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十九床
- 羊脂球:莫泊桑短篇小說集
- (法)莫泊桑
- 6888字
- 2020-07-28 16:46:11
章前導讀
埃皮旺上尉勾搭上了全城最美的女人,他們愛得死去活來,成為全城人羨慕的一對。不過,戰爭來了,埃皮旺上尉必須要上前線。當他回來的時候,他聽見了令他絕望的消息,他的女人,竟然跟別的男人勾搭在一起。
埃皮旺上尉走在街上,所遇的女人無不回頭張望。他的確體現了輕騎兵軍官的典型英俊,因而他總那么趾高氣揚,招搖過市,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大腿、身材和兩撇胡子。不過,那小胡子、身材和大腿,也確實值得夸耀。就說那金黃色的小胡子,又濃又密,落在唇上顯得十分威武,呈美麗的弧形,十分曼妙,顏色如成熟的麥穗,但梳理得精細,微微卷起,再從嘴角兩側垂下,形成兩撇強悍的須尖。他身材苗條,仿佛穿著緊身衣,但是有一副男子漢健壯的胸膛,寬闊而又高高挺起。兩條大腿令人贊嘆,酷似體操運動員和舞蹈家,發達的肌肉在紅色緊身呢褲里突顯運動的線條。
他走路時雙腿挺直,兩腳和雙臂微微叉開,像騎兵那樣稍稍搖擺,這種步伐能突顯雙腿和上半身,配上軍裝就是勝利者的姿態,如著便服,那就很俗氣了。
埃皮旺上尉同許多軍官那樣,換上便服就特別難看。他一穿上灰色或黑色呢料制服,就不折不扣是個商店伙計的形象了。然而,只要穿上軍裝,他就英姿勃發。何況他本來就長一副好模樣——鼻子纖細而彎曲,一雙藍眼睛,前額窄窄的。不過,他禿頂了,然而怎么也想不通頭發為什么掉了。但是他認為,蓄留兩撇大胡子,稍微禿頂倒也無傷大雅,總可以聊以自慰。
通常他鄙視所有人,但鄙視的程度卻千差萬別。
首先,他眼里根本沒有那些資產者,視他們如動物,對他們的關注超不過對麻雀和母雞的關注。這世上他唯一看得上眼的是軍官,但也并不一視同仁。總之,他僅僅敬佩英俊的軍官,認為儀表是軍人唯一真正的優良品質。一名士兵,就是個男子漢,哼,就是個大丈夫,生來就是為了作戰和做愛的,是個有魄力、有脾氣而又健壯的男子,這就足夠了。埃皮旺按照身高、儀表、面孔的美丑,將法國將軍們分成三六九等。在他的心目中,布爾巴基是現代最偉大的軍人。
他特別愛嘲笑那些走起路來氣喘吁吁的矮胖軍官,尤其無法克制地鄙視,甚至近乎憎惡綜合工科學校出來的那些瘦小枯干的軍人。那些可憐的瘦小男人,都戴眼鏡,動作都笨手笨腳,讓他們穿上軍裝,就如同讓兔子主持彌撒一樣,埃皮旺如是說。令他氣憤的是,軍隊居然能容納如此發育不健全的人,瞧他們那細腿,走起路來像螃蟹,還不喝酒,吃得又少,喜歡方程式似乎超過喜歡美麗的姑娘。
埃皮旺上尉在情場上頻頻得手,贏得一個又一個女人的青睞。
他每次同一位女子共進晚餐,就確認接著必和她共度良宵,如果真碰到難以逾越的障礙,誤了當晚的好事,那他也至少確信“次日就見分曉”。哪個同伴也不愿意自己的情婦同他見面,而有漂亮女人售貨的那些商店老板,無不認識他,怕他,恨他恨得要命。
他從商店櫥窗前經過,老板娘在店里,總是情不自禁地同他交換個眼色,而這種眼色勝過多少溫柔的話語,包含著一個召喚和一個應答、一種欲望和一種認同。丈夫接受本能的警報,猛然轉過身來,把憤怒的目光投向那個挺著胸膛、得意揚揚的軍官的身影。等滿意了自身的效果,上尉便笑吟吟地走過去,商店老板就神經質地一把推開擺在面前的貨物,高聲說道:
“簡直一個大傻帽!什么時候才不再喂養這些沒用的東西,省得他們佩帶刀槍在大街上亂竄。要我看,就是要屠夫也不要當兵的。屠夫罩衣上的血跡,怎么說也是牲口的血,屠夫總還有點用處,屠夫動刀不是要殺人。我不明白大家怎么還能容忍,這些公共謀殺犯拖著殺人工具招搖過市!我也知道,少不了軍人,但是至少也收斂一點兒啊,不能讓他們穿上藍上衣、紅褲子這樣的奇裝異服。一般來說,劊子手總是不打扮的,對不對?”
