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上所述,賦詩是流行于春秋時期居于社會上層的封建貴族在正式的社交場合的一種風氣習俗。那個時代的封建貴族為何在正式的社交場合需要賦詩呢?換言之,詩在貴族的教養、社交之中具有什么樣的地位?詩與貴族生活之間存在何種關系?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至少暫時放棄今人“三百篇”是民間歌謠和祭祀樂歌的觀念,而回到詩是貴族時代的“神圣文本”的看法上來?!傲洝钡挠^念雖然晚出,至《莊子》始見諸載籍(18);然而賦詩風氣的存在即可證明“三百篇”并非尋常之物,它在上古社會精神生活中的地位,遠非今天的“文學”或“詩歌”在現今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可比。它是貴族社會意識形態的核心,那個時代雖然沒有“經”這樣的稱謂,但卻擁有實際上“經”的地位,“經”的觀念也是呼之欲出。《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禮樂作為符合德性的行為規范那時還沒有其他解釋性的文本存在,《詩》《書》則由于有文字書籍的記載而成為了經典文本。德義這樣的抽象道德原則就是這樣“藏身”于罕見而無價的珍貴文本之中。如要立身出世而成為仁人君子,則只有熟習《詩》《書》,踐仁行義。而《詩》同《書》比,《詩》的地位尤在《書》之上?!稌吩谀莻€時代屬于秘籍,而且行文乏韻,不便口耳傳授,既不易得到,也難于在貴族青年教育中推廣。詩有韻,上口容易,而且訴諸感性,便于傳授,所以在文化積累的早期階段,在文字載籍還是極度匱乏的奢侈品的時代,《詩》比之《書》更有廣泛的適用性,取得更高的地位,是可以想見的。凡載籍中《詩》《書》并稱之時,都是《詩》在《書》之前,顯示《詩》的地位更為顯赫。
貴族社會是一個權力和財富具有高度壟斷性的社會,權力和財富極度不容易在社會的不同階層中發生轉移和流動。它存在一套機制,以堵塞、阻礙對于權力和財富已經造成壟斷的侵奪和傷害。例如血統和出身就是這套機制最關鍵的組成部分。由于血統和出身容易辨認,而且無法混淆,它就成為了貴族社會的一道天然屏障,分割不同的社會階層。又如,壟斷文化資源,也是貴族社會維持其既有特權的一個重要機制。古代社會技術不夠成熟,物質財富積累已經非常不易,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文化資源,更是稀缺。貴族階層通過壟斷文字教育和文書,壟斷特定“版本”典籍的傳授和解釋,維持貴族自己的“階級意識”和“身份認同”,并以此作為一道文化的屏障,將其他階層排除在外。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對于文化、象征資源的獨占都是貴族社會的基本特征。貴族階層既然壟斷了社會的文化和象征資源,那些記載、表達這些文化和象征資源的典籍,便在社會中具有不同凡響的地位。只有貴族才能學習并熟習這些典籍,反過來熟習這些典籍也就成了貴族的教養和標志。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理解了孔子“不學《詩》,無以言”的話。(19)身為貴族而不懂得基本言談應對的規范,何以行走于社會?何以與人酬酢交接?照此情形,豈不是簡直如同無文的小人一般?是否熟習典籍,不僅是個人素質、教養問題那樣簡單,它還關系到貴族的整體利益,關系到貴族之所以為貴族的性命攸關之處。因為貴族社會對文化資源的壟斷,形成了它對教養、象征資源和流傳典籍不同一般的重視。
歐洲的中世紀也是一個貴族社會,表述其文化和象征資源最重要的載籍無疑就是《圣經》了。教士和貴族壟斷了《圣經》的傳授和解釋,而對《圣經》的熟悉也就成了貴族教養的標志。對于中世紀的教士和貴族來說,那是他們不學《圣經》無以言的時代;反過來學了《圣經》,或許就可以橫行了。14世紀中期,歐洲社會出現一種測試方法,讓法庭判決被告到底有罪還是無罪。其方法是主教派出的代表拿出一段詩讓犯人讀,這段詩通常是《圣經·詩篇》第五十一篇的第一節:“神啊!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豐盛的慈悲涂抹我的過錯?!迸泄俑鶕锩嬉粋€動詞的用法來判斷是否獲罪。如果不懂得該詞的正確用法,則證明“沒有教養”,后果可能是死刑;如果能正確無誤地讀出,則證明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會被送回教會,而教會沒有死刑。如此說來,“文學可能將一個人從墳墓里救回來”。(20)只有壟斷文化和象征資源的貴族社會,才可能出現如此運用“神圣文本”的習慣。這個例子可能極端,然而但凡貴族社會,無論中外,對被視為神圣文本的典籍的熟悉程度,的確構成是否真正貴族的判斷標準。
