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凰小妖遇到我很歡喜,放下所有的軍務陪我,我沒拒絕,身邊有個熱衷于燒火做飯的家伙也沒什么不好。我們結伴去了很多地方,去哪兒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對于我來說,都是異鄉。
無凰小妖卻很興奮,去到山里,他要去捅小鳥窩給我當早餐,揪松鼠毛給我做毛筆;去到雪域,他沖去滾雪球堆雪人,和雪妖打雪仗;去到沙漠,他會去捉蜥蜴妖當向導,扒仙人掌的根找水喝;去到海岸,他怕海水卻堅持出海捕魚,他忌葷腥卻為我烹海鮮餐。
無凰是個奇怪的妖,別個妖見著我,不是害怕逃躲就是驚恐遁避。而他卻不一樣,整個就像一只圍著我移動的向陽花,一直朝我樂呵呵美滋滋。讓我許久未動的心,起了些許波瀾,這就是變態發育吧?從一只蟬到一只花,哇哇怪變成哈哈怪。
我說想有個房子住住,他說天地為席即可。我皺眉心想,這就是妖嗎?如此粗放,連個屋子都不屑于住。無凰見我執著,一臉純真地說:“我不會搭房子,但不愿累了你,所以我們去搶一間房子吧。”
“你去?”我斜眼看他,他點頭,我語氣平靜地說,“搶兔子精的吧,他房子比較多。”
無凰大笑應好。
狡兔三窟,無凰挑了只肥兔子,有一間在山里的小屋,黃金做的。貴不貴重不知道,住著倒是挺晃眼的,一點燈,一出陽,一屋子的光閃閃,身影都成扭曲光暈了。
沒住幾天,我想了想和無凰提到:“前些日子,在山下瀑布處,見了一個水簾洞,甚好,宜居。”
無凰小妖早就被這無處躲藏的金光晃得受不住眼睛疼,一聽,喜聞樂見,直答:“我們去罷,我們去罷。”
于是我們搬去水簾洞住著,這里甚好,清涼透光,天然的小山洞,雖然不太方便進出,但對于我們兩個非人來說,能飛出去就不需要爬下去。
清早,無凰直直跳下瀑布洗了澡,我站在溪流旁發現時已經晚了,默默地倒了剛勺的半桶水,我可不想喝他的洗澡水。
這天,難得的好天氣,我和無凰都出來曬太陽。無凰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懶懶地說:“哥哥,肚子好餓,我想吃肉。”
我看了一眼他,一言不發地繼續讀書。這小妖,自從離開了小鎮就沒碰過葷腥,真不知道他怎么長那么大的。吃什么肉,唬人罷了,給了肉吃反而要吐吧。
“哥哥,想吃素肉。”無凰見我不搭理他,睜了半只眼看我,咸魚翻身,讓太陽曬曬背面,繼續象征性地努力取得我的回應。
我聽不到聽不到,素肉我可懶得做,自己想吃就自己做。我心平氣和,紋絲不動地繼續讀書。
“哥哥——”無凰一臉無賴,拉長聲音叫我,支著腦袋趴到石頭上看我,伸出另一只手阻撓我翻書頁。
拍打走了他的手,不一會兒又來攪擾,瞪了眼他便乖乖呆著,不一會兒又來纏我,擾得我不能繼續讀書,無奈我只好找了早年的食譜,做給他的素肉、仙藥丸子……都記在這上面。
我一把將食譜拍他臉上,然后挪了挪屁股,轉了個方向,不再理他。
“哥哥!”無凰不滿地吱了一聲,拿下臉上的食譜,忽的就沒聲了。我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無凰小妖正在專注地看食譜,那兩眼直放光,樂不可支,只差把尾巴搖了。
嘖,這家伙,隨著我游歷,可能就是為了這食譜吧。整天不是吃就是吃的,這么貪嘴。我忽然想到了一事,看著書輕輕地說:“明日你便回去吧。”無凰抬頭看我,想起前些日子收到軍中的求助信,猶豫著說:“我……不想。”