女人也不搭腔,微微一聳肩。丈夫沒看到這個動作,但也猜得出來,便咕噥道:
“只有傻瓜才去看那幫家伙到處炫耀呢。”
埃皮旺上尉獵艷高手的名聲,就是在法國全軍也盡人皆知。
且說一八六八年,埃皮旺上尉所在的第一〇二輕騎兵團,調到魯昂駐防。
他在全城很快就知名了。每天傍晚約莫五點鐘,他就來到布瓦爾帝爺大道,在進喜劇咖啡館喝苦艾酒之前,先在大道上轉悠一陣,以便賣弄自己的大腿、身材和胡子。
魯昂的商人也時常散步,他們背著手,思慮著生意,談論物價的漲落,不過也會瞥上那軍官一眼,咕噥道:
“天啊,好英俊的一個人。”
繼而,等了解他是誰之后,又說道:
“瞧啊,埃皮旺上尉!還別說,多矯健的家伙!”
女人遇見他時,樣子總是怪怪的,頭微微動一下,類似害羞的一種戰栗,她們在他面前,就好像感到十分軟弱,或者已經赤身裸體了。她們略微低下頭,嘴唇泛起一絲笑意,表露出讓他覺得可愛,并得到他一瞥的渴望。埃皮旺若是有個同伴一起散步,那同伴每次都重睹女人那同樣的情態,不由得心生忌妒,總要艷羨地咕噥道:
“埃皮旺這家伙,真是艷福不淺。”
城里那些粉頭,無不在爭搶,看誰能把他奪走。到五點鐘軍官散步的時間,她們全來到布瓦爾帝爺大道,兩人一對,拖著長裙,從大道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與此同時,那些少尉、中尉、上尉、少校,也是兩人一對,拖著軍刀,在進咖啡館之前,先在人行道上遛彎兒。
有一天傍晚,美麗的伊爾瑪,據說是富有的工廠主唐普利埃—帕蓬先生的情婦,乘坐馬車到喜劇咖啡館對面停住,走下車來,佯裝到波拉爾先生的刻印店買紙或印名片,其實想趁便經過軍官們的餐桌,給埃皮旺上尉丟個眼色,表明心意:“隨您什么時候都行。”正同中校一起喝苦艾酒的普呂恩上校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嘟囔道:
“這條色狼。他總有艷福吧,這個家伙?”
上校的話傳開,而埃皮旺上尉得到上司的贊許,更是歡欣鼓舞,次日盛裝打扮,來到美人的窗下,來回走了好幾趟。
伊爾瑪看見他,便到窗口露面,粲然一笑。
當天晚上,上尉就成了她的情夫。
他們倆到處拋頭露面,到處炫耀,毫不顧忌彼此牽累名譽。有這樣一段風流韻事,兩個人都得意非凡。
美人伊爾瑪同上尉的戀情,成為全城人的談資,唯獨唐普利埃—帕蓬先生還蒙在鼓里。
埃皮旺上尉春風得意,動不動就重復道:
“伊爾瑪剛剛對我講……昨天夜里伊爾瑪對我說……昨天,我和伊爾瑪一起吃晚飯時……”
在一年多時間里,他在魯昂全城展示、炫耀、高揚這種戀情,就好像是從敵人手中奪來的一面旗幟。征服了這樣一個女人,他感到自己高大了許多,受人艷羨,對自己的前途更加充滿信心,也更有把握獲得夢寐以求的十字勛章,因為,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只要受人矚目就不會被人遺忘。
可是好景不長,戰爭爆發了,上尉所在的團為首批派往前線的部隊。真是難分難舍,整整一夜都在傷心地話別。
軍刀、紅軍褲、軍帽、軍衣,全從椅背滑落在地上,衣裙、襯裙、絲襪,也都散落在地上,在地毯上同軍裝混雜在一起,場面十分凄慘,房間就像經過激戰那樣一片狼藉。伊爾瑪簡直瘋了,她披頭散發,手臂絕望地摟住上尉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隨后又放開,滿地打滾,踢翻椅子,撕掉椅套的流蘇,甚至去咬椅腿。上尉深受感動,但是又不善于勸解安慰,只是一味地重復道:
“伊爾瑪,我的小寶貝,必須如此,說什么都沒用。”
有時,他也用指尖拭去涌上眼角的淚珠。
