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身份認同與超文化能力
- 任裕海
- 3637字
- 2020-07-28 17:59:30
序
唐朝詩人李賀作《夢天》詩,寫下了“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的千古名句。詩人馳騁想象,說人世間已經幾度經歷了滄海桑田式的變化,世代的更迭和時勢之變遷好似飛快奔馳的駿馬;從月宮俯瞰人間,遼闊的神州大地(古人所謂“天下”)如同一個升騰著九點炊煙的村落,而浩瀚的大海則猶如從杯中傾瀉出的一泓清水。可是,有誰能想到,這存在于古代浪漫詩人心中的奇幻想象,到如今已成為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網絡世界和發達的交通而感受到的最平凡的事實,人類生活的世界真的成了一個“地球村”了。
所謂地球變小了,是因為人的眼光、視野和感受力變大了,這同時也要求人們具有更為“大氣”的襟懷和文化品格。我們的文化心理素質能不能跟上迅速變化的時代,并適應全球化時代的要求?《全球化、身份認同與超文化能力》一書,正是任裕海先生面對時代提出的問題經過多年潛心研究而寫成的一部學術專著,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全球化語境下的身份認同與跨文化能力研究》的結項成果。裕海先生將書稿發給我,并囑我作序,使我得以先讀全書,并由此真正感受到了“先睹為快”的樂趣。通讀了該書書稿,有幾個方面給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該書在學術上的前沿性。全球化語境下的身份認同與跨文化能力研究,是當今世界文化學學術前沿最重大的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馬克思早在150年前就說,大工業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隨著這一歷史進程的推進,必將形成一種世界的文化,“狹隘的、地域化的個人將為世界歷史性的、真正普遍的個人所代替”。誠然,這是歷史發展的大趨勢。然而,文化不僅具有時代性,而且又是具有民族性的。在全球化時代,世界各民族的文化是否還能保持自己的民族特性?這就帶來了人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問題;在全球化時代,各民族的文化如何適應世界性的普遍交往的需求、如何把古老的民族文化提升到新時代的水平,這又給各民族提出了人的“超文化能力”培養的問題。互聯網時代或信息時代的來臨,使解決全球化所帶來的文化身份認同和超文化能力培養的問題顯得更為重要而迫切。面對這一時代前沿的問題和世界學術前沿的問題,裕海先生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其次是該書的學術視野之廣闊和“大氣”的學術品格。對于世界學術最新發展的了解,我國的許多文化學研究者往往由于外語水平的局限,或不能大量閱讀外文資料,或只能借助于已經翻譯成漢語的文獻,從而使我們的研究往往滯后于世界學術的發展。裕海先生作為外語學院的教師,具有很好的外文素養,加上他對學術前沿問題和最新成果的敏銳感受力,故能大量閱讀并直接迻譯、轉述、運用最新的外文資料來從事科學研究。作者在書中廣泛介紹、吸收和借鑒了世界學術前沿最重要的一批理論成果,足以使外語水平不高的文化學研究者有登臨送目而四圍群山盡收眼底之感,從而大大拓寬其學術視野。裕海先生不僅重視海外學者的研究成果,而且對于國內學者的文化學研究成果也給予了高度的重視。無論是學界名流,還是普通的研究者,茍有一得之見,都為該書所征引。這對于時下某些人或“言必稱西方”、或根本不讀同輩人之著述、自我設限、自縛其靈府的小家子氣形成了明顯的對照。
再次是作者富于開放性和創造性的探索精神。作者指出:全球化對身份認同的影響呈現出“去地域化”的特征,它既是一種“所是(being)”的狀態,也是一個“成為(becoming)”的過程,一個從文化認同的原生狀態到自我建構,從島國心態到世界主義的文化超越過程。盡管全球化進程中的某些同質化和普遍化要求對文化多樣性提出了挑戰,但全球化也為各種文化之間的對話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條件和機遇。在全球化過程中,“人類個體不僅可以在認識上和行為上超越特定文化認同的限制,克服與他者交往過程中由文化認同差異造成的障礙,增進理解溝通和建立良性互動,而且可以經由對文化認同的覺知和反思,汲取有益的文化資源,促進自我的精神成長”。這是一種健康的文化心態。關于文化的民族性與時代性、特殊性與普遍性的關系問題,作者認為,任何一種世界意義上的文明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以民族文明為基礎,并在各民族的互動中發展而來的,所以世界意義上的文明統一性也只是在包含著諸多的民族文明特質的形態中存在。對全球化的理解應當把握普遍主義的特殊化和特殊主義的普遍化這一雙重過程的統一,全球化并不一定導致文化民族性的喪失,相反,民族特性在全球化過程中往往會更加鮮明。為了我們民族的偉大復興,應該勇于接受人類所創造的一切優秀文化成果,為此,作者又著重論述了他所提出的“超文化認同”的概念及其相關原理。所有這些論述,都非常深刻并且富有啟發性。作為序言,對于該書的觀點不能詳細列舉,還是讓讀者通讀全書吧。
