來說簡直是頂天立地的神像。

“娘,這是什么像呀?”

“伽拉希阿。”記憶中溫和的女聲說:“是庇佑我們先祖的神,伽拉希阿的神像。”

緊接著下一刻伽拉希阿的神像動了,那男女同體的身長眉而怒目,嘴角卻是上翹著的,它張開大嘴,朝腳下匍匐的眾人伏身而來,帶出金相轟轟碎裂的聲音。

仿佛沉睡的伽拉希阿蘇醒,金粉紛紛脫落四散。原來朝拜的人群驚叫四竄,而孩童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神像的眼睛,口鼻中,留出了奇異芬香的液體。

嗒。嗒。嗒。

一滴,一滴,毫無阻攔的滴在了孩童的臉上。

……

“她沒瘋沒傻,也沒有暴斃,更說明這是古神選中的孩子!我要帶她回去,帶她回她真正的家鄉!”

“你瘋了……?那只是傳說!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給我留下來!”

“傳說?那是咱們老祖宗真正經歷過的事。我告訴你,這里記載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場景,都是真的!”

“這么多年了!”孩子聽見男人激動的聲音:“幾百年,幾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時候返世過!”

“你真是瘋了……我看你真是研究這些事研究瘋了……”

……

陳桐生從火堆里抽了根木棍,借上面的火光來看菩薩的臉。

不知為何,那菩薩的臉顯得非常怪異。她起初以為是雷電和火光的緣故,但如今仔細看來,是菩薩的臉本來就做的十分奇怪。

那張臉有菩薩的眉,卻是伽拉希阿的眼。有菩薩的飽滿天庭與垂肩長耳,卻是伽拉希阿的笑唇。往下看去,菩薩手中拿的寶器也不是凈瓶一類,陳桐生低頭端詳了很久,才辨認出來——

……

“娘,伽拉希阿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沒落之人的腦。”

……

那是半顆裝在碗狀法器中的人腦。

此時廟外閃電撕裂墨般漆黑的天空,一遍一遍將紫藍電光打在菩薩臉上。雷聲轟鳴。

陳桐生口中干澀,她愣愣地看了半響。宋川白見狀不對,也走了過去,伸指一抹那菩薩,嘖了一聲道:“這菩薩,怎么笑得怪模怪樣?”

“侯爺,”陳桐生問:“你有沒有,聽說過,伽拉希阿?”

“嗯?”宋川白將這四個字重復了一遍,搖頭笑道:“不知道,聽起來,也不像是正牌子,有大香火的佛。”他說著捻捻指尖,湊到鼻尖聞聞,接著道:“我對鬼神之事向來無意,能記著幾個,平時去廟里見大主持的時候有話說也就得了,哪里懂那么多?”

他道:“這佛像味道不對。”

陳桐生神智還是有點沉浸在那腦海中忽然來襲的,古神像,與兩個身影的爭吵中。下意識就近湊過去聞他的指尖,溫熱的氣息撲在宋川白手指上,他指尖微微動了動,沒作聲,看著陳桐生出神。

除去泥塑在雷雨天的潮腥味與陳舊灰土氣,除去久吃的香灰氣,還有一絲異樣的,說不上是香還是別的什么的氣息。讓陳桐生覺得很熟悉。

“……飛光。”她想起來了:“是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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