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了青樓,遇到了很多混跡在凡人中的小妖,因為與人類的羈絆,它們大多都妖力低下,很少能做到心無旁貸地修行。
我眼前的這只穿得綠油油的柳樹妖是男女通吃的老色鬼,頭發梳得锃亮,一對柳葉眉,眼神直勾勾的粘在我的身上,一雙小胡子好不得意翹著,懷里明明還抱著一個嬌俏的小美人,我眼神略冷,眼神透過座位上被風吹起的紗簾間隙盯住他,使了些威壓,柳樹妖驚恐地轉移了眼神,大袖里的手抖了一下,竟甩下美人倉皇逃走了。
他走了,美人也要走,周圍的客人拉住了美人,賞她了不少貴重首飾,讓她留下。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幾杯花酒下肚,眾人都暈暈然,這里的人愛好一擲千金換紅顏一笑,我懂,畢竟紅顏易老,錢算什么?我升仙之后,時間對于我忽然就沒了意義,凡人的生命如煙花一般燦爛,卻轉瞬即逝。
“美則美矣,朝生暮死?!蔽已勖计胶?,低低嘆了一句,如果我沒有成仙,我也會是凡人中的一員,百年之后便是一撲塵土,我舉杯遙遙敬了臺上舞姿紛飛的姑娘一杯酒。那也是一只妖,一只受了很重的傷的妖,妖氣幾乎消失,一丁點妖力都使不出來,淪落到青樓賣藝,其中的故事想必也不簡單。但是非親非故,我也不關心。我默默的喝酒,這里的桃花釀倒是還不錯,桃花香微甜,酒味醇厚溫喉,能喝到春風的味道,我一連喝了半個月。
直到老鴇說,不點姑娘陪酒,酒就不賣給我了。我只覺老鴇身上的桃花香很熟悉,在她心痛的眼神中,我喝完杯里最后一口酒,輕佻地笑著說:“那我可以點你嗎?我覺得這酒與你一樣醇香。”老鴇看著我,皮笑肉不笑地掖面說:“公子可別作弄妾身了,這桃花釀可是臺上那位燭秋姑娘所釀造?!边@是我第二次看臺上的那只妖,好一只清水芙蓉,如水一般溫柔的眉眼,如云一般盛美的發髻,如桃花一般妖艷的唇,挺美的,但是沒我美。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只是托著腮坐著看了她的最后一場舞,她快死了,她的生氣僅僅是被脆弱如紙一樣的軀殼鎖著,一捅即破,一破即散。
一曲舞畢,我喚來了老鴇,要她給我再上一壇桃花釀,她卻說沒有桃花釀這酒了。我壓了重金,說:“那就點燭秋姑娘,上壇好酒?!绷季茫一ㄏ銖膶γ鎮鱽?,燭秋抱著一個壇子坐在了我的對面,“公子,最后一壇桃花釀還未成,若是公子愿意等幾天,可以幾天后再來。”我抬眼看了看她,說:“等我再來的時候,那壇子里就是你的骨灰了吧。”她溫柔地笑了笑說:“公子睿智,果然不凡。秋天要來了,我早就該凋零了的。”
我問:“為何如此?”燭秋垂眸不語,一只桃花妖才修成形,卻日日開花以供釀酒,如此損耗本體無疑是自取滅亡。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燭秋之名應該是從這詩取得吧?!蔽铱聪蛉巳褐性谡~媚地招呼客人的老鴇,“是她給你取的名吧?!?
“是的。”燭秋眼神哀傷語氣平靜地說,“她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只怪我沒有早點修成人形。我快死了,幫不了她了。”
“她會哭吧,桃花樹死了?!蔽野参康嘏牧伺乃募绨?,“你沒想過帶她走嗎?”
“太晚了,我只是她后院的一棵桃花樹?!睜T秋苦笑說,“她不信男子,我只好化作女子陪她?!?
