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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樟樹娘

1362年,徐家先祖徐仁甫為避元末戰(zhàn)亂攜家眷輾轉(zhuǎn)揚州、會稽,最后到達龍源,并在此定居下來。跟著徐仁甫來到龍源的除了家眷,還有幾株樟樹苗,它們被栽在村口。

距今已經(jīng)600多年。

我第一次見到這些樟樹是在三歲的時候。

那是大年初一是午后,母親帶著我參加村里舉辦的祭祀樟樹王活動。那是數(shù)棵高大挺拔的老樟樹形成的結(jié)界。樟樹枝干粗壯、樹冠寬闊、枝葉茂密,如遮天蔽日的巨傘籠罩在村首的老路上,樟樹長在一個土坡之上,周圍用龍溪里的青石壘了一圈,形成四堵低矮的圍墻。將那一片區(qū)域直接切割成了一方小世界。

這些樟樹大多都有600多歲,彼此糾纏在一起,盤根錯節(jié)、好多樹根裸露在外。

有一棵像是被雷劈過,樹干已經(jīng)斷裂,枝丫枯槁,卻沒有完全死去。

最大的一棵,差不多要五、六個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過來,這就是龍溪的樟樹王。在樹干靠近地面的地方,一個大洞黑黝黝的看不到里面。

村民在樹腳下的大青石地上擺上酒菜飯等供品,點燃紅燭,持香虔誠祭祀,禱告。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六畜興旺、健康長壽。

母親擺好了供品,燃放了爆竹。然后全村的老少都圍攏在那一圈樟樹底下開始叩拜,隨著叩拜,大家的嘴里還會發(fā)出嗡嗡的低語。

樟樹群蔭蔽四圍,周遭煙霧彌漫,燭光搖曳,焚香裊裊。眾人在繚繞的煙塵中,站起,跪下,輕聲祈告,整個場面莊嚴肅穆,卻又顯得十分詭異。

之后,在村中族老的組織下,開始認樟樹娘的儀式。拜認樟樹為娘,祈禱樟樹老娘對孩子多加關(guān)照,使孩子勿生百病、日夜成長,是村中幾百年延續(xù)下來的習(xí)俗。只要是村中的嬰童都可以在父母的幫助下將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放入三角包,藏進胸口。從起床時便一直戴在身上,直到認樟樹娘時才取出。

認樟樹娘的次序由族老指定,輪到時將父母從孩子的衣服里,掏出三角包,將紅紙取出,由族老向樟樹禱告,然后將紅紙涂上米湯做的漿糊貼到所要拜認的樟樹上,父母抱著孩子在樟樹前焚燒黃表紙,插下焚香,叩首,至此禮成。

認了樟樹娘后,便如簽下契約,孩子要四時祭祀,而樟樹娘則是多了保佑孩童健康快樂成長的責(zé)任。當孩子不再祭拜樟樹娘,這種關(guān)系便會自動解除。

接著家中誕有女嬰的家庭會以舉高孩子作為證明向族老討要樟樹苗,帶回家栽種。

但是在那次后這樣的祭樹活動就在鎮(zhèn)上的干事以不能搞迷信活動為由禁止。我參與的第一次,卻也是唯一一次。

那是一次讓母親難過的祭樹儀式。

一直到樟樹苗分發(fā)完畢,我的名字也沒有被族老點到。村人四散退去,我的母親像是洄游的大馬哈魚抱著我擠開眾人,逆游而上。

她找到族老,族老正和村中的幾位老人閑談,并沒有留意到母親的到來。

母親提醒族老,我沒有認樟樹娘,他不小心將我遺漏了。

族老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母親,又看了看我,又轉(zhuǎn)回去和他人聊天。

母親又求族老為我認樟樹娘,只當做一件好事。

族老卻說,時辰過了,算了吧。隨后,便同他人一齊走了。

母親抱著我站在樟樹籠罩的陰暗世界下,久久沒有離開。天色漸暗,春節(jié)積蓄的熱量被料峭的寒風(fēng)瞬間帶走,母親和我的臉都凍得通紅,眼淚在母親眼眶里游了無數(shù)圈,卻沒有上岸,母親癟著的嘴也因為委屈不住的抖動。

我不是村中的土著,加上父親早逝,沒有丁點地位,沒有資格認樟樹娘。沒有機會得到樟樹娘的庇佑。

母親最后還是決定回家,但在走之前,撂下狠話,一定要為我認下樟樹娘。

母親辦到了。她總是能辦到。

正月十五,元宵。正當村中的人全在賞舞龍,敲鑼鼓的時候。母親背著我,偷偷摸進了樟樹群的結(jié)界里。擺案,點蠟燭,焚香,叩拜,母親熟練地完成了一系列的程序。接著母親往四周望了望,確定沒人在周圍,這才走到土坡前,往手上吐了唾沫,搓了搓手,開始攀爬長滿了苔蘚的青石。

