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1852字
- 2020-09-02 15:01:28
序 齊澤克式的戲謔與真誠
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的著作數量驚人、流傳甚廣,加之其運思獨特、文辭犀利,而且往往在同一個文本中雅俗交雜,乃至究竟哪些是戲謔、哪些是真誠,有時會難以分辨。比如他與法國哲學家阿蘭·巴丟(Alain Badiou)對話,卻開口便稱“哲學不是對話”。按照他的說法,“柏拉圖晚期的對話才體現了‘哲學對話’的真正含義”,即“一個人滔滔不絕,其他人……所有的回應加起來還寫不滿半頁紙,而且大都是‘你說得太對了’‘沒錯兒’‘就是這么回事’”。他進而調侃思想史上所謂的“接著說”:“亞里士多德并未正確地理解柏拉圖,黑格爾也沒理解康德,海德格爾基本上沒有理解任何人。”而在對話之后的討論環節,巴丟認為自己在關鍵問題上與齊澤克并無分歧,齊澤克卻報之以“偏執的回應”(paranoid reply):“如果您只是撒謊、只是假裝和我的想法一樣怎么辦?其實,越是同意我的觀點就越是危險。”
接著又是一番高論。
齊澤克在盧布爾雅那大學的執教亦是如此。他曾于來訪中國人民大學時提到,多年前盧布爾雅那大學哲學系不讓他講哲學,因為嫌他太右;他從美國返回后還是不讓他講哲學,因為嫌他太左。我本來信以為真,但是不久前去斯洛文尼亞訪問,才知道盧布爾雅那大學哲學系至今仍為齊澤克留有一間辦公室。但是據該校的Igor Papic校長說,有時會在盧布爾雅那的街頭見到齊澤克,卻從未見他去過辦公室。
我對齊澤克關于宗教和神學的論說比較關注,曾專門撰文辨析他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出版的幾部著作;亦曾以為對其所謂的“基督教是無神論”頗有心得
,但是不久以后便心生疑惑。這大概是因為齊澤克在近幾年的一篇短文中提到“馬克思對1848年法國革命中政治混亂的分析”,隨之引出全然另類的解讀:“當時由波旁王朝派和奧爾良王朝派兩個保皇黨組成了聯盟,而從根本上說,誰都不可能是一般意義上的保皇派,只能是某個皇室的支持者,于是兩派聯合的唯一途徑就是聚集在‘共和國的匿名王國’之旗幟下。換句話說,只有成為共和黨,才能成為一般意義上的保皇黨。宗教也是如此。一個人并非在一般的意義上信奉宗教,而只能相信某種有別于其他神明的特定的神。試圖聯合所有的宗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要在一般的意義上信仰宗教,就只能聚集在‘無神論的匿名宗教’之旗幟下。實際上,只有無神論才能確保宗教寬容,否則不同宗教內部的派系之爭便會爆發。比如盡管所有的宗教激進主義者都會攻擊褻瀆神靈的西方,最為殘酷的爭斗卻發生在他們彼此之間(IS的重點是殺戮什葉派穆斯林)。”
難道齊澤克就是因此相信“在我的無神論中,我比神學家更基督教”
?
他對自己的解釋頗為坦率:“我的著作之所以吸引讀者,是因為……穿插了許多來自電影和大眾文化的例子,穿插了可能危及‘高雅趣味’的笑話和政治軼聞。”的確,《鵝塘報告》(The Pelican Brief)、《總統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之類的“暢銷書和大片”(bestsellers and block-busters),在他看來是為“戀物癖的民主”提供了范例
;《生死時速》(Speed)、《贖金風暴》(Ransom)、《非常嫌疑犯》(The Usual Suspects)等商業電影,居然被他聯想到《圣經》中的亞伯拉罕獻祭和弗洛伊德的《摩西與一神教》,由此解析“自戕”(striking at himself)的深層含義
; 《泰坦尼克號》一向被視為凄美的愛情故事,經齊澤克講解卻成了“確立象征性權威”的一場謀殺
。
從另一方面看,齊澤克又絕對不乏真誠。我還記得他于2012年來訪時,有同事約他去頤和園聽鸝館用餐,他卻詢問如何才能去看看“革命圣地”和陜北的農家。而這位被視為“無神論、唯物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也確實堅稱自己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a materialist through and through),并且“毫不掩飾馬克思主義的立場”
。即使是某些著名的“段子”,其實也是被齊澤克用來論證極為嚴肅的話題,甚至還會將“段子”的出處追溯到似乎很少會開玩笑的哲學前輩。
要為齊澤克的思想理出頭緒,也許注定要立足于他的戲謔與真誠之間:從文字的戲謔中追蹤真誠的關懷,也從貌似的真誠中看穿戲謔的壞笑。這當然絕非易事,不過研究者的“接著說”或可如齊澤克本人的調侃,即使海德格爾真的“沒有理解任何人”亦無不可,因為“越是同意我的觀點就越是危險”。重要的是,無論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黑格爾與康德的學理關系如何,問題的線索終究在延續,并且不斷被激活。
根據我對陳劍的印象,其思維之活躍、處事之單純、言談之熱烈、秉性之執著,都與齊澤克有所契合,特別適合從事這樣的研究。而他試圖就齊澤克的意識形態批判予以批判,就齊澤克對“法—罪”悖論的解決予以解決,不僅同樣貫穿著齊澤克式的戲謔和真誠,也在研究中傾注了獨特的生命體驗。希望這部著作能對讀者有所啟發,在戲謔中永葆真誠。
楊慧林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