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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魔鬼

章前導讀

奧諾雷的母親快要離逝了,可是她并不驚慌,因為她已經活了九十二歲了。奧諾雷想要去麥田收割麥子,可是又必須守護著母親。按照醫生的要求,他請來了一個人照顧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竟然臨終前看見了魔鬼。

這家農民面對大夫,站在臨終女人的床前。床上的老太婆很平靜,她認命了,但神志還清醒,望著兩個男人,聽他們交談。她快要死了,但并不抗爭,她的壽數已盡,已經活到九十二歲了。

七月的陽光,從敞開的門窗投射進來,烈焰傾瀉在棕褐色的屋地上。這凸凹不平的地面,經四代農民的木屐踩踏愈加硬實了。田野的氣味,也隨著灼熱的熏風涌進屋里,這是在正午烈日燒烤下的牧草、小麥和樹葉的氣味。

蟈蟈兒嘶鳴,清亮的喧聲充斥田野,類似在集市上賣給孩子的蝗蟲的叫聲。

大夫提高嗓門說道:

“奧諾雷,您不能丟下您母親一個人,她這種狀態,隨時都可能過去!”

這農民愁眉苦臉,反復說道:

“可我還得把麥子收回來,撂在地里的時間太長了。現在正逢好天氣。你說呢,媽媽?”

這個垂死的老太婆,還受諾曼底人的吝嗇所鉗制,用眼神和額頭稱“是”,讓她兒子去收麥子,丟下她一個人死就死了。

可是,大夫卻火了,跺著腳說道:

“你真是個畜生,你給我聽著,我不準你這么干,明白吧!如果今天,你非得收小麥不可,那就請拉佩太太來,必須如此!讓她守護你母親。我要你這樣安排,明白嗎?讓她來看護你母親。我要你這樣安排,明白嗎?!如果你不聽我的話,以后等你生病的時候,我就不管,讓你像狗一樣死去,明白嗎?”

這個農民又高又瘦,動作遲緩,心里正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他既害怕大夫,又酷愛節儉,因而猶豫再三,反復盤算,結結巴巴地說道:“讓拉佩家的來看護,要花多少錢?”

大夫嚷道:

“問我,我怎么知道?這要看你請她干多長時間了。活見鬼,你和她商量去唄!不過,我要求過一個鐘頭,她就得來這兒,明白嗎?”

這個男人打定了主意:

“我這就去,我這就去,您別發火,大夫先生。”

醫生離去,邊走邊嚷道:

“您得知道,您得知道,千萬當心,我一發火,可不是鬧著玩的!”

等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了,農民轉向母親,以無可奈何的聲調說道:

“我得去找拉佩家的老太婆,是大夫這個人要這樣。你別急,等我回來。”

于是,他也出門了。

拉佩太太是個老太婆,專給人熨衣服,還為本村和周圍一帶人家看守死者或臨終的人。她將顧客縫進再也出不來的殮單之后,便馬上回家,又操起熨斗給活人熨燙內衣。{她像頭年的蘋果,滿臉皺紋,}而生性狠毒,忌妒心重,吝嗇得離譜,整個身子佝僂著,就仿佛墊著布料,被熨斗無休止地來回熨燙過,結果壓彎了腰。她對人的臨終時刻,就好像有一種十分殘忍又恬不知恥的喜愛。她開口閉口總講她親眼看到的死亡的人,看到的千奇百怪的死亡場景,而且講得特別細,不過細節總是雷同,就像獵人講述他每次的射擊。

【生動形象地刻畫出對方衰老的容貌。】

奧諾雷·本唐走進她家,見她正在調靛藍水,好為村里的婦女染細布皺領。

他招呼一聲:

“嘿!您好,拉佩大媽,一切都如意吧?”

大媽朝他轉過頭去,答道:

“還可以吧。您家呢,都好吧?”

“唔!我嘛,倒挺順心的,可是我母親,快要不行了。”

“您母親不行了?”

“對,我母親不行了。”

“您母親怎么啦?”

“她快翻白眼兒了!”

老太婆從水桶里抽出手,藍汪汪的透明水珠一直滑到指尖,再滴落回桶里。

她突然以同情的語氣問道:

“怎么到了這一步了?”

“大夫說她挺不過下午。”

“那她肯定就不行了!”

