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解的恨
- 彌天
- 淤泥
- 3161字
- 2020-09-18 15:20:17
很多事情在人們察覺它發生的時候往往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結果,起因則容易被重重疊疊的心緒變化、突如其來的人生軌跡改變而一層一層的掩蓋下去,最終遺忘了。
王澄南身上的悲劇深究起來,要追溯到其母楊菱還是女兒家的時候。
嬌嬌女兒家久居深門,一日偶見父親下屬大步走過府中花園,姹紫嫣紅中疾步穿過,不沾染一點膩人的花香,少年郎君,窺而悅之。
楊菱到底是被嬌慣長大的,看上了合心意的人,一點兒不膽怯,支使著俞夏就送信送物件去了。郎有情妾有意,沒過多久,兩人便靠著忠心奴仆的跑腿,隔著深深大院,互許心意在一起。
楊菱做過許多大膽的事,包括半夜翻出楊府與情郎幽會,甚至男扮女裝與情郎四處玩樂,也跟著進過對方府邸。
那時候那個男子對她說,只要她嫁進來,就是府里說一不二的當家女主人。
他的宅院真是小啊,跟楊府根本不能比,然而在那時正陷入熱戀的少女眼中,那就是世上最奢華,溫暖,甜蜜的地方了。
她時常會想,府里的人喜歡我嗎?他的娘親會喜歡我嗎?
倘若嫁了過去,她能不能管好一個家呢?能不能給予良人最好的幫助呢?
在那些反復閱讀情人來信的夜晚,少女低低地吃笑著,因為害羞把頭埋進臂彎中,又因為好奇,帶著兩頰不退的紅暈,一字一句繼續讀下去。
她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美夢一般的戀情中,毫無保留地托付了所有。仿佛日后所有的日子,都是在為了嫁做人妻做準備。
她交出了自己,以及她作為楊府女兒所能擁有的,關于楊家的一切信息。楊菱甚至于未婚先孕,為了嫁給心上人與家中鬧得不可開交,丑聞迅速地摧毀了她多年建立的名聲。楊菱并不在乎這些,她被關在閣樓里,仍有膽子上躥下跳地撬門。
直到一封從前線傳回來,揭露了她心愛之人背叛上司、朝廷,出賣軍情至敵方的事實。
楊父因此落獄,楊菱那兩個哥哥也被害,接連死在戰場上。氏族勢力一落千丈,就在她突然陷入落魄,哭嚎無門,驚慌失措時,那個男人來找她了。
他前頭還訴說著冤屈和愛慕,后腳便對她下了迷藥,企圖拿她當免死的金牌出城去。
她醒來的時候聽見俞夏在與男人爭執。她順著山坡慢慢走上高崖,望著下面森木連片,一直延續到很遠。
然后她轉過身對著男人說:“你過來。”
俞夏在后面厲聲道:“小姐!”
“你不能跟他走!別跟他走!”
一聲又一聲。開始是全力的勸阻,后來就混合著對男人的謾罵。
男人不理俞夏,立馬走過來,他還在編織甜蜜而致命的謊言,他每一刻都會不斷的有新苦衷,新借口,他無時無刻不在說愛她。
愛她。
楊菱低頭笑了起來,就像以往無數次聽見情話一樣。
她回頭看了俞夏一眼,然后突然把男人從面前的高崖上推了下去。
隔了很久,很久,她才聽見下面遙遙地傳來重物砸地的聲音。因為聲音太小不明顯的緣故,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確認了好久,慢慢轉回去,向著俞夏走下山坡,說:“他死了。”
一場大夢醒,心疲如死。
只有日漸隆起的小腹征兆著余孽仍存,苦恨不消。
就在這滿園破敗蒼涼之際,新任大都督前來提親,她才坐在對方高大身影籠罩下來的陰影中,想起了原來世上不止男人一個男兒。
大都督榮顯,曾經也是站在父親身后含蓄微笑,再三邀請楊家小姐,意欲結成秦晉之好的人。只是她那個時候看不到,聽不到。
榮顯背著手站在她面前,聲音渾厚,牽動她心房驚疑震動。
“好久不見。”他說:“大小姐……都已經不漂亮了。”
已經不漂亮了。
這幾乎是對一個一無所有,只能仰仗那殘存美貌的女人來說的,最大的打擊。皮相是她最后擁有的籌碼,她只能指望榮顯喜愛她光彩照人的少女時代,也愛她歷盡折磨之后的蒼白憔悴。否則她無所依賴,否則她無路可走,倘若不能借此機會幫助父親,那她就真的一點兒價值都沒有了。
俞夏還會安慰小姐:“榮大人是說氣話呢,他不還是給小姐下了聘禮,要風風光光的把小姐娶過去嗎?”
