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面狐貍
- 彌天
- 淤泥
- 3176字
- 2020-09-18 15:20:17
后來逐漸長大了,兩人逐漸明白了沙漠的致命與殘忍,卻也沒有打消過去沙漠的念頭。
俞夏很早就死于農(nóng)活意外,她在瓢潑大雨里抻長了嗓子對著王澄南說出身世真相。王澄南看著她,覺得很可憐:“連你都對她失望了,還指望我能有什么額外的溫情嗎?”
“她不是我娘,也不是憐兒的娘。我們要到一個遼闊無際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
榮憐兒越發(fā)大了,王澄南終于忍無可忍,計劃與榮憐兒出逃榮府,一路西去。
她最后也沒打算放過那個打罵了她十多年,拿著俞夏棺材本去賭的王獵戶。于是在王獵戶秘密夜行的時候跟過去,意欲舉報王獵戶,并借此拿官家賞錢作為出逃盤纏。
而王澄南在苦水村大火那一晚被抓,緊接著因為陳桐生的關(guān)系,被宋川白默許關(guān)押大牢。幾天后榮憐兒逃出,她走到約定地點卻無人來接,于是被房選麟選中,她那短暫痛苦的一生在無端的惡意折磨中戛然而止。
如同一枝蒼白的花,瘦骨嶙峋地掙扎半生,從壓了一輩子的巖石下探出頭來,還沒看到天空,便被路過之人,隨意地一腳碾碎了。
數(shù)月牢獄時光中,王澄南長久地凝望著窗外投下來的一方日光,還不知道她會扒著搖籃看的小妹妹已經(jīng)不在了。
她會一個人離開這里,一個人牽著駱駝,葛布纏身,走進孤鷹盤旋,血色黃昏的沙漠。
——————
那夜過去后的第二天,在街坊間聽到傳聞?wù)f有個姓王的獵戶,在郊外舊廟里上吊了。
至于他是自愿上吊,還是有其他原由,那便不得而知了。
陳桐生那天睡的晚,也睡的并不好,渾渾噩噩間她時睡時醒,醒來蒙昧將眼皮睜開一條縫,好像看見窗外有什么一閃而過。
她又夢見苦水村那天大火,那村民驚慌失措的叫聲與官兵訓斥,刀光劍影間血腥飛濺,然而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停留過的地方。
她看見了在村子屋后與她纏斗的暗衛(wèi),那暗衛(wèi)被她斷了一手一腿,仍然在地上扭動著向前爬去,如同斷腿的爬蟲。
他執(zhí)著爬進火里,仿佛毫無知覺般的滾起一身火,最后皮肉盡被燒焦,就保持著爬動的姿勢死了。
視線一轉(zhuǎn),她又看見王澄南。
相貌清秀的女子背著弓,坐在黑暗中的巖石上,她好像在忐忑不安的等待著,遠處傳來官兵隊伍夜行的喧嘩聲,火把上的光幽幽跳動。
陳桐生與她就這么一起注視著不斷靠近的光,醒了過來。
天還未亮,但她一系列混亂的夢做的讓人頭疼,睡不著了,她瞇著眼躺了一會兒,完全清醒過來,感覺很不舒服。
她的身體需要一定的睡眠與食物攝入保障,不然就會異常萎靡。還在暗部訓練時,同樣的被罰不許睡覺,她看上去就遠比其他人要顯得疲憊的多。
方鶴鳴說這大概就是“千里馬”與“常馬”的區(qū)別了,她比常人更矯健善斗,同時也無耐性。就倘若無法滿足千里馬更大食量的需求,那么千里馬的表現(xiàn)往往就還不如常馬。
因此除去練功必須要吃的苦,陳桐生在方鶴鳴這里日子還是過的相當嬌氣。曾經(jīng)宮里專供的食點,陛下賞了幾食盒子給方鶴鳴,最后又全部到了陳桐生手上,她吃了一些就膩了,也覺得泛泛得很。
因此見過權(quán)勢下好東西的陳桐生,在侯府的生活也并不覺得這是多大榮耀。
她見過細雪一樣溫柔的宋川白,認為那個時候的少年相當賞心悅目。現(xiàn)在看上去雖然分不清,當時宋川白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披一層假皮,還是這些年的歲月改變了他,陳桐生還是希望當年的宋川白在。
陳桐生躺在床上無事,不禁在腦袋里翻找與宋川白有關(guān)的片段。
除了那場雪,他們還在什么地方見過呢?