幾分鐘后母親來到了最大的那棵樟樹王前,從我衣領(lǐng)里拿出溫?zé)岬娜前〕鰧懹形疑桨俗值募t紙。

端著紅紙,母親學(xué)著族老的樣子向樟樹禱告,今有小兒阿良,生辰八字如何如何,今向樟樹娘娘虔心求福,認樟樹為娘。求樟樹娘保佑。

然后就把揣在口袋里的漿糊拿出來涂滿紅紙背面,往樹干走去,要將紅紙貼上去。

樹干上貼滿了紅紙,母親想將我的紅紙貼的更高些,繞著大樟樹轉(zhuǎn)圈,不料黑暗中,腳下被虬張的樹根一絆,身子就往地下摔去。慌亂中的母親急忙尋找支撐點,很幸運地是,母親扶住了旁邊的那棵被雷劈過將死的大樟樹。不然仰面倒下的話,被背在身后的我恐怕兇多吉少。

母親顧不上頭上手上的擦傷,趕緊把我抱到面前,摸著我的頭臉,查看我有沒有受傷。

檢查過我沒有擦傷之后她終于松了一口氣,下一刻又想起了那張紅紙。

那張紅紙正歪歪斜斜地貼在那棵半枯的樟樹腳。

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的母親先是一愣,接著就癱軟地坐到那些扭曲纏繞在一起的樹根上,泣不成聲。

原來這拜認樟樹娘的習(xí)俗中,紅紙貼上后便不允許撕下,貼到哪棵樹上,便是認下了那棵樟樹娘。母親當時覺得,自己沒能認樹王為樟樹娘,可能庇護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不過母親最后還是完成了拜認的儀式。她有些失神地看著黃表紙的焚燒,看著黃表紙橘黃的灰燼在寒風(fēng)里打轉(zhuǎn)然后化成白灰四散湮滅。

回家的路上,母親搓著我凍得冰涼的臉蛋,一直念叨著,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似是對我說的,又像是自我安慰。

過了幾年,我8歲了,準備上小學(xué)了。

那時,新爸爸已經(jīng)來到了家里幾年。但是好像還不能適應(yīng)家庭生活,家里總是上演著著武行,那些驚心動魄的爭吵和毫無體統(tǒng)的扭打,很是讓人厭惡。

9月1日,8歲生日的當天,整個村子從一大早就在打稻機的轟隆隆中開始了農(nóng)忙,我的父母也是一樣,所以,今天是我一個人去學(xué)校報名。

去往村辦小學(xué)的路上會經(jīng)過那處樟樹林子,我學(xué)會走路以后也來過幾次。但只在遠處看上兩眼,這里現(xiàn)在有些荒涼。幾年前鎮(zhèn)上的宣傳干事來村子里取締了祭祀樟樹的封建迷信活動。只有很少的老人會在初一十五的時候來祭拜,樹干上原本貼滿的紅紙和掛在樹上的平安包大多失蹤、褪色、殘破。但是那棵曾被雷劈過半死不活的樟樹卻奇跡般地又煥發(fā)了生機。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我的樟樹娘。雖說不是我母親設(shè)想的那棵,但是母親還是恪守契約精神經(jīng)常帶著我在家里朝著樹的方向祭拜。

我翻過了用龍溪河里的橢圓形青石堆砌的圍墻,中途差點掉進一旁的小渠里,幸好自己抓住一根粗大的樹根,這才化險為夷。

我繞著樟樹林轉(zhuǎn)了一圈,毒辣的陽光被濃密的樹冠過濾了毒和辣,只剩下斑駁的光點匍匐在樹干和樹根上。有風(fēng)路過時,光點就像找蟲子的小雞仔一樣瞎跑起來,十分調(diào)皮。

我站在那棵最大的樟樹下,面前是那個大樹洞。我很想進去一探究竟,但是又十分害怕,踟躇良久,正當我決定離開這里去村辦小學(xué)報名時,一陣風(fēng)迷了路,在我的背上一推,我身子向前一個趔趄,跌進了樹洞里。

樹洞里居然是一條長長的地道。我剛才在樹下看到的那些被風(fēng)卷走的斑駁光點此時正在這個條地道里胡亂地游動,這給地道帶來了光亮。我鼓起勇氣,往前走去,走了不久,來了一個洞口,洞口的那邊有著讓人向往的光亮,純凈,明亮。我小跑起來沖過了。

光亮的那邊是一個天井,上面就是頂天立地的樟樹林,周圍是交織糾纏在一起樹根,粗大的樹根擋住視線,看不清后面有什么景色,而在天井之下,是一小圈綠草地,草地上或坐或站的擠滿了穿著各個朝代衣服的女孩。

“我兒來了”,一個看著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朝我慢慢走來,長的嬌小,說起話來卻是老氣橫秋。

“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你們是誰啊?”我有些緊張得看著這些小女孩,開口詢問。特別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多女孩,讓我窘迫地漲紅了臉。

“我兒在樟樹里啊,你自己走進來的。這么快就忘記了啊?”先前和我說話的女孩,慢慢地走近我,目光在我身上掃視著,臉上露出笑意,“我是你的樟樹娘呀”。

哈哈,好笨好笨,好笨的侄兒子。旁邊的大小女孩們一陣哄笑,這讓我的臉紅到了耳朵根,并一直蔓延到脖子。但是我還是對目前的狀況有些茫然無措。

“樟樹娘?”我看著走近的女孩拉住我的手,不禁輕聲疑惑道,她的手猶如無物,觸感有些清涼,卻沒有實體,像是冬天里被凍過的水蒸氣。

“樟樹怎么活了啊。”

“我們一直都是活的啊。”

哈哈哈,好笨好笨,侄兒子好笨。旁邊的大小女孩又在聒噪。

我看向自稱樟樹娘的小女孩,卻發(fā)現(xiàn),我想看清她的面貌,卻總是看不清。“那怎么,我會到這里?”