直到天亮二人才分手。伊爾瑪還坐上馬車,跟隨情人,一直送到第一站。在分別的時刻,她幾乎當著全團官兵的面,擁抱親吻上尉。大家甚至覺得這一舉動很纏綿,很高尚,很美妙。同伴們紛紛和上尉握手,對他說道:
“你真交了桃花運,這個小女子確實有情有意。”
大家的確看出來,這種舉動有愛國的成分。
在戰爭期間,這個團經受了巨大考驗。上尉作戰英勇,終于榮獲十字勛章。戰爭結束后,他又調回魯昂駐防。
埃皮旺上尉一回到魯昂,便打聽伊爾瑪的消息,但是沒人能給他確切的答復。
據一些人的說法,她曾經和普魯士占領軍參謀部的人一起花天酒地。
據另一些人講,她回到父母家隱居了,她父母在伊弗托附近務農。
埃皮旺上尉甚至打發勤務兵去市政廳,查詢死亡登記簿。登記簿上沒有找到他情婦的名字。
他特別傷心,而且到處展示他那憂傷的神色。他把自己這一不幸甚至算到敵人的頭上,全怪普魯士人占領了魯昂,害得這個年輕的女子失蹤了。他還朗聲說道:
“等下一場戰爭,我一定找那幫壞蛋算賬。”
忽然有一天,他走進軍官食堂用餐時,一個頭戴漆布帽、身穿勞動服、給人跑腿的老頭兒交給他一封信。他拆開信念道:
親愛的:
我住院了,病得很重,很重。你不來看看我嗎?你來我就太高興了!
伊爾瑪
上尉頓時面失血色,油然而生憐憫之心,他高聲說道:
“這么倒霉,可憐的姑娘。吃完飯我就去看她。”
在吃飯的整個過程中,他不住嘴地對同桌的軍官講,伊爾瑪住了院,無論如何,他也要把她弄出來。這還是怪普魯士人那幫渾蛋。她一定是孤立無援,又身無分文,在窮困中快要死去,因為她的財物早已被劫奪一空。
“哼!那幫壞蛋!”
大家聽了,無不動容。
吃罷飯,他一卷起餐巾搭到木環上,便立即起身,從大衣架上摘下軍刀,要挺胸收腹,扣緊皮帶,這才腳步匆匆,走向平民醫院。
他本打算徑直進入醫院大樓,不料門口看管很嚴,無奈只好回來找上校,說明了情況,讓上校給院長寫了張字條。
院長讓這位英俊的上尉在會客廳等了片刻,才出來接待,態度冷漠地打了招呼,不以為意地允許他探視。
埃皮旺上尉一踏進這個受苦受難的死亡避難所,便渾身不自在。一名服務生給他帶路。
他踮起腳來,免得踏出聲響,走過一條條充斥著霉爛、疾病和藥劑的惡心氣味的長廊。醫院一片寂靜,只是偶爾聽到有人低語。
有時,一扇病房門打開,上尉便瞥見大屋里一排床鋪,隆起的被單顯出臥床患者的形體。有些開始恢復的女患者,則坐在病床尾的椅子上做針線活,她們一律穿著病號服——灰布衣裙和白色便帽。
這些病區都住滿了患者,他們走到一個病區門前,向導猛然收住腳步,只見門上大字標明:“梅毒病區”。上尉不由得心頭一悸,繼而感到自己臉紅了。一名女護士正在門口小木桌上配藥,她說道:
“我帶您去,是二十九號床。”
護士說罷,就走在軍官的前頭。
繼而,她指著一張病床,說道:
“就是那張。”
只有隆起的被子,不見患者,連頭都蒙住了。
四周的病床上抬起一些面孔,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驚訝地注視這個穿軍裝的人,那全是女人的面孔,有的年輕,有的年邁,但是都穿著同樣老式的短上衣,看上去全顯得那么庸俗而丑陋。
上尉不知所措,他一手扶住軍刀,另一只手拿著軍帽,輕聲叫道:
“伊爾瑪。”
床上猛然一翻動,他那情婦的臉露出來了,但是變化極大,特別疲憊,特別憔悴,他都認不得了。
她呼吸急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阿爾貝!……阿爾貝!……是你呀!……唔!……好哇……好哇……”
說著眼淚就流下來。
護士搬來一把椅子。
“您請坐,先生。”
埃皮旺上尉坐下,端詳這個姑娘蒼白的、慘不忍睹的臉,想當初別離時,那花容月貌多美、多鮮艷啊。
他問道:
“你得了什么病?”
