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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幾部城市文學的作者以及作品的關系

一、孟元老、余懷以及寺門靜軒

從我國宋代的孟元老,到清代的余懷,再到日本幕末的寺門靜軒,這些通過筆記小說對都市生活進行描寫的作家們,都曾經生活在自己時代最繁華的都市中。孟元老的身份學術界雖有爭論,但其在《東京夢華錄》序中一開始就說:“仆從先人宦游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卜居于州西金梁橋西夾道之南。”(21)彼時代的人們逃難常有,但他卻是“宦游南北”。我們可以想象孟元老一定是士族出身,雖不知道他其后是否進入仕途,但可以肯定他生活是富足的。而余懷的出身,同樣是“書藏萬卷”的知識分子家庭。曹溶《送余澹心遠金陵歌》言:“余子閩中名士族,幾年移住長干曲。”(22)可以看出余懷不光生活富裕,而且是名門出身。至于江戶時代的寺門靜軒,雖然不是望族出身,但其父親是水戶藩主管征稅等庶務的官吏,所以其幼年的生活也應該是比較富裕的。由此,可以想象這三位儒者在各自時代的繁華都市生活中必是悠然自在、各得其樂。相對豐富的物質生活給了他們學問上進取的條件,以及對自我世界反思的空間。從這一點上講,孟元老、余懷和靜軒雖然生活時代不同,但生活的軌跡卻相差無幾。

三位知識分子縱情于都市生活,他們雖不是社會的最頂層,卻能夠看到當時統治階級奢華腐敗的生活。彼時他們是上流社會公子,但也能接觸到普通勞苦大眾,看到貧苦之人被壓迫和剝削的現實。可見在夾層中的士人們是當時社會貧富差距和階級矛盾的重要觀察者,這幾位作者的城市文學作品也就成為對時代最好的記錄。孟元老在我國文學界開創了這一先河,幾百年后的余懷步其后塵。而日本的寺門靜軒在受到我國漢文學和儒學影響的同時,接觸了這些城市文學作品而受到啟發,在日本漢文學界開創了基于我國筆記小說的日本“城市風物小說”文學。

孟元老生活的北宋汴梁,在金軍的大舉圍攻下,人民遭受了難以想象的磨難。女真族的奸淫擄掠給當時的都城帶來了悲劇性的一幕。其后明末余懷生活的金陵城也被異族鐵騎踐踏,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都有非常強烈的亡國之痛,并且由生活奢侈的官宦士族一下變為政府通緝的前朝“逃犯”。這樣的反差用“強烈”已難以形容,其內心的痛苦用“巨大”也很難表述。寺門靜軒并沒有像孟元老和余懷那樣直接經歷異族入侵的亡國之痛,但后來他家人紛紛去世。唯一的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向靜軒舉債,他遂將自己身份賣掉而變為城市生活中的最底層武士。靜軒隨后仕途不順又無法務農,從來沒有過從商經驗且不屑于從商,生活的困苦我們不難想象。三位文人都曾是花街柳巷的風流公子,最后卻差不多都要流落街頭,即使再怎樣胸襟豁達,也難免會心懷傷痛。這也是他們要拿起筆追憶繁華,痛斥異族暴行,進行社會反思的直接動力。

二、《東京夢華錄》《板橋雜記》和《江戶繁昌記》

《東京夢華錄》《板橋雜記》以及《江戶繁昌記》三部作品出自中日兩國不同時代的儒者之手。但無論是時代風貌、作者背景還是文字文體,它們之間有著很明顯的內在聯系。對比這三部作品的異同,也就是將中日兩國不同時代的相似“節點”來作對照,筆者由幾個方面來作分析。