“我兒莫要驚慌,你母親是這么多年來拜認樟樹最心誠的,我想看看是誰這么值得人疼呢。”樟樹娘溫柔地說著,已經(jīng)將我拉到了小草地的中心。一大群小女孩圍著我轉(zhuǎn)這圈,對著我指指點點。接著就把我拖到了地上,跟我問各種各樣的問題,讓我煩擾不堪。

天井之上,白色的光輝像瀑布一樣俯沖而下,打在我們身上,帶著太陽的味道。小女孩們端來幾個木碗的裝的水和黑色的果子,還有樟樹的葉子,全都飄散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她們招呼我吃喝,又問我各類的問題。看在好吃的份上我就胡亂地回答了,因為大多的小女孩都和我年紀相仿,說話也是天真爛漫,我們很快打成一片,我也不生氣了。但是心底里還是不能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钤谡翗涠蠢铮谑牵韵乱欢握翗涓螅揖蛦柕溃澳悄銈優(yōu)槭裁磿谶@里啊?”

誰知,我這一問像是給他們?nèi)純鲎×耍坷履榿恚踔廖业恼翗淠镆彩呛谥粡埬槨N疫€以為是我激怒了他們,誰知其中一個小小的女孩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著所有的小女孩也俱都哭了起來。

我的樟樹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聲,我兒保重。就把我一推,接著就回到了洞口,這讓我驚奇不已,我急忙往樹洞里鉆去,樹洞下的確是有一條地道,但只是很淺的一段,更像是下水道一般的存在。我找了一遍,一無所獲。

我到村辦小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不過幸好沒有耽誤報名。等交了雜學(xué)費,就正式成了一名小學(xué)生了。書本上的墨香和知識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很快忘記了樟樹洞的遭遇。

直到多年后,村中拓寬道路需要將一些散落在村中或移或砍進行處理,樟樹是一種常綠喬木,枝葉茂密、生命力強、有凈化空氣的作用,同時木材堅硬、木質(zhì)上乘、有香味,是制作家具、雕塑佛像的好材料;樟樹全身都是寶,其樹皮、樹根、葉子、果實,皆可入藥,有很高的藥用價值。數(shù)百年的大樹更是具有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賣樹,分錢!村民狂熱的舉動,一時將這個寧靜的山村搞的雞犬不寧。

巨大的樟樹被挖了出來,被砍倒,村民的勞動號子,鋸子的咯吱聲,算盤的噼啪聲,分到錢的村民的狂笑,沒分到錢的村民的嘆息聲,交織演奏著一首荒唐進行曲。

我的樟樹娘也被砍到了,即使她已經(jīng)重新獲得了生機,即使我和村中族老一起阻攔,即使我母親苦苦哀求。這棵守護了龍源600多年的參天大樹依舊不敵人心,倒在了自己佑護的人手里。

樟樹娘被砍倒后,被肢解裝上大車,整整裝了十幾車。但是她的厄運還沒結(jié)束,她那巨大的樹根又被人覬覦,買家派挖掘機挖了7天7夜,終于將樹根挖出。隨著樹根一起被挖出來的還有一個小小的石棺,石棺里有一具小小的尸骨。已是期頤之年的族老看到這里已是老淚縱橫,接著他說了一個關(guān)于龍源樟樹的傳說。

過去,龍源若是有誰家誕下女嬰,會在家中庭院栽樟樹一棵,女兒到待嫁年齡時,樟樹也長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樹,便知該家有待嫁姑娘,便可來提親。女兒出嫁時,家人要將樹砍掉,找來技藝熟巧的木匠,將木材做成兩個箱子,并放入綢絲,作為嫁妝,取“兩廂廝守(兩箱絲綢)”之意。成親當日,還要在箱子上放上用紅紙包起的柏樹枝,祝愿小兩口可以白首同心,幸福美滿。

但是若是女童夭折,在古代按族規(guī)是不能進祖墳的,悲痛的家人便會準備一口小棺,將早夭的孩子埋在樹下,相守一世。

后來,村民停下了瘋狂的砍樹行動,收集了所有的棺木和尸骸,填滿了樟樹娘的大坑,在上面造了一龕小廟,將所有的棺木和尸骨存放其中,四時祭拜。

我的家鄉(xiāng),村落中滿是參天的大樟樹,里面住著樟樹娘,守護了我們數(shù)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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