她哭著回答:
“你都看到了,清清楚楚寫在門上。”
她說著,就用被單捂住眼睛。
他不知所措,慚愧地又問道:
“可憐的姑娘,你怎么染上了這種病?”
她訥訥說道:
“就是普魯士人那幫渾蛋。他們幾乎就是強奸了我,把病傳染給我了。”
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話來說了,只是愣愣地注視她,用手在雙膝上擺弄著軍帽。
別的患者都盯著看他,而他覺得聞到了腐臭味,是一種恥辱的肉體腐爛的氣味。這不足為奇,這間大病房里住滿了女人,都身患這種既可恥又可怕的疾病。
她又訥訥說道:
“想必這次我逃不過去了。大夫說病情很嚴重。”
接著,她發現上尉胸前戴的十字勛章,便高聲說:
“哈!你得勛章啦,我真高興!太高興了!唔!我能親親你嗎?”
一聽要親他,上尉又恐懼又厭惡,肌膚立時一陣戰栗。
現在他一心想走開,到戶外去,再也不見這個女人了。然而,他還是待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起身告辭。于是,他又結結巴巴地問道:
“當初你怎么沒有馬上治呢?”
伊爾瑪眼里閃現火花:
“沒有,我就想報仇,哪怕死了也甘心!于是,我也傳染給他們,傳染給他們所有人,盡可能毒害他們。他們在魯昂待一天,我就一天不去醫治。”
他那相當尷尬的語氣,還透出一點喜悅,說道:
“這件事,你做得非常對。”
她也興奮起來,臉頰漲紅了:
“是啊,不止一個人受我傳染,肯定要喪命,哼!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報了仇。”
上尉附和道:
“那太好了。”
隨后他就站起身:
“好了,我得走了,四點鐘還要去見上校。”
伊爾瑪非常激動:
“要走了!你這就要走了!噢!你來才不大一會兒!……”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便說道:
“你也瞧見了,我一得到信兒立刻就來了,但是四點鐘,我必須去見上校。”
伊爾瑪問道:
“還是那位普呂恩上校嗎?”
“還是他。他兩次負傷。”
她又問道:
“你那些戰友呢,有戰死的嗎?”
“有啊,圣蒂蒙、薩瓦尼亞、波利、薩普爾瓦爾、羅貝爾、德·庫爾松、帕扎菲爾、桑塔爾、卡拉旺和普瓦夫蘭都犧牲了。薩埃爾丟掉一條胳膊,庫爾瓦贊壓斷一條腿,帕凱瞎了右眼。”
伊爾瑪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她突然囁嚅道:
“你走之前親我一下,好嗎?趁朗格盧瓦太太不在。”
他不顧惡心的感覺升到嘴唇,還是貼到她那慘白的額頭上,而她張開雙臂一下摟住他,連連狂吻他的藍呢軍服。
她又說道:
“你還會來的,你還會來的。答應我你還會來看我。”
“好,我答應你。”
“什么時候來,星期四行嗎?”
“行,就星期四。”
“星期四,兩點鐘。”
“好吧,星期四,兩點鐘。”
“你答應我了吧?”
“答應你了。”
“再見,親愛的。”
“再見。”
{在全病室的人注視下,他神態窘迫,高高的個子彎下腰,以便縮小身形,趕緊走掉,來到街上,他才長出一口氣。}
【通過動作描寫,體現出他的窘態。】
傍晚,伙伴們紛紛問他:
“伊爾瑪怎么樣啦?”
