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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地理學視域下的清代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研究

多洛肯 朱明霞

(西北民族大學)

文學地理學是一門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重點的新興交叉學科和新興研究方法。梅新林先生曾將文學地理學定位為“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重心的新興交叉學科或跨學科研究方法”(1)。文學地理學以文學“地理空間”為研究的重心,是一種回歸到“人類與地理”這一天然關系的學術嘗試。

“講中國文學不講空間,不講人文地理,不講民族和家族問題,有時會像沒有掌握‘芝麻,開門’的暗語一樣,石門當道,是說不清楚中國文學的內在奧秘的。”(2)因此,從文學地理學維度對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進行研究,對其進行整體觀照,整理出文學家族的文人文化活動與著述情況,勾勒這些家族的文化狀貌,有助于梳理酉陽的地方文脈,從而對日漸流散的歷史文獻起保護作用。回顧“改土歸流”后酉陽土家族與各民族的相處模式、群體的仕宦變化、民族心態的轉變等歷史瞬間,亦對當前我國處理民族關系,有著一定的啟示借鑒意義。

一、酉陽的地域文化背景

人類的文化系統是一個與生態環境相適應的體系,“任何作家的成長都不可能離開特定的自然地理環境,任何作品的創作也只能是在特定的自然環境中發生的。因此,我們將這種與生俱來的因素,稱為‘文學發生的地理基因’”(3),清代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與巴人、土家族人的發展相依而生,其生產和生活狀況與其所處的生態環境息息相關,文化風俗在相當程度上也受到自然條件的影響和制約。“黃楊扁擔閃悠悠,挑挑白米下酉州……”這首膾炙人口的四川民歌中所唱的酉州,便是酉陽。酉陽以居酉水之陽而名。酉陽直隸州,位于今重慶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地處武陵山脈腹地、渝黔湘鄂四省(市)結合部,置縣2200年,建州800年,歷600多年土司制,素有“渝東南門戶、湘黔咽喉”之稱,曾是武陵山區政治、文化和經濟中心,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鮮明的民族特色。

董邦達所繪《四川通省山川形勢全圖》之直隸酉陽州圖

酉陽上古為梁、荊二州接壤之域;春秋為巴、楚交界之地;秦屬巴郡;兩漢為巴郡涪陵、武陵郡遷陵二縣地;晉永嘉后沒于蠻獠;隋屬務川縣;唐屬思州隸黔中郡(治所今彭水);五代再次沒于蠻;北宋復屬思州;南宋世為冉氏土官地;元置酉陽州屬懷德府(治所在今湖北恩施地區);元仁宗延佑七年(1320年)改酉陽等處為軍民宣慰司;明洪武五年(1372年)仍為州,八年升為宣撫司屬四川都司,永樂十六年(1418年)改隸重慶府,天啟初升為宣慰司;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改土歸流”,酉陽置縣,次年升直隸州,以州代縣,再轄秀山、黔江、彭水三縣,隸四川行省。酉陽雖地處偏遠,長期被視以“蠻夷之地”,但人文底蘊深厚,地域特色鮮明,隨著政治制度的改革、社會經濟的發展和地域文化的變遷,酉陽的漢化程度逐步加深,文人數量增加,作品質量提高,文學活動頻繁,“改土歸流”后的酉陽土家族文學處于成熟階段。

“千里烏江,百里畫廊,美在烏江山峽,奇在龔灘古鎮”,酉陽地處鄂西南山陵地帶,屬巴歌楚舞,漢、土家文化交融之地,境內有明澈純凈的酉水河,有山峰連綿的赤壁丹崖,環山繞水,風景殊異,美不勝收,生于斯地、長于斯地的酉陽兒女,浸染家鄉靈秀之氣,感受人文淳樸之風,抒發思鄉之情,英才輩出,我們對土家族文學家族的深入探討,離不開對酉陽這塊秀麗而神奇的土地進行地理環境的解讀。

二、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概況

清代的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在酉陽這片沃土上發軔,他們以師友聲氣為基礎,和志同道合之士唱酬贈答,以文化活動為媒介,形成龐大的地方文化網絡。在這個文化網絡中,由于長期的師徒傳習和書院講學活動,涌現出大量的名師、名士和家族文化精英,這些精英人士構成這個文化網絡中的基點。這些基點又通過文會活動與文人結社聯結成面,將單個文學家族的文化活動融入整體的地域文化行為圖式之中,反過來群體性文化活動中產生的精英思想又影響著個別家族的思維模式,營造出酉陽文學家族發展的外部文學環境。

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足以代表該時期該地域土家族人民的文化水平,當我們提到這些名門望族時,首先感受到的是他們所代表的酉陽地域文化;而當人們“矜其鄉賢,美其邦族”,提到酉陽的地域文學時,能想到的也正是這些具有代表性的冉氏、陳氏等土家族文學家族。本文試圖從文學地理的視角切入,從文人的籍貫地理分布、文學家族的審美延續等方面進行探討,凸顯出以地域為窗口的文學研究所呈現出的學術個性和生命力。為了對酉陽文學家族有一個整體把握,筆者從家族淵源、世系傳承、成員概況等基本情況出發,以文獻學為基礎,翔實考據;以詩文作品為中心,并結合地方志、家譜、碑刻等史料展開研究;通過家族史研究與地方史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對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做綜合考察與評估,以揭示封建社會后期酉陽土家族的發展脈絡、各個階層的相互關系以及獨特的民族文化。現據(同治)《增修酉陽直隸州總志》《增訂二酉英華》《國朝全蜀詩鈔》等文獻材料(4),列舉清晚期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世系表如下:

