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身份認同與超文化能力
- 任裕海
- 5419字
- 2020-07-28 17:59:30
導言
本書的論題涉及全球化、身份認同和超文化能力。如果對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做一簡單的描述,可以說全球化為身份認同與超文化能力的研究和運用提供了一種全新和特殊的語境,而包含超文化認同在內的超文化能力的多維建構,則是結合全球化這一語境而對人類個體之所是與所為在超越既有文化境域之外的可能性建構的探索與嘗試。
身份認同的問題,簡單說就是關于自我的意義,是對“我究竟是誰?我是什么?我從哪里來,到何處去?”這樣一些問題的思考與解答。回溯人類文明史,我們發現伴隨著人對外部世界的探索和認識,人們對其自身奧秘和自我本質始終進行著不懈的探求和追問,產生了種種思想、信仰和學說。在古希臘,那條鐫刻在德爾菲神廟入口處的神秘銘文“認識你自己”,啟示了人類對其身份認同的認知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老子在《道德經》中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易經》云:“履以和行。謙以制禮。復以自知。”同樣強調了“返復求身,自知得失”的重要性。《圣經·創世記》說:“天地萬物都造齊了。到第七日,上帝造物的工已經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祂一切的工,安息了。上帝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圣日,因為在這日上帝歇了祂一切創造的工,就安息了。”在希伯來原文中,“安息”有其更加深層的釋義,它通過將“靈魂”一詞作為反身動詞使用,而具有“靈魂向內自我反觀”之意涵。而守安息日的意義,也不僅是從繁忙的勞作中得以歇息,還意味著人需要轉向內在靈魂本質的自我,明白自己究竟是誰。
研究身份認同的意義還不止于此。正如查爾斯·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中所指出的,回答身份認同的問題,就是理解什么對我們具有至關重要的價值。知道我是誰,就是知道我站在何處。我們的忠誠和認同提供了一種框架和視界,讓我們能夠在各種情境中決定自己的價值判斷和立場選擇。而所謂“認同危機”,則代表了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人們常用不知道他們是誰來表達,處于認同危機的人缺乏可以讓事物獲得穩定意義的框架或視界。(1)身份認同是主體對自己的身份、角色、地位和關系的一種認識與定位,人們對自我的定義來源于身份認同,并且人們對意義的組織常常是圍繞其自我認同而進行的,因此身份認同在人類社會生活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由于身份和角色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中,人類個體的群體認同和文化認同,作為某種共享的經驗,同時也賦予人的存在一種意義感和歸屬感。
應當承認,個體自我觀的形成過程同時伴隨著文化相對性。不同文化相關聯的社會結構、世界觀和價值觀可以影響制約該文化成員自我觀的形成。文化通過對自我的形成、結構、功能等發生作用,進而影響人們的認知、動機、情緒和行為。文化作為群體成員所習得和共享的意義系統,其差異具體表現為不同的價值觀、社會信念、交流方式,反映到心理過程的層面則體現為心理表征的差異,其中包括對自我的表征。不同文化環境中教養子女的方式存在差異,這勢必影響到個體的社會化過程,影響到自我的形成與發展。人們在社會中的存在方式:如何做一個人,如何成為一個“好的”、“道德的”、“合乎要求”的人,不同文化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標準。(2)如筆者在書中所描述的,西方傳統中的個體靈魂觀念、亞洲傳統中的儒釋道學說,以及非洲文化對自我的理解,都表明在“我究竟是誰”的問題上的確存在著文化多樣性。
對于身份認同問題的理解和闡釋既然存在著文化差異,在不同文化相互接觸和交流互動的過程中,自我觀的文化差異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對于文化與身份認同關系的研究不僅需要靜態的比較,還需要結合文化交流的動態語境考察身份認同的作用機制。身份認同與跨文化交際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在跨文化語境中,當我們面對文化他者,如何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上建立發展良性互動的關系;我們如何構想自我、希望被文化他者怎樣感知和評價;人們如何通過彼此間的認同協商與文化互鏡調整和重構其自我觀;跨文化交際者當如何避免由定型觀念和偏見造成的彼此間有關身份認同的認知偏差。這些都是跨文化交際研究需要涉及的核心問題。
