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個男孩,他的童年在父親和母親的關愛下長大直到記事,但父親卻從他記事起就已經遠離他的生活。
于是他就跟著勤勞能干的母親生活,她溫柔而又嚴厲,因為飽受生活的磨礪,早已不再年輕。
她的學歷不是很高,柴米油鹽也令她遠離了詩情畫意,因此,她沒有辦法在孩子的學習上給予很大的幫助,只能輔導一些算數,英語發音也不標準。
男孩的祖母會時不時地來照看孫子,而祖父早就已經生病去世。
但祖母因為男孩的母親曾經是舞廳里的舞女,盡管后來母親另找了份工廠女工的工作,卻始終心存芥蒂。
婆婆時不時為難,孩子又年齡尚小需要人花心力照顧,再加上近幾年她工作的廠里不景氣,眼看著生活艱難,丈夫出門發展事業又不太順利,一張鈔票都不曾見,終于,她病倒了。
一開始還有祖母照顧男孩,但禍不單行,過不多久,男孩的祖母去世了——從麻將館回家后半夜突發腦梗。
男孩的母親一直拖著病沒有去醫院,拿出自己不多的積蓄給老太太下了葬。
但即便是這樣,男孩的父親也依舊沒有回家,說是遇到了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實在不能回去,一切先由妻子說了算。
于是,二年級的段野失去了疼愛自己的祖母,又在不久之后親眼目睹了母親為了供他上學,沒有積蓄去醫院而纏綿病榻,最后,他終于失去了一直陪伴著他的母親。
這個時候,他的父親,段松,終于回來了。
但當他以為印象中那個形象已經有些模糊的父親終于要回來做他的保護傘的時候,上帝索性把窗戶也給他關上了。
他那個胡子拉碴的爸爸不再是以前體面的樣子,他的指尖不會再在吉他弦上流連,傾瀉出動聽美妙的旋律,也更加不會有年輕美麗的媽媽在夜晚點滿蠟燭的家里圍著他和爸爸跳舞唱歌。
他看著那個跪在媽媽的靈堂前哭泣的爸爸,有點恍惚,竟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即使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都不會生出這種感覺來,他想。
他的原本幽默風趣的爸爸變得暴戾不堪,他的手上拿著的不再是樂器,而是酒或者是棍子,
于是,他開始沮喪,開始沉默,開始上課不聽講,老師也并不在意他。
也是,老師素來在意的不過只是那幾個“好學生”而已,至于那些所謂“差生”,只要不影響她拿獎金,那么,一切都是無所謂的。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在世上飄蕩,漫無目的,而肉身如行尸走肉,沒有知覺。
但他又不愿意死,他怕死的。他想,為什么他的生活似乎永遠沒有色彩?甚至灰暗到一點光亮都沒有?
終于,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內心深處的呼喊,他似乎找到了一點點生活的樂趣。
那天,大家正在上一堂硬筆書法課程,他一不留神打翻了同桌的一盒墨水,頓時課桌上一片狼藉,除了那個有書本墊著的筆袋還暫時幸免于難。
“段野!你干什么!”
就是那一聲大聲的質問拉回了段野的魂魄,他抬起頭看向旁邊因為墨水被打翻而下意識地站起來,往旁邊退了一步的同桌,眼中劃過一絲茫然。
而后同桌指責的話語他都有些聽不進去了,他感到全班人的目光包括講臺上老師的,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但在那個時候,他只記住了同桌的表情。
他一改往常笑嘻嘻的模樣,蹙著眉頭掃了眼被墨水侵襲課桌,再看向段野時,臉上已經寫滿了煩躁。
段野看著看著,竟然不自覺牽起了嘴角,原來招惹別人不開心是這種感受?