陳桐生平常不大想這些事,然而回想起來,竟然還能想起許多。
她跟宋川白沒有深交,但是有很多次見面。
有時候是跟著方鶴鳴,有時候也只不過是街頭轉(zhuǎn)角,宋川白騎著馬,高而遠,突然投來的一撇。
宋川白大多時候只是不遠不近地看著她。后來方鶴鳴與陽和侯的來往逐漸少了,連宋川白給的請?zhí)晋Q鳴也不開了,陳桐生才完全將宋川白身上的目光收回來,一點額外的心思也不分出去了。
方鶴鳴什么意向,陳桐生就學他什么意向。她隱約察覺到方鶴鳴似乎是對宋川白不滿意了,于是自己也下意識跟師父保持同一戰(zhàn)線。
關(guān)于宋川白的小道消息有許多,有好有壞,說他白面狐貍成精的,說他與人為善的,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現(xiàn)在終于到了宋川白面前,也真真假假看不清楚。
單是宋川白為了保護她而教無辜人坐獄這件事情,就足以讓陳桐生想起那個白面狐貍的說法。傳說中會對人笑,將人哄騙到身邊后吸食腦髓的妖怪……
他又幫房選麟,與污糟為伍,又會放過王澄南。那天晚上陳桐生還是敲開了宋川白的門,報告了自己之前知道的一切事情。
陳桐生以為自己要么會看到對方含蓄嘲笑她大驚小怪的微笑,要么會看到裝模作樣的嘆息——說沒有辦法。
但宋川白聽完之后,沒有往常游刃有余的,總讓人覺得意藏三分的表情。陳桐生看出他好像僵了片刻。其實就那么一眨眼的事情,陳桐生沒有錯過那眨眼的瞬間,她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裂縫。
原來他沒有想到這一步,原來他認為僅僅為了保險送人入獄,而間接葬送了一個人性命的事情,是不值當?shù)摹?
陳桐生看到這么瞬間的表情也就滿足了。
但是宋川白卻叫住她,問:“你不也是那種為了報仇不顧一切的亡命徒么?怎么還去阻止別人?”
陳桐生想了想:“因為,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我再想報仇,也不希望,其他人就這么,這么為此,送了命。”陳桐生道:“更何況,她很難,殺到人。白白浪費而已。”
他在燭火下端詳著陳桐生,眼神略微有一點怔松。她在樓上巷里跑了一回,不見狼狽,長發(fā)規(guī)整地束在腦后。宋川白記憶里也有這么一個少女,身形干練無比,性子不大活潑,但心里點子一堆,經(jīng)常面沉如水翹著二郎腿坐在他旁邊,相處久了才知道不是生氣,她一發(fā)呆就是這個表情。
她就那么翹著腿說:“我是我,別人是別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們確實非常,非常像。
天下總有許多相似之人,他們面對事情的選擇往往也會相似。宋川白對付過一個這種人,面對下一個類似的,便會熟門熟路,并且用相差無幾的方式也總會成功。
唯一奇怪的是,陳桐生跟那個人少年時期五官并不相像,只是氣質(zhì)與行事方式相似,相反,在那個人有了巨大變化后,兩人的臉才逐漸有了相像。
哦,還有,那個人不結(jié)巴。
……
宋川白回過神來,道:“你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陳桐生一挑眉毛,微微把下巴一抬,并不講話。她做這個表情其實很好看,一半是因為那漂亮的五官有底子,另一方面,那種話少也無法掩飾的,對眼前事物不在意的得意模樣,本來就是很討人喜歡的。
……同樣的跟那個人很像。
就好像貓奴趴著伸了個懶腰,舔著爪子看著你,惹得人總要不自覺自作多情,結(jié)果它舔完爪子,在你面前轉(zhuǎn)了一圈走了。弄得人又好笑,又歡喜。
宋川白這人說起來毛病不少,他在最開始看見陳桐生的時候就隱約有些念頭。
如今這念頭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強烈,更加有可行性了。
陳桐生現(xiàn)在在他手里。做了壞事也會回來,而不是瀟灑一跑了之,這說明她是可以掌控的。
他曾被記憶中的姑娘憤怒指控,被她質(zhì)問,怨恨,而宋川白沒有辦法說服她,有時甚至也無法說服自己,那并不是以誰錯誰對,就能一言概之的事情。
就像陳桐生堵著門問:“如果侯爺知道會間接害死榮憐兒,那侯爺還會這么做嗎?”
他不算好人,也沒有壞得徹底,只是格外喜歡看他人按著自己想象的場景來走。宋川白甚至可以設(shè)想出每一個人的反應,他們要說的話,并樂此不疲地將之實現(xiàn)。他愛下棋,那個姑娘曾經(jīng)是他最親近的棋子——他珍愛合乎心意的每一個棋子,亦會為他們安排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
而那個姑娘擅自脫離棋盤,執(zhí)意走至天塹邊緣,他助她越了過去,那姑娘卻反過來怨恨他的錯處。
很長時間過去,陳桐生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福至心靈,有了想法。
不是說我讓你錯的嗎?
倘若一個與你相像的人,氣質(zhì)相像,樣貌相像,我也用同樣的方法去對待她,指導她,那么如果她最后做了跟你完全不一樣的選擇,會怎么樣呢?
你大概會氣得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吧?
宋川白瞇了眼睛,那揣了許多年的念頭終于落在心里堅硬的地方,扎根下去。
他唇齒溫和微笑,眼尾卻翹了起來。
“桐生,”宋川白問:“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黎城?”
陳桐生:“?”
他的確是只喜愛吸食人髓的白面狐貍。
狐貍在那一天伏下身子,盯緊了自己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