奧諾雷還猶豫不決。開頭他要閑扯幾句,好為他的提議打打鋪墊。可是,他想不出要說什么,就干脆開門見山:

“您去守護我母親,一直到咽氣,您向我要多少錢?您也清楚,我根本不是有錢的主兒,連一個女傭的工錢都付不起。正因為這樣,我那可憐的母親太操勞,太累了,才臥床不起。別看她九十二歲了,干起活兒來還像個十歲的孩子。她那身子骨,誰也比不了!……”

拉佩太太一本正經地解釋:

“有兩種價錢:若是有錢人家,那就白天四十蘇,夜晚三法郎;其他人家,白天二十蘇,夜晚四十蘇。您就給我二十蘇和四十蘇吧。”

這個農民心里嘀咕起來。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母親,知道她特別禁折騰,特別能吃苦耐勞。大夫說她不行了,可她還可能挺上一個星期。

他果斷地說道:

“不,我還是愿意您要個一口價,守護到我母親咽氣的價錢。咱們雙方都碰碰運氣。大夫說她眼看就不行了。如果真是這樣,您就算撿了便宜,我就算吃了虧。如果她還能拖到明天,或者拖更長時間,那便宜了我,您倒了霉!”

看護十分驚詫,他注視著這個男人。以這種承包的方式給人送終,她還從來沒有先例,不免猶豫不決,倒真想碰碰運氣。繼而,她又懷疑對方想要耍弄她。

“我還沒有見到您母親,這之前我還不能說什么。”老太婆回答說。

“那就去我家看看她。”

老太婆擦了擦手,隨即跟他走了。

路上,兩人誰也不講話。老太婆走路腳步很急促,而這個農民則拉開大步,就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跨過一條小溪似的。

幾頭奶牛臥在田野上,都熱得受不了,它們吃力地抬起頭,向兩個過路人微弱地叫了兩聲,要討新鮮的草吃。

快要到他家時,奧諾雷·本唐咕噥道:

“也有可能,萬一她死了呢?”

他這無意識的盼望,倒是從他這話的聲調中流露出來了。

然而,老太婆并沒有死。她仰臥在破床上,放在紫色印花被單上的雙手干枯得嚇人,布滿筋結,好似怪物,如同螃蟹,而且,由于風濕痛、勞累、幾乎積百年的勞作,這雙手蜷縮起來了。

拉佩太太走到床前,仔細察看要死的女人,號號她的脈,摸摸她的胸口,聽聽她的喘息,還詢問詢問,聽聽她說話,接著,又審視她半晌,這才走出屋子——她已經判定,老太婆挺不過今天晚上。奧諾雷也跟著出來,問道:

“怎么樣?”

看護婦答道:

“怎么樣?她要拖兩天,或許三天,全算上,您就付我六法郎吧。”

“六法郎!六法郎!您敢情瘋了?我跟您說了,我母親這樣,只有五六個鐘頭了,不會再長了!”

兩個人討價還價,激烈爭論了好久。看護婦要回去,時間白白過去,而小麥又不會自動收回來,奧諾雷終于同意了,說道:

“好吧,就這么定了,六法郎,全算上,直到入殮。”

“說定了,六法郎。”

他頂著烈日,大步流星走向麥田。被大太陽催熟的小麥,已經倒伏在地里。

看護婦回到屋里。

針線活已經帶來了,看護臨終的人或給死者守靈時,她總是不停地干活,有時給自己做東西,有時是給雇用她的人家做活,干雙份活兒就能多得些工錢。

忽然,她問道:

“本唐大媽,圣事起碼給您做了吧?”

老農婦搖了搖頭。拉佩太太很虔誠,她霍地站起來,說道:

“我主上帝啊,這怎么可能!我得去找本堂神甫先生。”

她急匆匆奔向本堂神甫的住宅,走得那么快,就連廣場上的孩子見她一路小跑,都認為誰家又死人了。

神甫立刻就來了,他身穿白色寬袖法衣,前邊由唱詩童子搖著鈴鐺開道,通告天主要經過這片灼熱而靜謐的田野。一些在遠處干活的農夫,都摘下帽子,站在原地不動,等待白色法衣消失在一座農舍的后面。拾麥穗的女人也紛紛直起腰,畫了個十字。幾只黑母雞受了驚嚇,沿著溝渠搖搖晃晃地逃竄,一直逃到它們熟知的洞穴,突然隱匿不見了。拴在草地上的一匹馬駒,一見白色法衣便驚了,開始在繩子一端兜圈子,還不停尥蹶子。穿紅裙子的唱詩童子走得很快,而神甫跟在后面,他戴著一頂四角黑方帽,頭則偏向一側肩膀,邊走邊念念有詞。拉佩太太走在最后,她深度彎腰,仿佛要跪著行走,還像在教堂中那樣雙手合十。

奧諾雷遠遠望見他們走過,便問道:

“我們的本堂神甫這是去哪兒呀?”

他的雇工腦袋靈活,回答說:

“他把仁慈的上帝送給你母親,這還用問!”

