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2067字
- 2020-09-02 15:01:33
三、幻象的附屬品(by-produces)狀態
在目睹了幻象對公法的支撐和絞纏后,筆者必須強調,幻象本身也是一種秩序?;孟蠼橛谙胂蟆柦绾蛯嵲诮缰g,是快感的想象—符號化形式。它是欲望的法則,是能指組織欲望的規范方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公式,這是最具說服力的欲望法則。每對和諧的情侶都必須相互符合對方的性指數,即使他們自身并不知道哪點正對伙伴的胃口。類似地,即使在最陰暗不齒的快感享樂中,比如大屠殺、強奸亂倫,我們也絕不能說人類回歸了混沌,回歸了原始的生命脈搏。相反,那是深陷幻象迷途的不可救藥。
既然幻象是秩序和法律的化身,總表現為物質現實和符號結構,那為什么人們總是將其視為法律的內在逾越和反諷距離,而不能將其視為公法?即幻象為何不光明正大,普天同樂,反倒屈身公法的增補?
筆者認為,理解這一問題的關鍵是符號閹割的雙重性:當小孩遭遇父法閹割時,閹割并不剝奪什么,它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姿態,其本身制造出其禁止的過量快感和幻象。既然幻象是通過秩序禁忌實現的,秩序和快感就分處兩個不融合的層面。這也就是拉康欲望圖表(graph of desire)中上下兩層矢量:“沖動—快感層”和“意義—能指層”相互區別的含義。齊澤克亦說:“能指秩序(大他者)和快感秩序(體現為元物:the Thing),是截然不同的,它們之間的任何一致,從結構上講,都是不可能的?!?img alt="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17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C3AF8/1752780000735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364450-lJfsfXV9lAFwQWGGtfhCCTjLcNiDXyXZ-0-3c753c4c186fe1ee273c344b92a75f1d">幻象一般不屬于公開的大他者法則層,而靠近“沖動—快感層”[大他者欠缺能指“S(A/)”下方]。它終究是符號閹割的附屬性功能?;孟笫前殡S著父名閹割而誕生的副產品。
進一步說,在父法的符號化過程中,我們仿佛失落了某個從未有過的天堂:母性菲勒斯或母性快感?;孟笳菍@種失落的虛擬敘事,它使符號界的結構性空白轉化為某種客體的缺失,從而構建出欲望??腕w小a遂承擔了失落之物的職責,以不可能的“剩余快感”彌補著元物的缺失,召喚主體永無休止的追逐欲望之旅。而這一主體不再是閹割前假想的完滿主體“S”,而是承受了符號界不可彌補之匱乏的被劃杠主體“$”。因此,幻象(“$◇a”)總是伴隨父名閹割和父法劃杠而出現的產物,處于法律潛在的增補位置。對此,齊澤克說了一段精彩的話:
究竟什么才是符號閹割?它是讓主體喪失某個根本不曾擁有之物的亂倫禁令?!幐畈⒉粍儕Z任何快感體驗,而是在一系列體驗中增加一個純潛在性的、不存在的X。由于它的緣故,那個實實在在的體驗突然變得若有所失,不太令人滿意。在這里,我們可以明白菲勒斯作為閹割能指是如何運作的,它是標志欠缺的能指,這一能指在禁止主體接觸X時,制造了它的幻象。
這段論述清晰地表達了禁止的法則和關于禁止之物X的幻象的關系,揭示了幻象“本質上是附屬品的狀態”。這里的X亦即客體小a,它是“欲望的原因”,一個負量,它像不可填補的黑洞附身在各色欲望客體上,使欲望無限轉喻,并為永恒的欠缺賦形。拉康曾在《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中將其類比于康德的“否定量”(negative quantities):“康德提出了一個如此新鮮的概念‘否定量’,唯有借助它的干預,主體的有限和欲望的無限之間的調和才可能發生。否定量,就是我們為支持閹割情結——即菲勒斯客體所產生的負效應——而尋找的術語?!?img alt="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M]. London and New York: W. W. Norton, 1981:252-253. "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C3AF8/1752780000735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364450-lJfsfXV9lAFwQWGGtfhCCTjLcNiDXyXZ-0-3c753c4c186fe1ee273c344b92a75f1d">
那么,有沒有可能讓幻象克服律法的附屬品狀態,成為公開的法律?有沒有可能人類在規則中赤裸裸地上演快感和欲望呢?有沒有可能秩序就是快感,律法就是罪孽呢?齊澤克認為,這正是變態狂,也包括極權主義者、原教旨主義者等人的暴虐行徑。他們公開理性地展演法律,同時也充分享樂,因此有時比正常人更能透露幻象和欲望的真相。
變態狂是標準的“內在逾越者”:他揭露、演出、實踐那支撐著主流公共論述的秘密幻象。
性變態的根本悖論不正是變態狂成功回避了“本質上是附屬品狀態”這一死局?當施虐—受虐狂投入他的場景,他分秒不歇地“緊密操控”,高高在上,像舞臺導演那樣指揮施令,但他感受到比直接的激情沉浸更強烈的快感。
齊澤克認為,正常情況下,律法阻塞了通向享樂的道路,由此產生欲望,正如弗洛伊德筆下的“原始父親”,他下達殘酷禁令反倒激發了兒子們的欲望。熾情私法(幻象)也就有必要成為薄情公法的補充;而在性變態的情況下,父法儀式沒有完成,欲望本身制定出律法,變態者將享受快感的大他者直接視為律法力量,比如受虐狂將性伙伴推上寶座要求所有人都服從他的號令。
同樣,在社會歷史場景中,變態狂自以為是大他者意志或欲望(西方政治經濟霸權、神旨)的工具,公開地展演大他者欲望的法則,使本來潛匿的、禁忌的享樂規則肆無忌憚地占據了公法的位置,侵襲社會的公共秩序空間,比如斯大林集團的大清洗、宗教集團排斥異己的恐怖襲擊。主體在殘害和殺戮他者時宣泄快感、滿足欲望。那并非主體在自主負責地行動,而是他在代大他者行動,在執行大他者的快感和意志,自身享樂和大他者享樂重合,秩序層面和快感層面合而為一。那是一個乾坤顛倒、天昏地濁的時刻。主體不再需要獨自承擔責任,大他者順帶擔負了他不敢直面的罪惡。既然如此,還有什么罪行不能如節慶禮花般漫天爆發呢?對此,齊澤克引用了拉康對《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名句的反轉形式,宣稱:“如果上帝存在,那一切(罪行)都被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