“你的軍隊,你的兄弟,你不要了嗎?”我將書放下,抬眼看他,嚴肅地問他。無凰聞言垂下耳朵,嘆了口氣,興致缺缺地食譜遮臉,躺了下去。
第二天,無凰默默地收拾東西,給我整理了一遍小山洞,吃過早飯離開了。我看著他無精打采的身影遠去,心情有些復雜。
他的軍隊沒有他,連吃了幾場敗仗,他若不歸,人心渙散,這好不容易當的妖王就要名不副實了。我不能害他,回去是最好的選擇。無凰走了,我身邊安靜了很多。無人來煩擾我,我打坐修行都能連坐一年半載。幾乎讓人覺得,無凰離開是個不錯的決定。但我心里一直記掛著無凰,擔心他死在那戰場上,擔心他被手下背叛,擔心他打了敗仗被殺了……我在這水簾洞待的時間越久,越覺得難熬。
沒過兩三年,我決定再次去游歷。臨走前,我站在洞里環顧,伸手觸摸瀑布,滋了一手水,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好是壞,但我受不了呆在這心緒不寧的日子。我對木環施了法,留在了水簾洞,讓無凰小妖以為我還在水簾洞,不會扔下一切跟尋過來。付月啊付月,你不該招惹妖,羈絆越深越難解啊。
無凰離開了水簾洞,開始瘋狂地四處征戰,擴張勢力,一時間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被他的信徒稱為戰神。游歷時,我但聞是無凰的勢力,就避而遠之,漸漸心塞的發現,無凰的勢力如此之廣,我的可去之處如此之少。
不知不覺中,我走到了云海之間。云下的世俗之氣徐徐而上,能聽到小胖商販走街串巷的叫賣,短一聲輕一聲長一聲重一聲,悠悠蕩在彎彎的屋頂間。樹上幼鳥品鑒回味著剛才吃下肚子的蟲子,嘰嘰喳喳地吵作一團,風吹過它們,簌簌抖兩下羽翅又不做聲了。江上回響著老漁翁教小徒弟擺弄漁網的聲音,撲哧撲哧窒息于空氣中的群魚瞪著天空,嘴巴一張一合地無聲求助。我也能聽到每戶之間織機咯吱咯吱的軸轉聲,女子暗暗嘆息出征的丈夫依舊不能回家。這世間,皆與我無關,這些聲音,我聽到了,也如未曾聽到。
我蜷起身子窩在云里,發起怔來,不修行也不思索,就這樣存在云里,仿佛我也是一朵云。時間過得好慢,這么些年,我沒有任何變化,要是硬要找出區別,那就是頭上的100000根頭發有一根分叉了,我揪的,拿來綁了個陣法,悄悄使在無凰小妖身上,這陣法能為他擋下致命一擊,免得我整日心神不安。
我開始羨慕起河邊的那顆老樹了,它只需知道水往何處流,根就往何處走。以前,可以依靠引路云,隨它而去,現在,我招出引路云,風吹即散,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了。
無凰啊無凰,只是不想與你相遇,我便無處落腳了。
我嘆了口氣,我隱隱有種預感,我最終還是會和無凰相遇的。我還是決定四處走走,這一走便是大半年,無凰小妖戰事稍息,才發現我早已不在水簾洞,他開始四處搜尋我的蹤跡。除了無凰小妖,這世上已無人見過我的真容,他卻不肯讓世人知道我的面容,只是靠曾經留下的氣息找我,這難度猶如大海撈針。
為了保險,我化出當初在故鄉所用的女兒身,低垂著眉眼,淡定地摸了摸自己的粗辮子,我這番模樣被無凰撞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來吧。
才是如此想著,身后那位老伯挑著果子在賣,一見著我,二話不說撂了擔子急急追上來,攔住我,激動萬分地問:“你可識得我?”他滿臉皺紋,兩鬢斑白,佝僂著瘦弱的身軀,一雙眼睛迸發著莫名的光,這雙眼睛……似曾相識?我眨了眨眼,毫不猶豫地睜眼說瞎話,搖頭回答:“不識。伯伯,可是認錯了?”