《詩》是先秦貴族社會的神圣典籍。它不僅是這個社會的道德原則、價值觀念和行為操守的意義來源,而且貴族在其公共性的交往當中,需要借助這權威性的載籍表明自己的身份、教養和意圖。賦詩就是這種語境的集中表現。每一個賦詩的場合,一方面是“賦詩言志”,另一方面是“聞詩觀志”。言者和觀者在一輪或多輪的禮儀應對中互動,構成一個完整的賦詩儀式,達到測試彼此教養程度和實現貴族認同的目的。言者和觀者的身份、教養和意圖在這一套儀式進行的過程中表露無遺,參與者亦據此作出自己的判斷。無論言者還是觀者,假如他們的賦詩和應對不符合其身份和教養,不能恰如其分地傳達其意圖,就會被視為缺乏教養和嚴重的冒犯,賦詩而不得體甚至會引來非常嚴重的后果。
魯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晉公子重耳一路顛沛流離到了秦國。據剛完成釋讀的出土清華簡第七批文獻的記載(21),重耳一行到秦國三年秦穆公都沒有理會他們,沒有與之見面,只是收留了他們,或者與此時晉國的另一位公子即公子圉也在秦國有關。秦穆公要暗中觀察,看把注下在哪位公子身上更合算。至少重耳一行剛到秦國之時,秦穆公認為公子圉更有前途而故意保持與重耳的距離。只有在公子圉不辭而別返回晉國之后,秦穆公才關注到重耳。在公子圉不辭而別之后秦穆公將原來嫁給公子圉的女兒懷嬴再賜嫁給重耳,而重耳與公子圉有叔侄之親。秦穆公此舉大犯中原叔嫂避忌的禮制,故重耳內心窩火,不想接受秦穆公此番“好意”。隨從家臣勸他為了復國大業,即使屈辱也要承受。也許是因為心有不甘,不能釋懷吧,重耳在婚儀上一把推開懷贏遞過來洗臉用的匜。重耳的失禮激怒了懷嬴。懷嬴好歹也是公主,她震怒責問:“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嚇得重耳“降服而囚”。(22)由此拉開了一出賦詩言志和觀志的精彩大戲。
秦穆公為了平息事態,籠絡公子,事后以招待國君的規格宴享重耳。宴享之間,他們兩人相互賦詩,表達心跡。(23)重耳顛沛流離19年,文化教養當有欠缺。事前為了做得更加得體,重耳的舅氏子犯推薦家臣趙衰跟從??梢酝茰y,重耳在宴享上所賦之詩,當是趙衰提點。穆公先賦《采菽》。(24)《采菽》見于《詩經·小雅》。秦穆公取其首章:“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來朝,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袞及黼?!蹦鹿囊馑己苊黠@。首先歡迎重耳的到來,暗示他妻重耳以秦女,完全是一片好意;其次希望公子不要誤解,懷贏就是他獻給重耳的“玄袞及黼”。而重耳賦《黍苗》作答。《小雅·黍苗》的首章有云:“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敝囟鷮⒆约罕茸魇蛎纾瑢⒛鹿茸麝幱?;晉之待秦,猶如黍苗之待陰雨。有了雨水的滋潤,黍苗才能茁壯成長,暗喻有了秦國的援手,重耳一行才能復辟當國。通過賦《黍苗》,表達自己完全謙卑地接受對方嘉惠,包括當初視為恥辱的妻女懷贏。嫌隙既解,秦穆公再賦《鳩飛》。《鳩飛》,韋昭注謂即《小雅·小宛》。其首章曰:“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表f注云:“言己念晉先君洎穆姬不寐,以思安集晉之君臣也?!?a href="../Text/chapter1_0004.xhtml#jz_1_28" id="jzyy_1_28">(25)穆公賦詩表明自己為過去以及現在的晉室擔憂,實在出于一片善意。重耳再賦《河水》?!对娊洝窡o《河水》一篇。韋昭以為:“河當作沔,字相似誤也。”(26)按其意即《小雅·沔水》,其首章有句:“沔彼流水,朝宗于海?!敝囟院幼杂?,而以海喻秦。意謂自己如能在秦支助下復位當國,就一定不忘舊恩,當朝事秦。心志既明,穆公再賦《六月》。《小雅·六月》敘述吉甫佐宣王征伐,復興文、武之業。《六月》的首章有云:“王于出征,以匡王國?!逼涠略疲骸巴跤诔稣?,以佐天子?!蹦鹿谶@里已把重耳當成國君,意謂重耳當國,必霸諸侯,匡佐天子平定四方。一介流亡公子,獲得如此敬重,那真是受寵若驚。穆公賦畢,隨從趙衰馬上提醒這位疏于教養的公子:“重耳拜賜!”幸而重耳有從善如流之德,馬上降階,拜伏,稽首。一場繁復的賦詩儀式圓滿完成。賦詩中對詩的解釋另當別論,雙方的戒備、誤解和不信任,通過一場溫文爾雅的賦詩活動,借助一個貴族圈子之內共同認可的神圣文本,嫻熟地運用其中的語句,委婉地傳達自己的意圖,含蓄地應答對方的意思,把意圖的交流寓于感情的交流之中。雖然繁瑣,但亦正因為這種繁瑣才婉曲有致。賦詩的過程不但是情志交流的過程,而且也是展現自己的教養、欣賞對方的教養的過程。