身份認同包含自我認同、關系認同、社會認同、文化認同、族群認同等諸多不同的維度。從其動態建構的可能性和過程來看,人們對自我的認識又是伴隨著人際和社會交往的過程而發生的。人類個體的身份認同是通過與他者的互動,在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文化環境中形成并發展的。全球化作為一種“復雜的聯結”,是社會關聯性在全球的擴展。全球化形成了一個差異相遇的場域,全球化進程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人們對于身份認同的焦慮和自覺,促使人們對于如何選擇和建構自我認同和文化認同進行深入的探究。
全球化時代關于個體與文化關系的顯著特點是:個體所吸納的文化不止一種,所學說的語言不止一種,個體生活于其中的社群受到多元文化的影響,與之交往的其他個體往往具有不同的族群和國別身份。信息技術的發展和跨國移民、跨種族婚姻的日益普遍,使得社會文化因素對身份認同的影響呈現出“去地域化”的特征。文化經驗流動性的增加,超越了社會地理區域的限制,促使人們的態度、信仰和行為方式發生遷移和改變。瑪格麗特·米德在《薩摩亞人的成年》中所描繪的那種由單一文化傳統作為個體的成長環境而導致的“一位姑娘的生活和另一位姑娘的生活一無二致”(3)的情況在當今世界已經越來越少見了。在多元文化的交互影響下,尤其是當個體以移民或旅居者的身份進入一個新的文化環境時,意義和符號系統的差異往往形成不同程度的文化沖突。個體需要對新的經驗、價值觀和符號意義進行重新整合,以保持自我身份認同的一致性。
構成全球化的現代性時空模式不僅消解了傳統時空模式的地域內涵,而且全球化的去地域化作用也使整個世界成為一個單一的地方,成為個體身份認同的新的參照框架。同時,全球化還是一個自反性過程,這意味著全球化的參與者們需要檢視那些影響生活的變化因素,認清自己在此過程中所處的位置,從而能夠以更加廣泛的、全球的方式理解和構建其身份認同。雖然身份認同具有一致性,可以提供給個體一種相對秩序化的敘述方式,但它畢竟是動態的;它既是一種“所是(being)”的狀態,也是一個“成為(becoming)”的過程。文化認同雖然有其歷史本源,但是就像所有歷史性的事物一樣,它們也在不斷地經歷變化。由于身份認同具有的社會性、動態性和多元性,個體一方面需要表明其歷史的、原生的所是,一方面又要具備在社會交往和跨文化語境中轉換其身份認同的可能性。
顯然,全球化場域中的文化多樣性可以為身份認同的建構提供必要的資源;但是當差異相遇時,個體在特定環境中所形成的文化認同亦可能成為其認同發展的障礙。如愛德華·霍爾所言:“文化中最重要的心理要素是認同作用,認同是文化與人格的橋梁。變遷緩慢時,認同的效用很好。然而,在變革迅猛的時代,認同作用會造成極大的破壞,我們目前經歷的就是這種迅猛變革的時代。毫無疑問,對于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對于世界各國人民的有效交往,認同是一個主要的障礙。現在,人類必須踏上超越文化的艱難歷程,因為世間最偉大的分離業績,是人逐漸擺脫無意識文化對自己的鉗制。”(4)毋庸置疑,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現代社會,原生文化的范圍對于人類個體的身份認同而言已經過于狹隘,需要發展新的超文化維度。全球化語境下,各種文化元素互滲交融,文化形態生成演進,使當今世界的文化構成和文化關系日益具有“超文化性”的特點。(5)基于身份認同的建構性和全球化所具有的超文化性,筆者提出超文化認同的概念。超文化認同意味著個體超越對原生文化模式的固定、單一的認同,它體現了一種非歸屬的狀態,強調個體擁有獨立于他們原生文化的權利。概括而言,超文化認同的生成發展是從文化無意識到文化覺知和超文化意識,從文化認同的原生狀態到自我建構,從身份認同的固定歸屬到動態居間,從族群中心論到族群相對論,從文化的島嶼心態到世界主義,從文化分界到文化跨越再到文化超越的過程。人們在尋求身份認同穩定、安全和歸屬的同時,也在對“我究竟是誰”的問題不斷進行著探索和發現,因此超文化認同也是一個超越時空和文化界限的體驗存在之旅。
全球化進程的深入促進了文化元素的交流和播散,同時也使愈來愈多的個體超越其原生文化的范圍和特定文化的界限,置身于種族、傳統等觀念形態和分類“之外”。這種外在性啟示我們,不僅需要發展超越特定文化范圍的超文化認同,而且有必要具備包含多重維度的超文化能力。總體而言,超文化能力可以看作人類從自然和文化環境的限定性機制中獲得自由發展的嘗試和努力,而全球社會為個體以其獨特的方式組合文化元素和建構身份認同構筑了多樣性的超文化空間,全球文化網絡的建立為超文化能力的生成提供了更加豐富的資源。此外,超文化能力的構成也和全球意識的深化密切相關。全球化最具普遍性的特征之一是它加深了全球意識的程度。所謂“全球意識”,這里并不是指關于整個全球局勢的意識,而是指特定地點的居民超越他們的地方性而思考“世界”的更廣闊的語境介入。(6)將全球意識和全球思維作為構建超文化能力的維度,意味著需要通過文化視野的拓展和文化自覺能力的提升,逐步超越族群地方性和原生文化模式的限制,在一個更加廣闊的全球場域中發展超文化能力。