這農民并不驚訝,又說道:

“這倒是很有可能。”

說罷,他又接著干活。

本唐大媽做了懺悔,得到了贖罪,又領了圣體,神甫這才丟下兩個女人,離開了蒸籠一般的茅草房。

于是,拉佩太太又開始觀察臨終的老太婆,心里琢磨她會不會拖很長時間。

太陽快落了,風一陣緊似一陣,也涼快多了,吹動用兩個圖釘按在墻上的一幅厄比納爾民間畫。從前是白色的小窗簾,現在已經發黃,布滿了斑點,在風中掙扎,仿佛要飛走,像老太婆的靈魂那樣要離去。

老太婆一動不動,眼睛睜得老大,仿佛滿不在乎地等待近在咫尺卻又遲遲不到的死神。她的呼吸急促,發緊的嗓子眼發生咝咝的聲音。一會兒就可能停止呼吸,世間又少了一個女人,但是沒有人哀悼。

夜幕降臨,奧諾雷回來,走到床前,看看母親還活著,就問了一聲:

“怎么樣?”

就像從前母親身體不舒服時那樣問道。

然后,他打發拉佩太太回去,還叮囑一句:

“明天,五點鐘。”

她回答道:

“明天五點鐘。”

天剛亮,她果然就來了。

奧諾雷自己做了湯,喝完好下地。

看護婆問道:

“怎么樣,您母親過去了嗎?”

他眼角狡黠地眨一下,回答說:

“倒是稍微見好。”

說罷,他就走了。

拉佩太太心頭一緊,不安起來,到床前瞧了瞧,看到垂危的老太婆還是老樣子,呼吸困難,面無表情,睜著眼睛,雙手蜷縮著放在被單上。

看護婆心里明白,這種狀態還可能延續兩天、四天,乃至一星期。于是,一陣驚恐突襲了她這個吝嗇鬼的心,不由得怒火中燒,她怨恨這個耍弄了她的狡猾的家伙,也怨恨這個不肯咽氣的老太婆。

她還是干起活計,等待著,眼睛一直盯住本唐大媽皺皺巴巴的臉。

奧諾雷回家吃午飯,他那樣子挺高興,幾乎帶點嘲笑的意味。吃完飯,他又去干活了。顯而易見,他的麥子都收回來了,收得干凈利落。

拉佩太太真是氣急敗壞,現在每過一分鐘,都好像是竊取她的時間,也就等于竊取她的金錢。她渴望,瘋狂地渴望掐住這頭老母驢、這個老頑固、這個老犟婆子的脖子,只要稍微卡緊些,就能制止住竊取她的時間、竊取她的金錢的這股微弱而急促的氣息。

接著,她考慮到這樣干的危險,于是頭腦里又閃現出別的念頭。她又湊至床前。

她問道:

“您見過魔鬼了嗎?”

本唐大媽咕噥道:

“沒有。”

于是,看護婆便講起來,給生命垂危的老太婆講故事,以便恫嚇她那虛弱的靈魂。

“人在斷氣的前幾分鐘,”她說道,“魔鬼就出現了,出現在所有要死的人面前。魔鬼手中拿一把掃帚,頭頂一口鍋,還大喊大叫。誰一看見他,那就完了,活不了多大一會兒了。”她還列舉了這一年當中,都有哪些人見到了魔鬼,就是約瑟凡·盧瓦澤爾、厄拉利·拉蒂埃·索菲、帕達紐、塞拉菲娜·格羅皮埃。

本唐大媽終于慌了神兒,她騷動起來,手也亂抓起來,想要轉過頭去瞧屋里面。

拉佩太太忽然在床尾消失了。她從大衣柜取出一條床單,裹住身子,將一口鍋反扣在頭上,那三只彎彎的支腳恰似豎起的三根角,她又右手抓起一把掃帚,左手提起一只白鐵桶往上拋,落下來時好發出巨大聲響。

鐵桶砸到地面,響動特別大。這時,看護婆又爬上一把椅子,撩起垂到床下的幔帳,便出現在垂危的老太婆面前。反扣的鐵鍋正好遮住面孔,她在鍋里尖聲叫喊,還手舞足蹈,像木偶戲中的魔鬼那樣,揮動掃帚威脅奄奄一息的老農婦。

垂危的老人驚慌失措,眼神惶恐,使出超人的力氣想要爬起來逃走。她的雙臂和胸口甚至都挪出了被窩,接著她卻長嘆一聲,倒了下去。人已經咽氣了。

拉佩太太則不慌不忙,把所有東西放回原處——掃帚放到大衣柜旁邊的角落,床單收進柜子里,鐵鍋再放到爐灶上,鐵桶還放回木板上,椅子則挪回到墻根。然后,她以專業的動作合上死者圓睜的眼睛,又拿一只盤子放到床頭,倒進圣水,把掛在五斗櫥上的圣枝取下來,浸到圣水里,這才跪下虔誠地為死者祈禱,背誦她因職業而爛熟于心的經文。

奧諾雷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他看到拉佩老太婆在禱告,立即算出她多賺了二十蘇,因為她只看守了三天一夜,一共應付五法郎,而他又不得不給她六法郎。

思考題▼

1.文中一共有幾個魔鬼,分別是哪幾個?

2.拉佩為什么要嚇垂危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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