我救不了桃花妖,我沒有那么逆天的能力,逆轉不了時間和生命。我離開之前,送了老鴇和桃花妖一場夢,正好的年紀正好的時候遇到的正好的人,告別的時候老鴇哭了,哭得好傷心,仿佛將大半輩子的苦水都倒了出來。幾天后,我帶走了一壇桃花釀和一條未謝的桃花枝,待我將樹枝種到靈土里,興許還能活,即使這只重生的桃花妖什么也記不得了。
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停停走走,找了一個風景甚好的懸崖邊上,種了桃花枝,這里靈氣很足,有很多小精怪,它若活了,也不會太孤單。
我不知道我還會在這世間流浪多久,時間對于我來說不像一個時間單位,更像一個距離單位。我突然很想回到那個小鄉村,回到最初我修行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個我離開之后再也沒有回去的地方。想到這我心里泛起了層層漣漪,我決定回去看看。
幾百年過去了,這個小村莊已經不復原來的模樣,村口的那一塊高大巖石,曾經我離開的時候還被它磕了一下頭,如今已經移平了,村子宗廟旁的老榕樹,我離開的時候它才剛埋土不久,此時已經數十人環抱不過來了。村子里已經沒有我熟悉的面孔了,我走在街道上,人頭攢動,繁盛的景象展露在我的眼前,萬千思緒堵在胸口,我腳下的青石板不知要翻多少層土才會看到曾經的鋪道石。
可是我還是想……在這里再呆一段時間,于是借住了老榕樹下的神袛,供臺上有很多香火,老榕樹病了,人們都在為它祈福,盡管樹下的神袛并沒有神仙,大家也不管愿望有沒有神會實現,紅綢貢品香火使勁堆。我摸了摸干枯的樹枝,嘆了一口氣,這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虔誠,忽然覺得有些羨慕。我給樹一些靈氣,讓它重新生長了根系,樹便活了,葉子也精神抖擻的立著了。人們見到了很歡喜,還給它辦了一個慶典,給它跳舞唱歌、施肥澆水、上供香火,我就站坐在樹枝中間看著,這么純粹的信仰寄托在它身上,也許未來的某一天,這棵老榕樹也會成仙吧。
大多數時間,我喜歡混到人群中,去看這里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有時我會化成一個年輕男子,和一群大老爺們兒一起干活喝酒,談古論今。有時我會化成村頭的老爺爺,坐在樹下和其他人一起下棋,無事的時候曬曬太陽,聽聽腳邊的孩童嬉鬧。有時我會化做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混在孩子群里去找村口做小糖人的老婆婆要糖吃,老婆婆給了我一個小狗的糖像,我要婆婆給小狗加兩個角,婆婆二話不說就給我加了,笑瞇瞇的說這是好兆頭,拿到手之后我看了很久,直到化了也不舍得吃,因為看著它,我就想起無凰離開時尾巴影子,是沮喪低垂的。我開始想念曾經與我有過羈絆的一切,我知道這對修行不利,但是我還是好想念啊,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再也遇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還會遇到無凰嗎?我想起了之前遇到的桃花妖,寧愿死在所愛之人身邊,也不愿舍她離去,被我折枝種活過來的桃花妖也不再是原來的燭秋。如果它能帶走她,如果它不選擇自取滅亡,如果她能相信它,如果它能早點化形……也許結局不會如此?可是世上沒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應該是遇到修行的瓶頸期了,這些思緒困住了我,曾經的我能做到的無情無欲,現在已然做不到了,我不僅多情還重欲,吃得越多越開心,和凡人倒是有些相像了。我無奈的接受如此的現實,我無法無視人間的惡與悲,我同情他們,我想要幫助他們,這是怎么回事?
曾經的我不是如此的啊。
在這村莊養老的那段時間,我遇到了無凰,我當時是一個妙齡少女的扮相,梳了兩條麻花辮垂在腰間,穿得灰撲撲的,剛烤完果子。
沒錯,我重新過了一次凡人的人生,從一個年幼的流浪孤女開始,蹲守在我最喜歡的那家糕點店門口。
店老板是個老婆婆,她沒有孩子,每天開門都會遇到我可憐巴巴地蹲在門口看著她,一個月后她收養了我,帶我回家做幫廚。雖然年幼的我沒力氣干活,但是耐不住我懂事嘴甜呀,有我在的時候,來買糕點的人總是絡繹不絕,這就是長得可愛的特權吧。
婆婆漸漸年老了,做糕點的人換成了我。買糕點的人大多數是同齡的男生,他們買的不是糕點而是我的笑容,我每天心情都很好,因為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提醒我的美麗,這比當神仙被信奉崇拜還要來得容易。
那時正是戰爭即將開始大肆征兵的時候,很多青壯年男子都被征去打仗了,隔壁的大黃也是其中一個,老婆婆看他就像看女婿一樣,覺得他高大俊朗性格溫和會照顧我。這些年他幫了我們很多忙,上到修房頂下到挖地窖,無論是大事小事他都事事親為。在他要走的時候,約我在村口見面,我烤了點心帶給他,他在樹底下等了許久,一雙深邃的眼睛沉沉地凝視著我,好似有千言萬語凝匯在這一眼中,我沒有遇到過這樣深情的眼神,看得我心里發慌,我塞給了他點心便立刻轉身走了,他想說什么卻來不及說出口,他想追卻被兄弟攔下催著走了。
這讓我松了口氣,我畢竟不是真正的凡人,婆婆不久也即將辭世了,那時候便是我離開的時候。婆婆知道后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好好的活著?!蔽尹c了點頭,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因為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好好活著。
應征的漢子們剛離開不久,村里便來了一群不速之客,是一群妖軍,他們眼神暴戾嗜血,年輕俊麗的面容透出令人心驚的兇狠,他們簇擁著的首領身影我覺得有些眼熟。
妖軍首領一身利落的黑色騎裝,豪放不羈地坐在茶館中央的長凳上,一只手不離武器時刻戒備著,他單手端起茶盞微抿一口,隨后周身散發出掩不住的殺氣。
“這茶真難喝……”他不高興地說,一陣風吹過,兜帽劃落露出了他的全臉。
是無凰。
他臉上和我無比相似的清冷神態,眉眼間的稚氣未脫,眼神中卻帶著一股看破生死的漠然,他長高了不少,要不是行為舉止還存有幼年時的模樣,我可能也認不出來了。
他有所察覺朝我這方向側臉看過來,我皺眉躲開了,所幸沒有被他發現。
在我給花澆水的時候,無凰的軍隊走了,花香被水洗掉了不少,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沒過半年,正值寒冬,老婆婆離開了,我給她辦了一場葬禮,大家都戚戚然,我埋葬了給她立了碑,隨后散盡家財離開了這里。
我深知此番一別,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我的故鄉早都不存在了。若說曾經心有故鄉的我在這世上到處晃蕩是游歷,那么如今的我是流浪,成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變成了孤魂野鬼。
我又隨引路云走了,路上好管閑事,遇見迫害弱小幼童者殺,遇見殘害無辜凡人者殺,遇見搶奪人財物者殺……一時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腥,凡人之中,妖類之間,無人不曉我的威名。我的神格由此開始了變化,一方面因為殺戮增多而暗淡,另一方面因為人類妖類信徒增加而強大。無人知曉知我的真名,所以大家給我起了很多名號,殺神便是傳播最為廣泛的一個名字。我休息的時候會悠閑地吃糕點,靜靜地聽大家談論我。
“嘿,之前攔路搶過路行人錢財的劉富紳死了!據說是被殺神殺了。”
“殺神?你見過嗎?”
