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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份認同的意涵

一、身份認同的概念

身份認同概念的核心,是人們對于“你是誰”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這一定義看似簡單,其實它所包含的內容是相當復雜的。身份認同可以指個體的自我定義,如“我是一個中國人、一名教師、一位父親”,也可以是成雙的個體、小型的團體以及更大的社會類別,如“我們是父母,我們是一個樂隊,我們是科學家”。其次,這個問題也可以用反身和內省的方式來問自己“我是誰”,或者在一個圈內成員的討論中對同一群體的成員提出“我們是誰”,或者也可以出現在社會交往中的個體之間和群體之間。換言之,身份認同不僅包含個體或群體意義上的“你認為你是誰”,而且包含在人際和群際交往中“你的行為顯示你是誰”,以及這些行為從其他個體或群體獲得的社會反應。因此,“你是誰”這樣一個身份認同問題,其實包含了一組各不相同而又相互關聯的內涵和過程。

漢語中的“身份”與“認同”存在細微的差別。身份僅僅是一個名詞,而認同則兼有名詞和動詞的功能。身份一詞主要是對某種角色或地位的一種客觀描述和指稱,而認同則更加強調主體對與自己相關的角色、地位、關系所包含的意義的自覺認識和肯定。與身份相比,認同為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提供了更多的空間,認同過程包含了個人或群體對其身份的心理建構和實踐建構。認同使身份處于一種被質疑、可變動的狀態,換言之,由于認同的作用,身份不再是命中注定或一成不變的。因此,身份認同不僅與人的存在有關,更表示人的生成的過程。(1)從身份認同對應的英文identity的詞源來看,它源自拉丁文idem(即“相同”)。理查德·詹金斯(Richard Jenkins)認為該詞的具體含義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同一性,即事物的相同狀態或屬性,如A1等同于A2但不等同于B1;二是時間跨度中的一致性和連貫性,這是把握事物確定性和獨特性的基礎。可見,身份認同的概念將相似性和差異性作為對人與事物進行比較的參照標準。并且身份認同還包含著一種動態過程,它并非既定不變的存在物,而是始終需要形成和建構。此建構過程涉及對人與事物進行分類,以及將自我關聯或歸屬于某一群體或觀念形態。這一過程體現了身份認同的實踐性和反思性。(2)

《牛津英語詞典》對身份認同的定義是“在物質、構成、性質、屬性,或者在所考慮的特定品質方面所具有的相同的性狀;絕對的或基本的同一性;單一性”。一方面,“在屬性等方面相同”的概念表明我們至少在考慮兩個不同的對象,它們在屬性上具有同一性。而“單一性”概念則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當我們考慮身份認同時,我們是在考慮某個單一的對象。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是最早將身份認同的概念引入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之一。埃里克森區分了自我認同與群體認同。在埃里克森看來,身份認同既是指一個人隨時間延續的個人歷史中具有核心意義的存在,同時又指人們各式各樣短暫的、在與他者交往時采用和放棄的社會地位或角色,即當個體采用某個地位或角色時,我們可以認為此個體與處于該地位或角色的其他人具有同一性。因此,身份認同不僅僅是關于個體或社會,而且是關于這兩者之間的關系。(3)

埃里克森使用的自我認同的概念更接近于自我觀(self-concept),即個體對自己和自己是誰的了解、思考和感覺。埃里克森將自我認同的發展看作一種關于生活意義的發展歷程。埃里克森還區分了個人認同與自我認同,認為個人認同的意識和感受既是基于對自我同一性和自身存在的時空連續性的感知,也是基于對他人承認自己的同一性和連續性的事實的感知。自我認同是指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對自我的構成方式或個性風格而言,存在著某種自我同一性和連續性。關于埃里克森對身份認同意義的討論,有兩個方面尤其值得注意:首先,他意識到所有的意義根本說來都是經由交往過程而獲得并驗證的,沒有哪一個自我是自身的孤島,并且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所學習的語言向每個人傳遞的是眾人共同的經驗。其次,對埃里克森而言,生活的意義性具有描述和規定兩個維度。身份認同的形成不僅關系到一個人是誰,而且關系到一個人應當成為誰。埃里克森強調,我們在青年時期有責任培養與年齡相應的倫理能力,作為真正的認同標準。此外,在討論價值定向階段時,埃里克森也肯定了倫理能力的重要作用。(4)