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留下來眾多文化著作,其所建構的地理空間以及所呈現的地域特色,繁榮了酉陽的地方文化,促進了漢文化在武陵山區的傳播,深刻改變了土家族的整體文化面貌,成為社會政治、民族傳承、文化學術的重要支柱,成為具有典型意義的民族文化代表。

總之,作為文學大家庭的一分子,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對酉陽地方文化的書寫,既是土家族民族文學保持根性和個性的方式,又是土家文人獲取認同、謀求發展、融入主流文化圈的一種策略。對清代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進行文學地理學的解讀,可以窺見當時酉陽的生活圖景、土家族文化精神和民族心理,特別是對揭示地域文化表層經驗和深層底蘊大有裨益,這對切入土家族的民族文學研究,是一項很有啟發意義的工作。

三、文學家族與地方文緣的雙向互動

從文學地理學維度切入對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將有力改變現有以時間為唯一維度的片面化文學場景,還原少數民族文學時空交融的立體化文學生態景觀,從地理空間的角度去觀照酉陽的土家族文學家族,以期呈現地理與文學的雙向互動,進而揭示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背后的深層文化語境,從而最大程度地貼近少數民族文學的本然面目,更好地把握文學發展的一般規律,進而幫助建構起一種具有基礎性、前沿性與探索性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新范式。

清代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在其發展過程中與地方文緣關系密切,地方文緣為家族文學發展創造了良好的外部環境,是家族文人的靈魂安頓之所,文學家族正因為從地方文緣中不斷汲取新的養料,故而根深葉茂,長盛不衰;文學家族縱情謳歌自己的鄉土故園,豐富了其文化內涵,地名因之彰顯,從而升華為一種藝術符號,引起文人的情感共鳴。

(一)文學家族發展的地理基因

書院講學、設館授徒是文學家族與地方文緣融合的基點,為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子弟發展創造了良好的外部文學環境,推動了酉陽地區學風和文風的形成。文學家族的形成得益于當時的大背景,清政府積極在酉陽地區倡導儒學,其興學措施,極大地調動了土家子弟的入學積極性,書院設置情況如下表:

在漢文化傳播和科舉考試的引導下,酉陽土家族家族子弟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先賢時輩,能不斷學習、鍛煉,提高文藝造詣,從而成為酉陽文學的生力軍。土家族的冉氏、陳氏、白鹿山莊陳氏三大文學家族以經學大師馮世瀛為中心,廣泛參與師生同門的傳習活動和朋儔友侶的唱和行為,用家族的精英思想和詩藝成就構筑了酉陽地方文緣的基礎,形成了廣泛的地方文化網絡,他們通過師徒、同門、朋友、血緣、姻婭等社會關系,將酉陽的三個庶族文學家族緊密聯系在一起,交往還影響到了子孫與再傳弟子:

在這個群體內部,師友間聲氣相通,追求相似,他們在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漢族、苗族、白族、土家族等各族文化交匯碰撞,世外僧侶與檻內文人酬唱贈答,帶動了酉陽大半個文化圈,從而形成地方文化網絡,并對實現與酉陽之外的文化交流互動,也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效應。由于師徒同學之間的淵源關系,三大家族相互學習交流、唱酬贈答,使文學與學術在橫向與縱向上都得以融合與會通。館學與家學的結合,拓展了家族獲取教育資源的渠道,開闊了家族文人視野,這對地域社會秩序的構建、文化心理的建設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在實現與地域之外的文化交流互動方面,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意義。

(二)家族文人故鄉情結的地理因子

中國地域廣闊,各地氣候、地理條件相差甚遠,自然條件的不同導致各地居民生活習俗有相應差異,生活在特定地理環境中的人們,受其地理環境的長期影響,會產生一定的認知方式,由此形成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地理環境產生了不同的地域文化,它作用于生活于其中的個體,文學和地域文化密切相關,文學自然而然地就會打上地域烙印。酉陽作為家族文人的生長之地,對其成長、做派、性格、文風等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酉陽地處邊陲僻壤,雖經濟相對落后,但風景奇異優美、適意靜好。與漢族作家相比,民族文人或許有某種劣勢與些許自卑,但他們擁有天然的地域自豪感與精神優勢,故鄉情結作為人生記憶的符號,影響到家族文人對酉陽的書寫。