賦詩言志只是借古人之詩句表達賦者此時此刻的情志,但此時此刻的此情此景卻是千變萬化的。故賦詩并非都是溫文爾雅的對答,完全可能在賦詩的同時暗藏殺機。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衛獻公與本國公卿孫文子、甯惠子的長期怨懟因一小事而爆發。衛獻公邀約兩人共食,兩人整裝赴宴,而衛獻公似乎心里沒有這件事兒。他那天不但“射鴻于囿”,而且見了孫文子和甯惠子“不釋皮冠而與之言”。這種失禮的行為在那個時代被認為是很輕蔑對方的無禮行為。于是兩人發怒,孫文子避地去了自己的采邑—一個叫戚的地方,而他的兒子孫蒯卻入朝請命。衛獻公與他飲酒,并使大師歌《小雅·巧言》的卒章。大師知道這會傳遞一個非常不祥的信號,促使孫文子走向叛亂,故而推托不歌。這時另一位樂人師曹卻挺身而出。原來衛獻公曾讓師曹教他的嬖妾彈琴,不知為何師曹鞭打了這位嬖妾,惹得獻公暴怒,獻公打了師曹三百鞭。師曹當然懷恨在心。衛獻公的這個“風雅”之舉正好被師曹利用,挑起諸侯與公卿之間的惡斗?!肚裳浴纷湔拢骸氨撕稳怂梗雍又?。無拳無勇,職為亂階?!睂O文子避地于戚,而詩句“居河之麋”的“彼何人”一定是直指孫文子。衛獻公借詩句表達了對孫文子的厭惡與輕賤。怪不得孫蒯將此事告訴孫文子后,孫文子說:“君忌我矣,弗先,必死?!比舨幌劝l制人,必被置于死地。果然孫文子隨后領兵攻打衛獻公所住的丘宮,殺死群公子,衛獻公出奔齊國。一般來說,賦詩體現的是公卿貴族正面的教養,但同時也不排除所賦之詩可以作為投槍和匕首來使用。以詩句作為教養與以詩句作為武器事實上矛盾并沒有那么大。
春秋時代賦詩而得體是貴族一項基本的教養。如果身為貴族而不具備這種教養,就會被貴族圈子所不恥。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46年)齊國的公卿慶封來到魯國,他服飾、車馬的規格超越了他的身份,顯示慶封是一個粗魯不文、缺乏教養的貴族。魯國公卿叔孫豹宴請慶封,席間慶封對主人表示不敬。叔孫豹便即席對他賦《相鼠》。《國風·相鼠》的首章是:“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叔孫豹的意思非常明白,借賦《相鼠》表達對慶封無禮行為的憤怒。這比即場發作雖然更有節制,但由于詩意直白,也算是夠嚴厲的譴責了??墒菓c封這位貴族的紈绔居然“亦不知也”。(27)過了一年,慶封敗于齊國內亂,奔來魯國。叔孫穆子宴請他,他又是不懂禮節。穆子不高興,“使工為之誦《茅》”。這首詩今逸,遺憾不能考知其意。但可以猜測,去年賦《相鼠》,今年誦《茅
》,其程度應該不止譴責,甚至是詛咒了。有意思的是這位粗魯的慶封,居然還是“不知”。(28)
賦詩廣泛應用于各種社交的場合,例如會盟、朝聘、宴享等,但什么場合賦詩,什么場合不賦詩,似乎看不到嚴格的區別。并不是所有的會盟、朝聘和宴享都要賦詩。這或許是歷史記錄的不完全而給我們留下了遺憾,但仔細研究過賦詩的文獻記錄后,大體上可以看出存在兩種情形的賦詩。一種是沒有什么實用目的的賦詩,例如國與國之間的敦睦友誼,鞏固邦交;君臣之間的情感交流;公卿之間的歡宴等。如果是這種情形的賦詩,貴族的自我表現、炫耀、情感流露和展示其教養就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還有另外一種有實用目的的賦詩,不單是為了交流感情,也意在勸說對方接受己方的想法。這種情形的賦詩多出現在外交的場合。如襄公十六年(公元前557年),魯國的穆叔如晉聘,因為齊伐魯而請晉出兵救魯。穆叔所賦之詩,皆寓敦請解救之意。又如襄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47年),齊侯、鄭伯為了解救被晉俘虜的衛侯而到晉國,晉侯宴享他們,席間賦詩,晉侯本為歡樂,但齊、鄭所賦之詩皆表寬仁體恤、敬畏人言之意。晉侯也就順從他們的美意,釋放了衛侯。當然,賦詩之存實用目的與不存實用目的,有時并不能截然劃分。一個敦睦情誼的賦詩儀式,亦可能隱蔽著不能一下子就看到的實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