最早使用與該領域現今意義接近的身份認同概念的學者也許要算尼爾森·富特(Nelson Foote)。在富特看來,身份認同的概念給枯燥的角色概念注入了活力。他認識到雖然角色可以規定關系和行為,也確實存在與角色位置相關聯的期待,但是角色的實際運作是需要能量、動機和驅動力的,而這就需要個體認同、內化和成為那個角色。(5)曼紐爾·卡思特爾斯(Manuel Castells)同樣強調身份認同是人們意義和經驗的來源。卡思特爾斯把意義定義為社會行動者對其行動目的的符號化確認。社會行動者的身份認同,是基于某種或某些文化屬性的意義建構過程,在此過程中,這些文化屬性較之其他意義來源被賦予優先的地位。對于某位特定個體或者某個群體行動者而言,其身份認同可以是多元的,但這樣的多元化在自我表征和社會行動上會產生壓力和矛盾。卡思特爾斯指出,身份認同必須同角色概念區分開來。角色是對功能的組織,身份認同是對意義的組織。角色(例如同時是工人、母親、鄰居、社會激進分子、工會會員、籃球運動員、去教堂的人、吸煙者)是由社會的組織機構所設立的規范決定的,它們對行為產生的影響取決于個體與這些組織機構之間的意義協商。而身份認同則是行動者自身的意義來源,為其提供意義的導向和參照,并且是由他們自己經由個體化的過程建構形成的。只有在個體內化這些社會規范,并且圍繞此內化來建構其意義時,社會規范才能轉化為身份認同。由于身份認同包含自我建構和個體化的過程,因此身份認同是比角色更為重要的意義來源。(6)

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中這樣描述身份認同的概念內涵。人們經常自發地提問:我是誰?但是這并不必然能通過給予名稱和家世而得到回答。對我們來說,回答這個問題就是理解什么對我們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和價值。知道我是誰,就是知道我站在何處。我的身份認同是由忠誠(commitment)和認同(identification)所規定的,這些忠誠和認同提供了一種框架和視界,在此之中我能夠嘗試在不同的情況下決定什么是好的或有價值的,或者什么應當做,或者我應該贊同或反對什么,即我能夠在其中采取一種立場。所謂“認同危機”則是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人們常用不知道他們是誰來表達,這也可以看作對他們站在何處的極端的不確定性,處于認同危機的人缺乏可以讓事物獲得穩定意義的框架或視界。(7)身份認同是主體對自己的身份、角色、地位和關系的一種認識與定位,人們對自我的定義來源于身份認同,并且人們對意義的組織常常是圍繞其自我認同而進行的,因此身份認同在人們的社會活動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由于身份和角色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中,人類個體的群體認同和文化認同,作為某種共享的經驗或體驗,也賦予人的存在一種意義感和歸屬感。