需要指出的是,超文化能力的概念內涵并不等同于文化多元論。與文化多元論相比較,超文化能力主要關注的并非族群和文化群體間的平等和諧關系,而是人類個體所應當擁有的超越原生文化的限制、穿越特定文化的疆界、獲得更高程度的自我發展和互通交流的自由。如艾普斯坦所言:“從一個標準一統天下到各種文化多元共存,多元文化主義做了鋪墊的工作。超文化主義則更進一步,從文化多樣性到個體更大程度的多樣性,超越了他們固定的文化認同。”(7)并且,超文化能力也不等同于跨文化交際能力,而跨文化交際能力的延伸和拓展則勢必要涉及超文化能力。顯然,“跨越”不同于“超越”,能夠跨越文化和交際的障礙不等于能夠超越文化的局限。按照高一虹的歸納,“‘跨越’與‘超越’代表了關于文化與交際的兩個層面和兩種認知取向。‘跨越’是將文化作為穩定的知識、技能、行為和價值系統,認為文化具有固定不變的疆界,文化學習是目的語交際水平的提高和知識的增長,能力培養以知識和行為為中心。‘超越’則是將文化作為經驗和自我認同建構的可能性,其疆界具有可變性,文化學習是整體的個人成長,能力培養以意識和態度為中心。‘跨越’可以是‘超越’的準備。在學習和接觸一個全新的文化時,學習者不免會從某些文化定型開始。隨著對目的文化的了解增多,具有開放心態和反思意識的學習者會逐漸認識到文化系統的層次性和復雜性。他們會從眾多的可能因素中做出選擇,整合到自己的自我認同中去”(8)。
跨文化交際能力主要以文化間性作為理論基礎,將功效性和適當性作為構成該能力的核心目標。超文化交際能力并不否定功效性和適當性,而是關注尋求功效性與適當性的超文化建構,即如何在超越特定和既有文化模式的層面(如通過“第三文化”動態建構)實現交際活動的功效性和適當性。從動態發展的角度看,可以將跨文化交際看作超文化交際的預備階段。交際者對這兩種交際方式的選擇和進入,取決于其所采用的認知和行為取向究竟是跨文化的,還是超文化的;究竟是專注文化間性,注重穩定的文化系統之間的作用和關聯,還是關注超文化性,重視對文化和交際的反思、超越和創造。
本書所討論的超文化能力,除包含認同和交際層面外,還涉及認知、倫理、創造等諸方面。全球化背景下的多元文化場域、文化交流語境、文化資源和價值參照的多樣性,為發展上述能力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超文化認知能力關注如何將我們對文化本身的感知去自動化,揭示它們的人為建構和偶然性,從而超越它們的自動作用。因此,超文化認知的過程能夠將我們與經由濡化而對其產生歸屬認同的文化疏離出來而與之產生距離,顯化我們作為認知和文化主體的地位。超文化倫理能力主張個體的價值判斷應當是一個超越既有文化框架的不斷發展的動態過程,它關注個體如何與文化他者通過對話、反思和協商,探求建構超越既有文化倫理框架的價值空間和倫理共識,以及個體如何通過汲取整合世界文化具有多樣性的倫理資源,不斷提升自己的倫理境界和道德修養。超文化創造能力強調在創造性生產過程中對不同文化元素的選擇、組織和融通,進而創發出新的文化特質和文化可能性。在藝術創作中,它強調突破特定文化傳統和領域規范的限制,融匯吸納不同文化的藝術元素、風格和技藝,體現超文化藝術創新的個體化和普遍化取向。在跨國企業中,超文化創造力表現在各參與方能夠化解彼此間因文化身份可能造成的隔閡,超越企業文化傳統模式的局限,提高資源使用的流動性和經營管理的有效性,探索發現不同文化管理方式融合創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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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39—40頁。
(2) 朱瀅:《文化與自我》,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2—84頁。
(3) 瑪格麗特·米德:《薩摩亞人的成年》,周曉紅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2—33頁。
(4) 愛德華·霍爾:《超越文化》,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1—212頁。
(5) Welsch, Wolfgang.“Transculturality:the Puzzling Form of Cultures Today.”In Mike Featherstone and Scott Lash(eds.), Spaces of Culture:City, Nation, World.London:Sage, 1999, 194-213.
(6) 羅蘭·羅伯遜、揚·阿特·肖爾特、王寧:《全球化百科全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89頁。
(7) Epstein, Mikhail.“Transculture:A Broad Way Between Globalism and Multiculturalism.”Americ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Sociology, 2009, 68.
(8) 高一虹:《跨文化交際能力的培養:“跨越”與“超越”》,《外語與外語教學》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