巴蜀之地,山川環繞,江水盈盈,為家族成員提供了物質生活環境與審美觀照對象。地域的偏遠閉塞、文化形態的駁雜與保守,使綿延百里的酉陽土家族文化形態保留了更多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情。家族文學成員生活于共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和生活空間之中,對家鄉的自然風景和社會生活都有相似的見聞和體驗,反映于作品中,便形成表現對象和意旨上的相似性。家族文人將家鄉的山水名勝及民風民俗作為表現對象,作為一種民族身份持守與本土資源傳承的顯在表現方式,作品表達的意旨幾乎都是對這些山水風物的熱愛和贊美。他們忠實摹寫故鄉的山水風情,如冉瑞岱《豬頭箐》所描繪的:“漢葭之山千萬重,奇形怪狀各不同。就中一山獨挺出,狀若豬頭昂半空。膨亨腰腹綿亙數十里,其尾下禿其頭童。……口中石筍大者如牙小如齒,森森刀劍新磨礱。”幾乎句句寫實,沒有很多意蘊附加,只是單純描摹,為寫文而寫文,較為自由散漫;酉陽土家族文學家族與巴人、土家族人的發展相依而生,隨著民族認同感的逐漸增強,家族文人將對家族和族群的歷史興亡感納入寫作視野,將土家族的生活情況和風俗面貌作為重要的寫作內容,他們高度關注本民族歷史,用動情的筆觸為我們描繪土家族獨特的風俗和傳統。是本民族所特有的藝術形式——竹枝詞,尤其備受家族文人鐘愛,在該時期被大量創作出來。竹枝詞清新明快,聲律和諧,內容豐富,讀起來別有一番野趣,如陳汝燮所作《渝州竹枝詞四首》:

妾牽江北小江舟,郎住渝城大江樓。妾夢宵宵江水上,與郎相會似江流。

鐵桅峰頂云氣陰,銅鑼峽口水深深。江水回頭峰頂見,妾將江水比郎心。

巴船嗚咽唱巴歌,妾聽歌聲喚奈何。送郎直過大佛寺,祝郎前去少風波。

記郎去時妾初笄,整整十年音信稽。妾貌如今已憔悴,看花羞渡海棠溪。

酉陽的文化景觀給予家族文人獨特的創作靈感與素材,對家族文人的人生記憶、言行舉止、審美傾向等都產生了或隱或顯的影響。土家族民族文化是家族文人的思想精髓和靈魂指引,是他們的精神歸宿,它不斷地激發家族文人的生機與活力。盡管家族成員的文化性格、環境感知和審美心理結構不完全相同,但他們的詩詞創作卻無一不帶有時代和民族印記。作家在審美創作活動中總會將外在的“地理空間”內化為自己創作的心靈空間。

“文學一旦產生出來,就會在內外各種不同因素的影響之下,超越各自原生的地理環境,發生深刻的變化,并反作用于地理環境。”(5)面對自然地理,人類并非僅僅停留在欣賞和受其影響的階段,還會對自然地理產生巨大的作用,通過改造自然地理以及塑造人文地理的方式,來賦予自然地理更多的文化內涵。家族文人作品里的酉陽地理空間的建構,體現了地域群體的審美傾向與審美個性,以及他們的創作理想與創作目標,播散出強烈的地理符號信息、象征氣味。無數家族文人踏臨桃花源,游覽龔灘古鎮,留下大量的人文古跡,也留下了眾多華美詩篇,這些文本與古跡隨著歷史的流逝,逐漸與酉陽融為一體,成為酉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家族文人對酉陽的書寫,使得酉陽的形象更豐滿,內涵更豐富。

對于酉陽而言,它所承載的不單單是地域空間定位,也是延展歷史文化、蘊蓄時代風情的載體,更是孕育土家族文學家族的搖籃。城市的吉光片羽在家族文人的筆下熠熠生輝,景以名顯,名以文傳;文學家族的綿綿瓜瓞在酉陽不斷壯大。酉陽以其獨特的地域風貌、群英薈萃的人文環境以及特殊的歷史機遇以及家族文人所賦予它的豐厚內涵,成為中國文學版圖上的濃墨重彩的景觀之一。

總之,酉陽的土家族文學家族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的一份子,對它的文學研究至關重要,他們不但構筑了酉陽的傳統文化地標,也參與了該地區文化環境的構造,其數代的著述、創作,含有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和美學意蘊,是我國寶貴的遺產,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和學術價值。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切入研究酉陽的土家族文學家族,不僅有益于了解酉陽地方歷史文化的全貌,而且對于全面了解土家族的文論和文學創作也頗有益處,有助于我們整理、保存家族文獻,構建完整的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展現了四海一家的歷史畫卷。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4BZW156)“民漢文化交流中的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研究”成果之一。

本文原發表于《蘭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3月號。


(1) 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

(2) 楊義:《中國文學地理中的巴蜀因素》,《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3) 覃莉:《關于“文學發生的地理基因”的思考》,《世界文學評論》,2011年第1期。

(4) 資料來源:(1)王鱗飛、張秉堃編修:《增修酉陽直隸州總志》,同治三年(1864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2)馮世瀛編修:《增訂二酉英華》,光緒元年(1875年)刻本,四川大學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3)孫桐生輯:《國朝全蜀詩鈔》,光緒五年(1879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等。

(5) 李樹德、李玉江、董憲軍:《創世紀:人與文化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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