最后,是作者嚴謹的治學態度。該書無論是迻譯或轉述海外文獻,還是引用和復述國內已有的研究成果,都無不加以詳細而準確的注釋。所謂“有實事求是之意,無嘩眾取寵之心”,這是學者最可寶貴的品格。
一部優秀的學術著作的價值不在于它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的問題(事實上也沒有人能夠做到),而在于它能夠啟迪人的思想,引發人的思考。裕海先生的著作正是這樣一部優秀著作,它言有盡而意無窮,引發我思考很多的問題。
首先,關于全球化是不是所謂“西方化”或“美國化”的問題。裕海先生告訴人們,在西方學者的著作中,全球化也被描述為“西方化”、“美國化”和“麥當勞化”。裕海先生是不贊成這一觀點的,他說得很明白,全球化“是在各民族的互動中發展而來的”。如果要追溯歷史的話,全球化進程似乎可以說從文藝復興時代就開始了。雖然直接促成這一進程的現代科學技術——從蒸汽機到因特網——不是我們中國人的發明,但中國文化人文理念之精華卻對全球化進程做出了重要貢獻。很多西方學者都承認,中國文化對于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更有一位名叫Alfred Owen Aldridge的美國學者寫了一本題為《龍與鷹:美國啟蒙運動中的中國風采》的書,以大量翔實的史料,揭示了中國文化的人文理念對美國建國者富蘭克林、潘恩、杰斐遜等人的深刻影響。我國學者蕭一山先生的《清代通史》一書,也通過引證杰斐遜的言論,揭示了孔子關于“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等觀念如何影響到美國《獨立宣言》所體現的立國精神。所以,全球化絕不是所謂“西方化”或“美國化”。
其次,是文化的身份認同問題。事實上每一種文化形態無論在共時性的存在還是在歷時性的發展方面,都是極其復雜的。講近代以來的西方文化,至少要講到英美經驗論的價值觀念系統與德國唯心論的價值觀念系統的差異和對立;那么,西方人的文化身份認同,究竟是認同英美經驗論的價值觀還是認同德國唯心論的價值觀呢?講到中國文化,古有諸子百家和儒釋道三教,即使是儒家,也有原始儒學、中古申韓之儒、儒學異端、明清啟蒙之儒等等的區別,那么,我們中國人的文化身份認同,是該認同孔、孟還是認同老、莊抑或佛祖,是該認同程朱理學還是認同顧、黃、王、方呢?如此等等,其實都是大有區別的。作為中國人,我們對于自己的民族文化懷有最深厚的感情,但如果像當今許多國學研究者一樣,把我們的民族文化看作一個僵化的固定不變的“體”,不承認中國文化自身也能發展出現代性因素的事實,那么就會邏輯地導致全球化無異于“西化”或“美國化”的錯誤結論。如果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偉大民族卻被說成是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從自身中發展出現代性因素的民族,是一個思想文化早已僵化的民族,只能如某些西方人所說的“被現代化”,那么,處于全球化時代的我們對于本民族的文化身份認同又如何足以支撐起我們的文化自信?
再次,是關于“超文化認同”和“超文化能力”的培養問題。
裕海先生服膺張岱年先生的“綜合創造論”,并且非常強調“超文化認同”的共同的人性基礎,這一點我也非常贊同,因為它有助于我們確立多元開放的現代文化心態,激發我們的創造精神。但如果對于這個問題要展開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話,我們所面對的難點就實在太多了。人性既追求可信也追求可愛,但卻常常發生“偏至”的情形。所以,托爾斯泰說離美越近也就離善越遠,王國維說德國唯心論的形上學、倫理學和美學可愛不可信,英美實證論、快樂論和審美經驗論可信不可愛。當今中國學者,或者對康德、黑格爾崇拜得五體投地,或者對英美經驗論傳統拳拳服膺。可是我們的國學大師章太炎卻說康德、黑格爾見識不大,黑格爾理論實為西方人推行強權的工具;英美經驗論傳統的哲學家杜威、羅素和諾斯羅普也通過反思兩次世界大戰,不僅深刻揭示了德國唯心論與納粹思潮的關系,更認為中國哲學的精華有助于克服西方價值觀的弊病,使這個世界更加和諧美好。總結近代以來世界歷史進程中所經歷過的那些慘痛的經驗教訓,我們的“超文化認同”和“超文化能力”的培養似乎應該建立在對“可愛”與“可信”的矛盾做出深刻的揭示,并探尋出盡可能合理的解決矛盾之方式的哲學基礎上。我以為這是二十至二十一世紀世界哲學前沿最富于挑戰性的問題,是文化學研究者和哲學研究者們大有可為的一個問題,裕海先生有志于此乎?
是為序。
許蘇民
2015年6月2日夜于南京龍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