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小貓從草叢里探出兩只小小的耳朵，小小地叫了一聲，又短又細，奶聲奶氣。一輛載滿一群待宰的大豬的貨車轟隆隆地駛過，貨車巨大的聲音將方才的那聲小小的貓叫碾在車輪下，小貓被嚇了一跳，竄走了，沒有人知道方才有一只奶貓，在這里叫了一聲。

這里是城鄉結合的街道社區，相隔一條公路的兩人，在這里相識，相戀，結婚，生子，牽絆一生。時間就像那輛大貨車，轟隆隆地駛過，將兩人生死分割，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至少，對于留在世上的那一位來說。

“什么？你問廳堂的那只鐘？”她瞪著眼睛，像一只炸了毛的貓，努力撐起自己的強勢，氣呼呼地看著來訪者，語氣不善地說，“不賣！不賣！壞的也不賣！”

“呿！這老婆子真是頑固！”來訪者被她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碰了一鼻子灰，憤憤地說，“這可是古董！修也不讓修，賣也不肯賣！”

“……你懂什么。”她靠在木門背后，抬著頭看墻上掛著的那個舊鐘，眼淚又浸滿了眼眶，打濕了碎花襯衫的前襟，她嗚咽著說，“你什么也不懂……鐘壞了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不修……”舊鐘擺針卡在那，微微顫動，仿佛也在悲鳴。

他是這一方的青年典范，工作業績優秀，愛讀書愛看報，勤快善良不愛說話，臉上架著一副金屬框眼鏡，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看人的目光總是溫和謙卑。沒有人不夸他的好，唯獨她總是生他的氣。

她氣工作狂不按時吃飯，她氣書呆子不堅持鍛煉，她氣大好人不懂得拒絕，她生氣的時候，總是會提著一把鋤頭就出去種地了，全不管男人在她身后默默跟著。她種了一段時間的地，氣也消了，男人給她遞上水壺，溫柔地問她累不累餓不餓，她不拿正眼看他氣鼓鼓地說：“我哪敢比你累吶，大忙人，一整天也就晚上才能見到你。”男人笑笑，幫她收拾農具，回到家里，飯菜已經做好了。她卻急哭了，吃不下飯菜，“你對我這么好，以后沒了你我怎么辦？”

男人一拍胸膛說：“我肯定會照顧你一輩子的。”她被逗笑了，拿出自己釀的甜酒，給男人倒了一杯，男人說：“你自己釀的，你也要喝。”

她說：“酒太苦，不喜歡。”男人便讓她釀酒的時候多加糖，她說配方不是這樣的，他說你喜歡喝甜的就釀甜的。他們釀的甜酒要比其他家的齁甜許多倍，甜到蜜蜂誤飛到酒壇不肯走。

他們生了兩個女娃，她沒有經歷過生產前的焦慮，因為他都替她受了。產前好吃好喝地養著身體，懷孕后她總是乏力不想動，但是醫生說不動不利于產婦身體健康，男人想了各種辦法哄著騙著逼著讓她堅持鍛煉。她和婆婆都想著生男娃當家里的頂梁柱，他卻說最好生個女娃娃，像你。生產前一晚，她難受得哭了，男人急得也跟著落淚，三番兩次地招呼護士，很難想象一個八尺大漢，六神無主的模樣，在陪產時被醫生護士指使得團團轉。

自從生活在一起之后，她發現自己的男神也有小秘密。他不愛吃胡蘿卜，有夜盲癥，卻不肯開燈吵醒她，磕磕碰碰一身傷。那時候沒有小夜燈，于是她將家具上的邊角都用軟布包裹起來，睡前將家具收納整齊留出足夠空余的路讓他摸索行走。他愛貓勝過愛狗，會給小貓偷偷喂食上好的小魚干，因為價格不菲不敢讓她知道，總是用一部分工作獎金去買小魚干。她喜歡狗勝過貓，于是她開始養雞，時不時給狗狗喂一兩個雞蛋，還用生活費剩余的錢買了密封罐，騙他說是單位里送的福利，給他說裝多余的茶葉。

你問鐘？墻上的那個鐘是結婚時她的婆婆幫忙去舊物市場置辦的，有鐘他就知道什么時候起床去上班，有鐘她就知道什么時候他會回家。

但現在不需要了，他已經不會回家了，他就一直住在那高高的山上的土里。無論她怎么哭，他也不會回來，因為不是他不想回。

“我不會修鐘，它壞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呀？”她曾經給他打過電話，因為鐘壞了，她一整天都心亂如麻。

他總是淡定地說：“沒事，等我回來。”

在他去世的那年鐘又壞了，而她卻沒心思去修它，總是有人來問鐘賣不賣，鐘修不修？她都毫不客氣地轟了出去，時隔兩年，鐘自己會走了，她堅信著一定是某天他曾回來修好了。

她沒有再改過上面的時間，因為這就是他回來的時間。偶爾她想他的時候就會看著鐘說：“你不回來，你的貓就要沒人養了。”

一貓一狗在他去世后被照顧得很好，活得瀟灑自在，活到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