家里年紀老些的長輩,也一個一個的到眼前來,對著她指手畫腳,眼皮子都不掀起來,松松地掛著老年斑耷拉著,拉長了聲音道:“看看,自己呢不檢點,不知羞恥,連累了整個家里。本來說擱著老幾輩人,這都是要家里人給個毒,藥死了以清白門楣的。結果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都這個樣了,還有男人肯要你。還不緊趕著嫁了過去伺候?要是榮大人有一句不好的話,別怪娘家到時候不認你!”
如果他還接受我……楊菱想,如果他還肯要我,我就愛他。
他們大婚當夜,榮顯站姿疏離,拿玉如意在手里摸索,卻遲遲不去挑開她的蓋頭。
過了一會,只聽榮顯道:“我做到這一步,也算是還清令尊的恩情了。這挑蓋頭就算了吧。”
楊菱手腳驀然冰涼。
他又沉默了片刻,看著楊菱放在雙膝上,緊緊揪在一起的雙手,道:“你知道么,大小姐,在我娶你進門的那一刻,就不愛你了。”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接受現在的大小姐。”他手中玉如意當啷一落在桌子上,走到門口補了最后一句:“生下來不要掛我榮顯的姓。”
就是這一句話,讓楊菱把所有的不堪與恨意都轉移到了當時還未誕下的,王澄南的身上。
她只能這樣,羞憤與對自己的憎恨幾乎讓她活不下去了,她需要一個活著的,能夠去恨的對象。
楊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瘋的。
她甚至會抓著俞夏問:“是不是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他就會繼續喜歡我?”
“是不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那么決絕地拒絕他,他現在還會多看我一眼?”
“如果我生下來是男胎!”楊菱在深夜里翻身而起,跑出內間搖醒俞夏問:“倘若這是一個男胎,有沒有可能……我會不會回到以前一樣?”
她還怎么回到以前擁有萬千寵愛,所有人都愛她、順她的時候呢?
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原來這么快就過去了,一去不復返,沒有給還留在夢里的人任何察覺,預警的機會。
她恨不得王澄南去死,死在她腹中,死在每一個出現在她面前的場景里,又在無數次看著那無辜幼嫩的稚兒時陡然心驚,縮回了雙手。
于是她又把怒火與積怨發泄在俞夏身上,她在清醒后對著俞夏高腫的側臉發愣,就如同對著摔在水里的王澄南發愣。
榮憐兒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榮憐兒并非她自己的孩子,那是榮顯外面跟妾生的女兒,帶進來給正房夫人養——免得她久無所出,說出去不好看。
她來得不合時宜,但又恰好很合楊菱長期壓抑扭曲的心意。
上下瞞得好,榮家老太太甚至不知道這孩子不是她的,仍然來了,話里話外說,這孩子不是個男孩兒。榮憐兒若是個男孩,那不論榮顯對她是何情感,她大夫人的地位、永不被棄的保障,就穩穩當當了。
所以怨恨又全部發泄到了榮憐兒身上。
楊菱最瘋的時候把榮憐兒綁在馬上,逼她去學,逼她去練,榮憐兒尖叫著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胳膊。楊菱拿鞭子抽在她身上,尖聲問:“你為什么學不會?你怎么比不上男人?!”
榮憐兒打小身子差,性格軟弱,抱著頭在地上痛哭。
她從牙牙學語的時候就念著自己有一個姐姐,凡事都好說,但只要提到了那個姐姐,她小腦袋立馬立起來,眼珠子咕嚕咕嚕亂轉。
她逐漸學會了偷跑去偏院,與自己生的那個小賤種相會。
榮憐兒把腦袋挨在滿是灰塵的泥土上,聽王澄南嘰里呱啦地說自己打的第一只野兔。
聽她說天上飛的鷹,湖邊飲水的鹿,還有街上熙熙攘攘往來人群,她可以自由地在外面閑逛一整天。
“等你長大了,”王澄南說:“我們就離開這里,到一個漂亮地方去……你見過駱駝嗎?”
“駱駝就是那種,背上有兩個老大的包,像馬,但是比馬的東西。它們是從沙漠里來的,沙漠很大,一望無際,可以慢慢走,一直走。”
她們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吸穿過門縫,將水汽撲在彼此臉上:“要是你長大了,我們就買一個駱駝,我們走到沙漠里去。哪里雖然很少水,很熱,但是會有最好的鷹在盤旋,跟著我們飛一圈,又一圈。我們就沿著沙漠邊緣慢慢地走,誰也不來,誰也不在,就只有我們兩個。”
她聲音里帶著對自由的無限渴望,與美好期待,帶著榮憐兒也眼睛閃閃發光起來,似乎就在這幾句中看見了遠不能及的西北黃沙,聽得幾乎要著迷:“等黃昏,半邊天大的圓溜溜、黃燦燦的太陽就慢慢順著沙丘滑下去了。”
“要是有風,我們就用葛布把臉包起來,帶著風去找客棧住。叫一盤羊肉,叫很多胡餅來沾湯吃。我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走多遠就走多遠,沒有人能管咱們,沒有人會打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