“你是故意的?!”同桌瞪著微笑的段野,有些驚訝但更加憤怒。段野平常沉默寡言,自己跟他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段野沒有說話,伸出手來。
同桌見狀,臉色也和緩了許多,他應當不是故意的,還知道幫自己收拾。
但還不等他松口氣,就看見段野把自己惟一幸免于難的筆袋丟進了墨水里。
剎那間,濃黑的墨水在布制的筆袋上暈染開來。
興許是丟的太過隨意,幾滴墨汁濺到了段野的臉上,墨汁的邊緣“綻”開了細碎的放射狀細絲,襯得他嘴角的弧度格外地“明艷”。
從那以后,他似乎覺得自己的世界突然有了些色彩,但他看不清具體的顏色。
不是明艷的紅色,不是有些憂郁的藍色,也不是如太陽般燦爛明媚的金色。
而是零零散散聚不到一起的色彩斑點,那上面什么顏色都有,但也什么顏色都沒有,永遠拼不成一個完整的圖案或者是色塊,可似乎聊勝于無,他的生活終于正常了起來,他想。
這樣的生活他本以為會繼續下去,不咸不淡,不痛不癢,直到碰見了高遠——
他早就沒有了外祖父母,只有一個不成器的舅舅,他的兒子就在第八中學上初二,本就不怎么往來,卻不想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碰見了。
學校里的確是規定孩子上下學一定要有父母來接,但有時候段松沒時間去接段野,就會提前告訴段野自己回家,否則就在學校等著,等到他去接他。
那天他照例從學校小竹林后面柵欄的洞口鉆了出去,岔路口上有一個超市——周遭都是學校,也經常會有些學生放學之后去買些零嘴。
那天超市門口來了一臺新游戲機,正好有人在玩,熱鬧得很,段野就旁觀了幾局,等到身邊的人都散了開來他才發覺太陽已經落了山。
他匆匆忙忙打算回家,卻趕上了第八中學放學的時間點。
三三兩兩穿著第八中學校服的人分散在街道上,大部分的都有家長來接,但也有少部分和段野一樣自行回家的人。
也不知道爸爸到家了沒有,他干脆一拐彎,抄了個近道,卻不想碰見了一個穿著第八中學校服的高個子男生還有一個穿著第六中學校服的女生。
天還冷著,不時有風吹過,地上的塵土砂礫卷起,迷了他的眼睛,段野終于回過神,伸手揉了揉眼睛,剛轉身想換條路走,卻被男生發現了。
女生原本就面對著拐角處,自然就發現了他,本能地掙扎了起來想要求救,男生一轉頭就看見了他。
“段野?”那男生一眼就認出了段野,但被這么一攪和,也沒了興致,放開了女生。
段野愣住,打量起男生,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男生拉好拉鏈,沒管在一邊的段野,也不怕他跑掉。
他拿著手機往女生面前晃了晃,輕蔑又有些得意地威脅:“你要是想要你學校里的朋友、同學、老師都看到剛剛你那副樣子的話,就盡管去告狀!”
哦,看來這就是他幾年未見的表哥高遠了,段野有些忐忑。
女生,側目盯著他手上的手機,身體還不住地顫抖著,仿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令人生怖。
她死死地咬住唇,生怕被高遠看出眼中壓抑的憤恨與屈辱,攥緊了拳頭低頭看向滿是塵土、坑洼不平的路面。
“聽到了嗎?”高遠有點不耐煩地伸手掐住了她的臉。
“聽……聽見了。”女生還在抽泣,但視線依舊躲避著,不去看他的臉,眼中還保留著最后的不屈與高傲。
女生還沒有跑遠,聽見他的罵聲身體又是一僵,但腳步沒停,硬生生憋回了眼淚。
我可以走了嗎?”段野終于出聲,不過嘴唇已經發白,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書包的背帶。
他自然是知道剛剛高遠在干什么的。
高遠轉身看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小子長得倒是挺快,個頭都快趕上自己了。
他眼珠子轉了幾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對著他笑道:“段野?我們是不是有很久沒有見面了?”
段野有些不知所措,點了點頭。
“那……表哥送你個東西怎么樣?”高遠從校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被卷起來的書,遞給他。
段野看了一眼那本書的封面,當即就把視線移了開來,擋回了他的手,心臟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仿佛自己正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
“誒,這可是表哥送你的禮物。”高遠嘴角掛著笑,趁段野猶豫的瞬間就將書塞到了他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看哦。”
說罷他就轉身拎起被丟到一邊的書包,哼著小曲兒揚長而去。
段野看著手上的書,只感覺臉也變得燙了起來,其實他也可以選擇現在扔掉它,但……還是……收著吧……
他感受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做賊一般地掃了眼周圍,見沒有人,趕忙把書放進了書包最底層。
剎那間,急速跳動的心臟緩緩慢了下來……
而另一邊,跑出了弄堂的女生,如同劫后再生,一時脫力,跪坐了下來,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淌傾瀉,但她還是拼命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原來他們是一伙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