“我絕對不會認錯的,你就是她!”老伯看著我的面容,堅定地說。
我心里打起鼓來,表情依舊疑惑地問:“伯伯是?”看著那雙干凈的眼眸,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年以前的一個人,心里暗自感嘆命運不會如此巧合吧。
“我是……大黃啊!”老伯嘩的一下,淚眼婆娑,定定地望著我,哽咽著說,“當年,我就不應該應征。”
我心里一咯噔,沒有顯露出來,只是笑了笑,隨手拿起了一個果,順手掂了掂,啃了一口說:“果子挺甜的。”
“你當真不識得我?”他看出我的生疏,略有疑惑地追問。
我看著他,凡人的幾十年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顯現得十分清楚,大黃老了,不復當初年少時的英俊,皺眉的時候,臉就似一塊抹布,又灰又皺。
“識得了,你是個賣果的。”我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繼續啃果,放下一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真的沒有想到,居然會遇到老鄉,竟是大黃。可沒待我走幾步,突然發覺袖子被人扯住了,回頭一看,是大黃。
“你不記得我了?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大黃苦澀地看著我,顫著聲連問。瘦癟的臉頰,眼袋的凹痕刻在干巴巴的臉,那雙眼睛的光仿佛最后的希望似的。
這模樣好慘,一個人年過半百流落異鄉,想來也不容易,我不忍心,猶豫了半天,不知該說什么。身旁的眾人見他纏我,以為他意圖不軌,憤然扯開他就要打罵。
我秀眉一蹙,趕緊攔下了,一臉歉意地說:“啊——我想起來了,別打他,他是我母親的朋友。是吧?”大黃被推倒在地上,眼睛亮亮地直看我,激動地連連點頭,欲言又止。我緩緩拉他起來,微笑著說:“伯伯還記得家母,將小女認成家母。小女不曾見過伯伯,只是聽聞伯伯以前常照顧家母。小女一時間想不起來,在這道一聲不是啦。”
大黃信了,真將我當做侄女兒,塞給我好幾個甜果,就問:“吃吧,孩子。你……母親可好?現在何處?”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認識你是誰,方才只是為你解圍才說那么說的,你別當真。”
大黃根本不信,嘆息一聲,低下頭去,苦澀地說:“你和她明明那么像。”
我眼光微閃,動了動嘴巴,卻還是沒有說什么。大黃搖搖頭,繼續說:“當初婆婆離去后,她便失了蹤跡,大家都說她尋死去了。我不信,今日見到你,她定是好好活著。”
我沉默地看著他,斟酌許久,才吐出一句話:“她不是人。”
大黃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奪了我手上的果子,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受影響,表情嚴肅,鄭重地繼續說:“她記得你。”
大黃停下愣在那兒。
我心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語氣沉沉地說:“她不能說。”
大黃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只是看著我,喚了她的名字,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應,站起身離開。
“不!你別走!”大黃想攔住我,雙目赤紅,眼中的光晦暗。我施法定住了他,他那像被人奪了心一般的呼喊,浸入我的耳中,心口像被扯了一下,空空的,有東西流了出去,竟也有幾分難受。
我腳下未停,面上冷靜地說:“只當她死了吧。”身后傳來大黃悲憫的哭聲,我知道身后大黃那雙眼睛還在望著我,就與很多年以前一樣深邃沉重,走遠了心口才撲騰撲騰地炸開了鍋,心緒煩亂。我抑制不住自己想起無凰,之前那次……無凰被迫拜別我的時候,也是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背影。
若是……我就此消失,就像她一樣,無凰會是怎樣?
會瘋吧。
無凰這只妖……只怕是會上天入地的尋我,即使是挖心掏肺魂飛魄散,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不會放棄。我是如何得知的呢,不過是因為他當初尋到木環時泄露的一絲瘋狂,一瞬間的魔怔,不過是因為他記得我本來的模樣,連我都忘記了的我本來的模樣……我眼神暗了暗,付月啊付月,你可還狠心?
路旁隨處張貼著我的尋人啟事,無凰在找我,他知道我在看,他在等我回去。可是……我不會回去的,至少不會為了他回去。
我靜靜的凝視看著付月這個名字,心緒漸靜,是付月也罷,是她也罷,不過隨緣罷了。未來是什么樣,決定不在于我。這樣想著,我放棄了使用她的模樣,繼續使用本體,只是戴了一只斗笠隔絕了自己的氣息。
無凰啊無凰,要是這樣還能遇到,那就說明我們緣不該絕。我自嘲地笑了笑,心思沉沉地看著身后走過的山路,曲折蜿蜒,云霧繚繞,此番孽緣皆怪那時的心軟,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真吵啊滿腦子的都是他的聲音。
聽聞,無凰戰不不勝,戰功顯赫,因為信奉他的人多了,便成了神。真是不容易,哪只妖能一直吃素的?也就無凰這一只怪妖罷了。
我不知道,無凰小妖尋不到我,每天都在暴怒和壓抑之中度過。我只聽了,新上任的妖王酷愛拆散情侶夫妻,道句怪哉,也沒有放到心上。
不知道是哪一天,天氣甚好,我在曬太陽。身旁忽然來了一個人,一聲不吭在我身邊躺下,也像我一樣舒適的伸展四肢躺在草堆里。我嗅出很熟悉的氣息,沒有多想,這陽光充滿了我的腦袋,暖暖的讓人發懶。
直到太陽下山,夕陽漸涼。我起身戴好斗笠。身旁的那一位,輕輕喚了一聲:“哥哥。”我緩緩轉身,向他伸手拉他起來,平靜地笑著說:“好久不見。”
之后,這個妖王改做紅娘還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