理解身份認同的意義組織及其在個體與環境互動中的作用,離不開關于自我意識和自我結構的討論。近代以來西方的哲學、社會學、心理學和人類學研究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理論闡釋。笛卡爾(R.Descartes)把自我定義為思的存在物,認為它是一種靈魂的實體,一切意識活動以此實體為基礎。每個人可以通過內省而直接把握這樣一個實體。休謨(D.Hume)不同意這種觀點,他主張自我不是靈魂的實體,而是一連串意識狀態的總和,我們根據這些意識狀態通過聯想才產生出自我的觀念。康德(I.Kant)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區分了“經驗的自我”和“先驗的自我”。經驗的自我是經驗認識的對象。經驗認識有兩種方式:外知覺和內知覺,通過反省所進行的自我觀察也屬于經驗的認識。在康德看來,盡管先驗的自我不是經驗認識的對象,卻是經驗認識的可能性的條件。經驗認識的一個重要條件是意識的統一性,先驗的自我確保了認識的統一性,它具有意識活動統調者的功能。(8)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區分了“主我”(I)與“賓我”(Me)。主我用來指代自我中積極知覺和思考的部分,賓我用來指代自我中被注意、思考或知覺的客體。詹姆斯進一步將經驗的自我或賓我區分為物質性自我、社會性自我和精神性自我。物質性自我以身體為其核心,它通常被延展而包括一個人的家庭成員以及重要的地方和所有物。社會性自我反映個體與各種不同的人群之間的聯系以及個體從他們那里獲得的認可。精神性自我是指一個人內在或主觀的存在、心靈的能力或性情,它尤其與我們的道德感知和意志能力相關。精神性自我的經驗來自反思過程,來自對主體性的思考,來自視自己為思想者的認識。但是一旦精神性自我處于活動狀態,它就不再屬于經驗的自我或賓我,而是成為純粹的自我或主我。(9)

米德(G.H.Mead)關于自我的概念同樣包含“主我”和“賓我”,并且認為這樣的區分有助于認識由心智引導的感知與行動之間的關聯。米德將主我和賓我作為自我的不同方面,主我發起行動,此行動接著由賓我引導和控制。主我是自我作為行動者的方面,負責發出行為以獲得所希望的結果或意圖;賓我是自我作為感知和觀察者的方面,負責觀察行為、環境以及二者之間的聯系,引導主我的活動達至其意想的目的,使個體形成并保持與環境中其他人之間的適當關系。然而賓我不僅是個體的感知,因為它同時也包含個體所生活于其中的群體或文化的社會知識,即米德稱之為“一般化他者”的知識以及個人在群體中所處位置的知識。賓我來源于采取他人角色(角色扮演)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個體能夠從他人及其意向來感知世界和自我。一方面,賓我具有社會性,體現了群體的意義、理解和經歷。另一方面,賓我又是個體的,它了解自我的需要以及自我在群體中所處的位置。這樣賓我就具有反觀的能力,能夠把自我看作一個與他人相區別的對象,此對象的定義和位置又處在涉及他人的群體之中。

米德認為,自我認同是伴隨心智一同發展的,是個體的社會過程的一部分。在米德看來,心智和自我都處于社會環境中,通過與他人的交流互動而發展成長。心智的運作具有適應性,將個人與環境聯系起來。個體運用心智的能力進行有選擇的注意和感知,使其行為不斷地適應環境。在此過程中,心智具有一種反觀并認識自我的能力,能夠把自我看作一個對象,如同情境中的任何其他對象一樣。這種將自我對象化的能力讓心智能夠思考和作用于自我,或者作用于那些有助于定義自我的事物,例如:在臉上化妝、裝飾住宅等。米德指出,感知和行為通過心智相互關聯,心智能力形成于社會環境,并能對環境以及人與環境的關系做出反應。這種感知與行為之間的關聯對于理解身份認同的作用具有重要意義。(10)

身份認同作為動態的心理過程,不僅包含對意義的組織,而且在個體接收社會環境信息與個體作用于社會環境之間充當中介角色。身份認同經由個體的自我意識而具有協調動機和調控行為的功能,而身份認同的經歷同時也成為自我反思性建構的條件。柏克(P.J.Burke)和斯德茨(J.E.Stets)結合身份認同的構成要素,對身份認同過程如何處理環境和自我內部意義的運作機制進行了描述,這些要素包括:輸入、認同標準、比較對象、輸出。它們相互關聯并以一種保持原狀和相對穩定的方式運行,從而在一定范圍內維持自我意義的確定性。身份認同的構成要素和過程是以意義管理為導向的。上述四個要素組成一個控制系統,此系統的運作可以控制進入系統的輸入信息。如同自動調溫器可以控制它所“感知”到的溫度一樣,身份認同可以控制它所感知到的意義。每個身份認同都包含一套意義,可以看作界定此身份認同的特性,這套意義就是認同標準。考察身份認同的過程,就是在考察意義的流動,即從感知意義的環境流動到一個測量器(comparator),在這個測量器里這些感知到的意義要與其他意義(認同標準)進行比較,然后再流動到具有意義的行為輸出,接著再回到情境中并由行為改變情境中的意義,于是新的感知信息被輸入到測量器,如此循環往復。