“我雖沒見過,但是我表哥見過啊,一身白衣,周身放光,眼神如炬,對壞人兇惡無比?!?
“我說的才是真的殺神,他是個年輕男子,氣吞山河,一聲怒吼,惡人膽顫,能駕仙云,一步千里。”
“你胡說,你沒見過殺神,殺神明明是御劍的,他隨身攜帶有千百種兵器,只需一聲令下,武器就會自己去和敵人搏斗?!?
“唉,隔壁的吳姑娘日日思慕殺神,將殺神的畫像掛在家中欣賞,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憐我一番心意全托付錯人,你說這神哪會動情愛上凡人呢,她這不是癡心妄想嘛。”
“這是殺神的地盤,不想死想活命,就別惹事安分點。”
越說越離譜……
我坐在他們面前,他們卻都不識得我。這些年,我也聽到了無凰的消息,他所帶的妖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自立為一方妖王,自從上次在小村莊錯過他之后,他開始在暗中搜尋一個叫做付月的小仙。
付月……是我,我的真名是付月仙君,多年前我的法力修為遠沒有現在強大,只能做小地方的守護神,驅驅邪避避魔能力倒是還不錯。如今我的神袛廟宇幾乎隨處可見,法力也隨著信仰者的增多而強大。我現在的模樣也逐漸發生的變化,神格的強大使我由內而外的散發出威懾的氣息,即使化成了凡人,也是一副威嚴肅穆的模樣。
我倒覺得這副模樣不像我,越發習慣用透明體示人,時間久到……我也快忘記我的模樣了。直到,再次遇到無凰。
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無凰小妖還在家里砍柴做飯的時候,他不知哪尋來的一塊烏木給我做了一個小木環,孔如眼一般大小,我挺喜歡,讓他給我編了穗,掛在腰間把玩,分別之后也就一直帶在身邊。在我沒有遇到無凰之前,我一直沒有懷疑這個木環上的花紋的作用。這些年我去到哪,無凰的軍隊就打到哪,雖然每次都很巧,但是我居然沒有懷疑。我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但他總是晚我一步,從未遇到過。
這天夜晚,我因為之前打斗時不慎落下了那塊木環,離開后發現少了它很不習慣,便又返回去尋它。我尋了許久,在一旁樹下的石縫中發現了它,在黑暗中它的花紋隱隱發著光,我俯身去拾它,但是卻觸到了另一只手,我拿到木環抽手離開,對方隨即按住了我的手。幾秒鐘的僵持中,他喃喃道:“付月?”
被念到真名的我一嚇,猛地抬頭看他,是無凰小妖,月光下的他面容憔悴,但是一雙圓潤的杏眼炯炯有神地看著我,眼神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壓倒性的鎮住了我。我沒有說話,其實是被他臉上的表情嚇到了,像失而復得的狂喜,又像面對幻象的懼怕。這些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表情幾乎扭曲,但在無凰臉上卻也不丑,只讓人覺得心疼。
在無意識中,我化出了原本的模樣——無凰小妖記憶里的我。一身白衣,一臉淡漠,花容月貌,雌雄難別,身材修長,面容白皙,薄唇微抿,睫毛纖長,烏黑的長發粗略系在身后,頗有幾分仙人的模樣。
我被他熾熱的目光看得有些不適,偏過頭去站起來,平淡地說:“好久不見,無凰。”
無凰愣了一下,一副春暖花開的模樣,眼睛里都是驚喜,驚呼:“哥哥還記得無凰!”我看著他的笑容,心情略好,平靜地回了一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