他語氣尷尬地回答:
“她患了肺炎,病情很嚴重。”
然而,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尉嗅出點什么,覺得他的態度不對頭,便去打聽情況,因而第二天,上尉剛走進軍官食堂,就迎面受到全場起哄的嘲笑。大家總算報了仇。
此外,大家還得知,伊爾瑪和普魯士軍參謀部的人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她還騎馬,同普魯士輕騎兵團的上校,同許多別的軍官一起,在當地橫沖直撞。魯昂人都叫她“普魯士軍的女人”。
上尉成為全團戲謔的對象,而且整整持續了一周。他不時從郵局收到揭示性的賬單,專科醫生的處方、說明,甚至還收到藥品,包裝上標明醫治什么病癥。
上校聞聽此事,嚴厲地說道:
“好哇,上尉真是結交了好人啊。我得熱烈祝賀。”
十二天之后,埃皮旺又收到伊爾瑪的信,催他去看望,他氣急敗壞,撕了信而不予回復。
又過了一周,伊爾瑪再次寫信,說她眼看不行了,要同他最后一別。
埃皮旺還是不回復。
又過了幾天,醫院的神甫來見他。
伊爾瑪·帕沃蘭臨死前,懇求上尉去見一面。
埃皮旺上尉不便拒絕,跟隨神甫去了。然而他的虛榮心受到傷害,自尊心也受到侮辱,他懷著滿腔的怨恨走進醫院。
他看到伊爾瑪沒有多大變化,就心想自己又受她捉弄了。
“你要我來干什么?”他問道。
“要同你告別。看來我真的不行了。”
埃皮旺不相信:
“聽我說,你讓我成為全團的笑柄,這種狀況絕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伊爾瑪問道:
“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兒了?”
埃皮旺無言以對,便更加氣惱:
“別指望我再來這兒了,我可不想再讓所有人嘲笑我。”
她看著上尉,無神的眼睛又燃起怒火,又重復道:
“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兒了,我?也許,我對你不夠好吧?難道我向你討要過什么東西嗎?如果沒有你,我還會好好的,跟唐普利埃—帕蓬先生在一起,也不至于今天落到這個地步。不,要知道,就算有人可以責備我,那也不是你呀。”
他又朗聲說道:
“我不是責備你,但是我不能來看你了,因為你跟普魯士人的行為,已經成為全城的恥辱。”
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我跟普魯士人的行為?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們強奸了我;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沒有去治病的原因,就是要傳染給他們。當時我若想把病治好,那也并不算難事,真的!然而,我就是想害死他們,哼!也確實害死了一些人!”
埃皮旺一直站著,又說道:
“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可恥的事。”
她一時氣悶,繼而才接口說道:
“怎么可恥啦,舍命去消滅他們嗎,嗯?當初你來找我時,怎么不是這副腔調?哼!現在又可恥了!別看你得了十字勛章,你呀,不會做出這么大貢獻!按說,我比你更有資格榮獲勛章,我消滅的普魯士人要比你多呀!……”
埃皮旺站在她面前,既驚愕,又氣得發抖。
“噢!住口……你知道……住口……因為……這種事……我不允許……別人觸及……”
她哪里肯聽,還接著說道:
“再說了,你們狠狠打擊了普魯士人了嗎?如果你們阻擊普魯士軍,不讓他們打到魯昂,還會發生這種事嗎?嗯?阻擋住他們進攻,本來是你們的事,明白吧?我給他們的打擊比你大,我,對,給他們的打擊比你大,可是現在我要死了,而你還到處溜達,到處賣弄好勾引女人……”
每張病床上都抬起一個腦袋,所有的人都注視這個穿軍裝的男人,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住口……喂……住口……”
然而,她還是不住口,甚至嚷道:
“哼!對呀,你就會裝腔作勢。算了,你是什么貨色,我了解,我完全了解。跟你說吧,我給他們的打擊比你大,我消滅他們的數量,比你們全團消滅的還多……去你的吧……膽小鬼!”
于是他走掉了——其實是逃離的,邁開大步,穿過梅毒患者騷動的兩排病床。他還聽得見伊爾瑪那緊追不舍的聲音,喘息而帶咝音的話語:
“就是比你多,對,我消滅的人就是比你多,比你多……”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梯,跑回寢室閉門不出。
第二天,他得知伊爾瑪的死訊。
思考題▼
1.埃皮旺上尉認為最偉大的軍人是誰?
2.為什么伊爾瑪死前在辱罵埃皮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