身份認同模型(11)

如圖所示,此運作機制包括三個層面:首先,身份認同的運作過程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循環;其次,身份認同的意義作為信號在環圈內流動;第三,身份認同意義的環圈被組織成為一個控制系統。這種連續不斷的意義環圈表明,對意義的感知連續不斷地進入測量器,而含有意義的行為也連續不斷地輸出到環境中。作為一個控制系統,身份認同的過程經過組織,以保證輸入的意義盡可能接近身份認同的標準,同時消解發生于環境中的干擾。身份認同處理的對象是意義,是意義被輸入到身份認同的系統中進行控制和管理。由于認同核實(identity-verification)過程連續不斷地運作,人們在此過程中需要耗費許多能量,以對抗環境中存在的對自我意義的干擾。

人們不僅會自然傾向于那些能夠為其自我概念提供支持的情境,而且還會在自然狀態中缺乏這樣的情境時主動創設它們,創設方式包括:(1)顯示符號和表征,表明自己是誰。這并不僅限于語言交流,還包括服裝、化妝品、發型,以及所有物,如:我們開的車、住的房屋、墻上掛的藝術品,甚至還包括通過節食、做操、舉重和整容來改變我們自己的身體結構。外貌向他人傳遞自我的意義,外貌特征能夠提供關于身份認同、價值觀、情緒和態度的信息。(2)通過選擇交往方式,也就是選擇“對的人”和“對的情境”進行交往,以獲得認同核實。對的人可以讓我們更容易成為我們自己,因為他們對待我們的方式與我們的身份認同一致。這并不意味著一個人只會同那些“更好”的他人或是同那些以積極眼光看待自己的人交往,其實我們更愿意選擇作為交往對象的,是那些看待我們如同我們看待自己的人。(3)采用人際提醒的方式,即使用適當的交往策略,設法讓別人對待我們的方式與我們的身份認同相適合。類似的方式還有“改變投射”,即在交往過程中將對方投射進某一特定的身份或角色類型,而使自己的身份和目標得以保持。如某人會說:“某某,作為我的好友,我知道你會……”或者當我們強調和堅持自己的角色身份時,就是在給對方傳送信號,告訴他們應該怎樣對待我們,從而實現和保持我們的身份認同。(12)

柏克和斯德茨還討論了身份認同發生改變的條件。首先,是情境中的變化。由于情境的持續變化,情境意義的改變在認同標準意義與情境中自我相關意義之間造成分歧。對于這種差異和分歧所產生的焦慮,人們通常會試圖修復情境意義以配合認同標準意義,但是當它無法實現時,就只有改變認同標準以配合情境意義了。當身份認同采用新的目標、程序和標準運行時,就會帶來角色和身份期待及意義的改變。其次,是認同沖突。身份認同之所以改變,是個體需要調適其所具有的多重身份認同,以使不同的身份認同,根據它們控制情境意義和資源的程度,經由協同運作而使那些意義能夠彼此連通。第三,是認同標準與行為之間的沖突,即個體行為的意義與認同標準的意義之間存在沖突。由于實際存在的復雜條件,我們并不總能選擇所希望的行為和意義。有時出于情境的考慮而選擇的某個行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與我們的身份認同發生沖突。第四,協商和他人的在場。通過角色扮演,人們能夠站在他人的立場和角度看待自己,如同他人一樣把自己當做一個社會對象,對自己做出觀察和反應,并且明白他人對自己的期待。設想和扮演角色能夠讓我們反觀自我并改變我們的認同標準。此外,每一種認同標準發生改變的程度還取決于其他因素:對此身份認同的委身程度、該身份認同的顯著程度,與其他身份認同的關聯程度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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