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2433字
- 2020-09-02 15:01:33
四、幻象的起源:他者的異化
在以上討論中,我們理解了意識形態自我反諷或反轉的必要性,分辨了顯性秩序和潛在幻象、公法和超我的兩個互補層面。但尚未澄清的問題是,這兩個層面究竟是如何紐纏在一起的?人類的秩序為何需要幻象作為增補?公法為什么依賴潛規則這一污點?
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齊澤克是從意識形態質詢的角度來談幻象的:當主體身處社會大他者的質詢下,質詢的“循環方陣”(square of the circle)并不能自動而不帶殘余地生產出主體化形態,實現主體的想象—符號認同(這被齊澤克視為阿爾都塞質詢理論的缺陷)。能指鏈對意義的回溯性縫合總保留一個欲望的開口,亦即大他者言語和其意義之間的開口,大他者的不一致。拉康用意大利文在第三個欲望圖表中將其寫作“che vuoi? ”:你究竟要我干什么?——此番迷茫的情景在社會動蕩時更為顯著,齊澤克曾在其主演的《變態者電影指南》中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的德國老百姓的處境解說大他者言說的無效。當一切社會信譽瓦解、通貨膨脹、失業率飆升、道德解體,一切都在變壞,人們如同初降奧秘人間的小孩,面對社會權威的各種宣告(你是誰!做什么!),卻不知其真義。大他者的言說歸根結底是個無解之謎,預示著存在的無從定位、生命的無可依尋。表象的秩序、法則并不能解答這個謎語,而幻象歸根結底是對符號界本質匱乏的掩蓋,是對大他者欲望或短缺的屏蔽。“幻象顯現為對‘你到底想怎么樣?’的回答,顯現為對他者欲望的無法忍受之謎的解答,顯現為對他者短缺的回應;但與此同時,可以說,正是幻象本身,提供了我們的欲望的坐標系。”
根據拉康的《主體的顛覆和欲望的辯證法》,我們知道,“che vuoi? ”最初就是父母的欲望之謎。父母的欲望在符號界是缺失的,是要求和需要之間的裂口(cut)。這一缺失引發了小孩無終止的焦慮,這是生命的本體性焦慮。小孩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將欲望的不可能轉化為不可能的客體:一方面,他試圖在父母的聲音和凝視,抑或借助自身和父母之間某些中介物如母親的乳房、自己的糞尿,甚至想象菲勒斯去揣測大他者的欲望,使之成為一個可把握的客體;另一方面,他試圖將自身視為這一客體,視為父母欲望的確定對象,幻想父母從自身這里能看到客體(因此客體是“在主體之中又多于主體之物”)。這就是拉康學說中著名的“客體小a”,它位于大他者欲望和主體欲望的中介處,因此可以連貫兩者,建構主體的幻象,并將沖動植入“情色區”(erogenous zone)。幻象亦即主體和客體小a的關聯圖式,通常被寫作“$◇a”——客體小a因為是失落和不可追尋之物,所以兼有分離和契合的雙重含義。
齊澤克在《神經質主體》中還補充了一點:嬰幼兒的原始無助/痛苦(hilflosigkeit)。它有兩個互異卻勾連的層面:一是幼兒過于弱小產生的純粹生理性無助,他必須借助大人的喂養照料得以自我保全;二是他面對大他者欲望、快感之謎的無助,父母的性交或俗世中的性文化給他造成了創傷性震撼和困擾。大人的欲望和快樂究竟是什么?這個和生存依靠的脫節、和大他者之謎的遭遇需要一個回答。最終,他在父母滿足其需要之上的愛欲(如過度愛撫、獎罰拉撒)中體會到(性)快感的奧秘,慢慢建立父母和自身的性化關系。齊澤克繼而在《視差之見》中表示
,這正是讓·拉普朗虛(Jean Laplanche)提出的有關兒童的“引誘”幻象,引誘既不可化約為真實事件,即使那是真的;也不能看作主體的純粹幻覺,即使那確實是幻覺,它是大他者的無意識,是符號界運作的普遍傾向,它先于每一個體的符號子集,并最終在個體身上形成一個力比多的先驗結構或先驗形式叢結(a priori formal constellation)。
因此,借助幻象及其欲望定位,人們回答了他者欲望之謎,掩蓋了符號界空缺,緩解了生命焦慮,從而融入人際關系的表層法則中。但這一主體化程序也是異化的程序,比人們熟知的拉康的“鏡像認同”(想象界異化)更為內核:幻象總是他者的異化,幻象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
要注意的是,我們不能將幻象直接視為欲望的滿足。“在幻象場景中,欲望不是被實現、‘滿足’,而是被建構……通過幻象,我們學著‘如何去欲求’。”齊澤克以弗洛伊德的“小女兒想吃草莓蛋糕”為例:幻象并不是沒有蛋糕所以夢想得到,而是當小女孩注意到自己吃蛋糕的景象可以滿足父母。她作為父母的欲望客體,以他者欲望構建自我的欲望。欲望一旦誕生,其無意識能指鏈(幻象)就落出意識之外,消隱在黑暗中。
因此,不僅在想象或形象上,而且在幻象及其欲望上,我就是個他者,幻象欲望是對他者欲望的回應,這似乎頗合“五蘊無我”的佛理。但我們切莫為形式迷惑。所謂的“汝欲何為”其實就是“吾欲何求”, “大他者欲望是什么”也就是“我活著為什么”。人不是機器,不具備單純的法則編程能力,而只有通過快感和欲望的定位確立自身。這一定位一旦做出就立刻沉沒在無意識中,不需要意識參與,因此它很難穿透和改變。
從這一角度,齊澤克補充了對法西斯反猶主義的通常理解,即反猶主義是將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外在投射的后果,是“妄想迫害癥”或“偏執狂”(paranoia):當社會出現諸如失業、經濟危機、道德墮落等諸多問題時,它尋找一頭替罪羊來回避自殺性革命的可能,將一切都歸諸陰險奸詐的猶太人,宣稱是它拐誘婦女、囤積財富、搶占工作機會、制造社會動蕩。
然而,齊澤克認為單純的沖突外化不足以解釋“概念化猶太人”這一形象,“社會敗壞者猶太人”屬于幻象層面,是對大他者欲望的回答,所有的反猶參與者因此獲得了這場陰暗事件背后的意義。“我究竟要做什么?這場瘋狂的屠殺有何意義?”幻象給予一個答復:“粉碎猶太人的陰謀!建立強大統一的民族帝國!”反猶是反猶者的存在定位、快感結構乃至生存意義,它宣告一個異化的事實:并不是“我”被他者控制、被意識形態洗腦,而是“我”就是他者,我自誕生起就失去了笛卡爾式的“我思”中心,陷入一張不透明的大網(幻象)中,這張大網的意義和邏輯在我的控制和意識之外。因此,絕不是簡單地將反猶的荒誕、虛假及其投射邏輯指出就可消解它,正如不是將美女解讀為一堆白骨就可破除好色。反猶主義是某種原初建構性的偏執狂,只有改變快感的結構、顛覆無意識才能動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