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們知道,正是由于賦詩活動,詩與志產生了關聯,但問題是,這種關聯僅僅是來源于賦詩的風氣習俗,還是尚有一個更廣泛的言語脈絡?詩固然是人的言語活動,認為它表達出人的心志,那當然是合乎情理的;但人還存在其他言語活動,是不是這些不如詩那樣具有強烈修辭色彩的語言活動也一樣表達出人的心志呢?從現有文獻看來,答案是肯定的。在談到詩言志命題形成的時候,指出這個存在于一般語言活動之中的古人“常識”,才算理解完整。古人不但認為詩是表達心志的,而且推而廣之,認為一切言語活動也都是表達心志的。雖然這后面一點并沒有得到不斷的論述,而只是一個近乎不言自明的前提,但是在理解“賦詩”與“言志”、“聞詩”與“觀志”的相互關系的時候,還是要略為討論這個潛藏在語言脈絡中不言自明的前提。隨著戰國秦漢之際儒家解詩學地位的建立,“志”就成為專用于解詩的范疇,至于其他言語活動就不再用“志”來解釋。這一方面是由于賦詩的風氣習俗,相當程度上強化和突出了詩與“志”的相關,以至于詩志相連為詩所獨占,其他言語活動無從分享;另一方面是由于日后儒家的解詩活動,以志釋詩,于是志就成為解詩專用的符號,其他言語活動與志的關聯,不再為人提起。
古人其實是認為一切言語活動都通往志的表達。《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孔子借古書所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并據此說:“不言,誰知其志?”顯然,這里說的言并不指詩,而只是一般的言辭。“言以足志”意思是言詞是用來表達、增益志的;而“文以足言”意思是文字是用來記錄修飾言辭的。特別是后一句“不言,誰知其志”,更表明了言辭的作用就是表達心志的。《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告人曰:“志以發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心志、思想發而為文辭,而人的文辭與行為務必相符,其心志、思想才能夠樹立。這段話的潛在言語邏輯,也是以為言辭表達心志。《左傳》昭公九年,屠蒯曰:“味以行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言以出令。”口味之食使血氣行通,血氣旺暢則心志充滿,心志而發為言辭,言辭出口則如行令。屠蒯所說雖然與告人不同,但都認同一樣的邏輯,言辭是表達出來的心志,心志是促使言辭呈現出來的內在力量。心志與言辭,一里一表,一內一外,它們所以相關,實在是基于這種表里內外的關系。
春秋時代,我們可以看到“言以足志”和“賦詩言志”兩種內涵大小有別而性質相同的關于言辭與心志關系的表述。很明顯,“言以足志”比“賦詩言志”的內涵要大許多,因為“言”包括了“詩”,而“詩”只是“言”的一個類型。由“志”到“言”,或者由“志”到“詩”,兩者都遵循由內而外、由里而表的原則。無論是“言”還是“詩”,都是表而出之的“志”。因為存在“言以足志”的言語脈絡基礎,“賦詩言志”才算順理成章。言辭在春秋時期被理解成“說出來的心志”,于是凡是已經說出來的言辭,都可以是心志的表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左傳》提到春秋時代多本被冠書名以“志”的書,如《志》《軍志》《前志》《周志》《仲虺之志》。(31)何以書可以稱為“志”,記錄下來的文本可以名之曰“志”呢?就是因為它們都是內心之志表達出來的言辭,都是由內心之志宣達出來的話語。內在于心的志經由表達,經由說出,就可同訓為“志”,于是志又通記載、記錄的意思。后世有史志、方志等用辭,便是取“志”記載、記錄的意思。此志同于彼志,差別在于一內一外而已。這個時候,“志”就訓“書寫出來的文辭”的意思。由此看來,春秋時期的志,含義是比較廣泛的。正如《毛詩序》所說的,“在心為志”。舉凡一切內在于心的都可稱為志,因為志是相對于文辭的。既然凡文辭都可以歸結為志的表達,文辭含義的廣泛性,也就說明了心志的廣泛性。至于后來為什么志的含義逐漸向抱負、志向、使命、理想、期待等宏大的方向偏移,筆者以為是人的問題。言語是人使用的,使用它的人是社會的中堅階級,則言語的語義自然而然刻上了這社會中堅階級的趣味烙印。這一點在賦詩風氣尚存的時代就看得很清楚。如同饑者只會言其食,勞者只會言其事,而貴族天生從事經世治民,他們的言辭歌詠,自然就眼光遠大,懷抱寬廣。兩者都屬言志,但后者所理解的志,會居于主流的地位。這事實與馬克思表達過的看法—一切社會統治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不無暗合之處。
詩和志的相遇,發生在賦詩的風氣習俗大行于世的春秋時期,而兩者之所以相遇,相信是由于一個更廣闊的語境基礎:言辭被看成是內在心志的表達。既然詩是言辭之一,詩當然也是內在心志的表達。雖然春秋時期尚沒有“詩言志”的說法,更沒有關于詩的綱領,但詩與志已經勾連起來。隨著賦詩風氣的消逝,隨著儒門解詩的興起,詩與志從無意識的相遇到被整合成為一個關于詩的核心命題,實在是水到渠成的。理論的命題不經意之時被看成天經地義,不言自明,而一旦深究就可發現它同時代社會和語境的深切關聯。命題乃一被語境制約之物,它生于一定的語境,發育于一定的語境。然而當它形成之后,當初的語境部分地變化消失,人們只看到它的生命力和擴散的命題影響力,而忘記再深入到它產生的語境中理解它,就以為它如同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一般。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隱公三年注:“‘賦’有二義,鄭玄曰‘賦者或造篇,或誦古’,是也。”(中華書局,1990年版)
(2) 例如《左傳》襄公四年,“工歌文王之三”;襄公二十九年,“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襄公二十八年,“使工為之誦《茅》”;襄公三十一年,“與人誦之”等。據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十四年注,誦與歌或有不同,歌依樂譜,而誦不依樂譜,僅有抑揚頓挫而已。我們討論賦詩,注重的是古人用詩的語境,以及用詩的共性,其間細微差別,當可以忽略。
(3) 顧頡剛和朱自清對賦詩的看法可以參考。顧頡剛說:“賦詩是交換情意的一件事。他們在宴會中各人揀了一首合意的樂詩叫樂工唱,使得自己對于對方的情意在詩里表出,對方也是這等的回答。”(《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地位》,《古史辨》第三冊第32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朱自清說:“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里,各國史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在的請客點戲,不同處是所點的詩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經典常談〈詩經〉第四》,見《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下冊第62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4) 見班固《漢書·藝文志》。