從內容上講,《東京夢華錄》無所不包,從北宋的都城建設、地理情況到當時的生活習俗,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甚至是志怪傳說都詳錄其中,可以說是當時北宋都市生活的百科全書、人們行事禮法的指南。《板橋雜記》在城市情況的介紹中能夠看到《東京夢華錄》的影子,其篇幅也短很多,將筆墨集中在了秦淮河畔的妓家會館上,對當時的奢華生活從多方面進行了詳細描述,雖沒有那么全面,卻能夠很好地抓住讀者。此時的《板橋雜記》已將作品內容核心放在對人物的描寫和故事的敘述上,應該說已經擺脫了《東京夢華錄》的“記錄”敘事方式而突出了人文情懷。《江戶繁昌記》借鑒了我國兩部筆記小說的形式,除了市井生活和人物故事的講述外,還夾雜了不少調侃及對時事的評論。它從城市文學的角度出發,將加以潤色和調整的筆記小說形式作為載體,發展成了具商業娛樂性的紀實文學。

從對城市生活的描述上講,《東京夢華錄》比較忠實地記錄了作者所見到的情與景。孟元老在對汴梁城的構造和功能的描寫上花了很大篇幅,這種現實主義的記錄形式非常客觀,并讓讀者身臨其境。其后將普通人最平凡的生活狀態通過對市集等商業活動的描寫展現出來。其中各種節日活動、慶典或祭祀活動描述翔實,通過細節勾勒出了北宋都城東京的整體風貌。《板橋雜記》則明顯不同于前者,余懷通過對一個階層或者幾個特定人物普通生活的聚焦——大到住所及其陳列,小到指甲及脂粉,來讓讀者展開彼情彼景的想象,從而使讀者對時代性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寺門靜軒的《江戶繁昌記》吸收了我國兩部作品的經驗,既有街景和各類慶典活動的展示,又有對不同階層各種身份之人行為的描寫。而靜軒筆下作品中對各種人物的心理描寫細膩,時而直抒胸臆,酣暢淋漓之感尤為難得。他不僅為讀者展現了江戶時代日本“町人”的生活狀況,并且能夠讓大家深度體味和理解當時“町人”們的喜怒哀樂。捧起靜軒的文字,帶給筆者的常常是與現世相通的感觸,相信通過本書的介紹,定能引起讀者的反思與共鳴。《江戶繁昌記》在《東京夢華錄》和《板橋雜記》的基礎上,為現代讀者找尋到了一條能將歷史與現實先撕裂再融合的文學道路。

無論是北宋的東京、南明的金陵城還是德川幕府的江戶,如此繁華盡顯的大都市生活中自然少不了青樓妓館,狹邪描寫更成風潮。《東京夢華錄》中記錄的汴梁城朱雀門外街巷以及潘樓東街巷等,是妓館云集之地,當時被人們稱為“院街”,但孟元老描寫妓女的文字卻少之又少。《板橋雜記》對于秦淮河畔的青樓以及舊院女子們的描寫之詳細毋庸敷述。余懷的目的是展現弱女子們的民族氣節,借此來痛斥蠻夷之族的侵略,諷刺那些歸順清朝甚至助紂為虐的民族敗類。我們的近鄰日本進入文明世界也是新近之事,相對來講于性的開放程度更大。尤其是“娛樂”的江戶文藝作品中從來少不了風月情景。《江戶繁昌記》為了迎合讀者的口味,當然也少不了冶游狹邪的情節。其第一編中“吉原”一篇便是模仿其他記錄江戶吉原一地花街柳巷作品的翻版,它用漢文描述了被稱作“游女”的妓女與客人間的“打情罵俏”等經典橋段,筆者在之后章節再做介紹。

三、作者筆下的狹邪

無論是孟元老、余懷還是寺門靜軒,皆是望族仕儒家庭出身,兼具文學修養與仕人情懷,易代之后重名節而拒不出仕。作者們皆面對文化轉型、社會變革與生活的大變動,這樣的知識分子們勢必要把不屈從于時風、抵抗外族入侵的精神寄托于文學作品中。幾位儒者不約而同地在其中加入了狹邪描寫來吸引讀者,且成為他們對于感傷與舊物懷念的表達方式。《東京夢華錄》中對汴梁一地的花街柳巷風物有較為詳細的描述;《板橋雜記》的主人公中,幾位妓女更是占據了重要位置;寺門靜軒的《江戶繁昌記》“吉原”一段中,不光是對吉原一地有較為詳細的考察和介紹,更是將游女與客人間發生的故事詳細描繪到了打情罵俏的對話和肢體動作。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冶游敘述非常迎合當時大眾讀者的口味,為小說普及起到了相當的作用,且為我們考察古代城市的風俗行業發展提供了不少資料和依據。其起到了何種效果,待筆者其后詳述。