(5) 《左傳》中記所賦的詩,少數篇目不見于今本《詩經》。例如僖公二十三年公子重耳所賦之《河水》、襄公二十六年國子所賦之《轡之柔矣》、襄公二十八年穆子所誦之《茅》等,均不見于今本《詩經》。
(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僖公二十三年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
(7) 此處采用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的看法,見該書上冊第67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8) 兩詩最后章均有“吉甫作誦”之句。
(9) 見林太《〈梨俱吠陀〉精讀》第56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10) 胡適的看法可以作為代表。胡說:認為“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都看得非常神圣,說它是一部經典,我們現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并不是一部圣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談談詩經》,見《古史辨》第三冊第57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后來新編的文學史、詩歌史多持此類看法。如陸侃如、馮沅君以為《詩經》乃“民間男女所歌,公卿列士所獻”。見《中國詩史》上冊第12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
(11) 見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上冊第6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12) 《國語》通共記載有4回賦詩,遠較《左傳》簡略,而且其中有3回又重見于《左傳》。卷五《魯語下》記晉侯享穆叔席間賦詩,見于《左傳》襄公四年;又卷五《魯語下》所記魯叔孫賦《匏有苦葉》,見于《左傳》襄公十四年;又卷十《晉語四》所記秦伯宴重耳而席間賦詩,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只有卷五《魯語下》記公父文伯之母賦《綠衣》之三章,《左傳》無記載。
(13) 《左傳》賦詩的統計如下:僖公之世1回;文公之世4回;成公之世1回;襄公之世16回;昭公之世9回;定公之世1回;哀公之世1回。錢穆有另一個統計:“見于《左傳》者,賦詩凡六十七次。始于僖公。僖一次,文九次,成二次。盛于襄、昭。襄二十九次,昭二十五次。而衰竭于定、哀。定一次,哀無。”(見《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冊第9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統計的歧異可能由于標準不同。錢穆有時便以每人一賦為一次。筆者的統計則以賦詩場合為準,不論各人所賦多寡,均為一通。
(14) 張須:《論詩教》,原刊《國文月刊》第69期,轉見《經典與解釋》第八冊,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
(15) 《左傳》哀公十一年,“將戰,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據楊伯峻注,《虞殯》為送葬之挽歌。此處歌《虞殯》云云,當示其必死之決心。賦的場合,比之以往,已經大大不同了。
(16) 張須:《論詩教》,原刊《國文月刊》第69期,轉見《經典與解釋》第八冊,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
(17) 這個故事又見于《韓非子·說林上》。
(18) 見《莊子·天運》。
(19) 見《論語·季氏》。
(20) 見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什么是文學史》,刊《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1997年,第23期,第460—481頁。
(21) 見清華簡第七批釋讀文獻。
(22) 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23) 《左傳》和《國語》都記載了這次宴享賦詩。《國語·晉語》的記載比《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詳細。《左傳》有的,《國語》都有;而《國語》有的,《左傳》就未有記錄。《左傳》記此次賦詩,只有一個回合,而《國語》則有兩個半回合。此處采用《國語》的說法。敘述中的引文,均見《國語·晉語》。
(24) 按春秋時期賦詩的慣例,如只說賦某篇,不提某篇之某章,多指首章。《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五杜注云:“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詩斷章也。其全稱詩篇者,多取首章之義也。”又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文公十三年注云:“《傳》言賦詩某篇,不言某章,皆指首章。”(中華書局,1990年版)
(25) 見韋昭注《國語·晉語》卷十第129頁,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
(26) 同上注。
(27) 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28) 事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29) 事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為了說明問題的方便,舉例中稍微調整了各人賦詩的先后。伯有是第二個賦詩的,此處把他放在最后。
(30) 朱自清最早意識到“詩以言志”與“詩言志”這兩個命題的先后關聯,但他未有確言。“詩言志”出自《尚書·堯典》。朱從顧頡剛的考證,以《堯典》為戰國文獻,時間上晚于《左傳》。他說:“‘詩言志’這句話也許從‘詩以言志’那句話來,但也許彼此是獨立的。”《詩言志辨》,見《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第19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31) 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軍志》曰”;文公二年,“《周志》有之”;文公七年,“《前志》有之曰”;成功四年,“史佚之《志》有之”;襄公三十年,“《仲虺之志》云”。其中《志》和《軍志》為《左傳》作者多次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