《東京夢華錄》中對妓家的描寫,比較注重客觀的衣著服飾、物品陳設等。到了《板橋雜記》就基本是以煙花之地的行業性質以及妓女介紹為主。余懷寫的雖不是正史,但對于妓女的背景介紹和性格語言等有著較為翔實的交代,其文字內容沒有露骨的香艷描寫。這都體現了我國作者對于文學創作中的狹邪只是點到為止,并不深入。但是到了寺門靜軒所生活的日本江戶幕府末期,文學或者其他藝術創作就要大膽開放得多。靜軒在對吉原一地的描述中,參考了其他同類文學作品,在妓女和嫖客間故事的描寫上著實用了不少筆墨。可以想象這對當時的讀者來講,見到需正襟危坐而習寫的漢字來描繪狹邪,是非常新奇的事情。這必定能引起社會各階層,尤其是“町人”的關注,并迅速成為輿論的焦點。靜軒筆下的一句“冷腳可惡”將他一下推到了世人面前,但也成為其作品被指“鄙猥淫邪”的直接原因而遭筆禍之災(見第六章第三節“靜軒受審”)。

這里的狹邪描寫是儒生們對于繁華的追憶,也是對社會環境不滿的委婉表達。從繁華到衰落讓知識分子們猝不及防,自己的悲慘境遇又讓人無盡哀傷和惆悵。生命和性是文學、藝術作品中永恒的主題。然而若是小說中過于對狹邪進行描述,尤其是將其過分作為賣點進行商業文學創作,則背離了知識分子應通過文學作品給人以正面啟迪和影響的原則。筆者不否認秦淮河畔或者吉原一地發生的故事很能夠勾起人們的興趣,但在文學創作中應把握真實,若用過多的筆墨對妓家品評大書特書,則有賣弄之嫌。

綜上所述,中日漢文筆記小說作品中的冶游描寫篇幅不少,這成為吸引讀者的亮點,但影響并不能全部歸為正面。不過這并不影響《東京夢華錄》《板橋雜記》《江戶繁昌記》這樣的漢文筆記小說,作為古代城市文學的代表熠熠生輝。


(1) 張暉:《宋代筆記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9頁。

(2) 鄭憲春:《中國筆記文史》,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89—429頁。

(3) 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93頁。

(4)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75頁。

(5)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57頁。

(6)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38頁。

(7)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01頁。

(8)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97頁。

(9)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26頁。

(10) 王士禎:《居易錄》卷十七,電子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周笑添、周建江:《中國古代城市筆記小說的源、流、變》,《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3期。

(12) 所謂“狂體”即帶有幽默調侃性質的文體。

(13) “戲作”是指日本近世(1603—1867年)中后期誕生于江戶的一系列通俗小說,包含讀本、談議本、灑落本、滑稽本、黃表紙、合卷、人情本等多種文體樣式。

(14) “游里”便是妓院、花街柳巷之意,“游里文學”即描寫花街柳巷相關故事的文學作品。

(15) 李金堂:《余懷與板橋雜記》,《天津師大學報》1998年第1期。

(16) (清)余懷:《板橋雜記》,李金堂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17) (清)余懷:《板橋雜記》,李金堂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18) 王曉平:《近代中日文學交流史稿》,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95頁。

(19) 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83—284頁。

(20) 王曉平:《近代中日文學交流史稿》,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96頁。

(21)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年,第1頁。

(22) (清)余懷:《余懷集》,揚州:廣陵書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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