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1789字
- 2020-09-02 15:01:31
一、理性戀物VS光暈戀物
齊澤克主要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幻想的瘟疫》《視差之見》等作品中對資本主義戀物癖進行了探討。他辨清的第一個大問題就是戀物癖并非只是戀物拜神、迷信幻想,甚至可以與之無關。
人們通常的誤解可能關系到對這一術語最早的明確定位:“查理·德·布羅斯(Charles de Brosses)在1760年就將‘拜物’定義為涉及對自然物品(石頭、動物)的崇拜的最初的、原始的宗教階段。”這就是戀物癖另一個譯名,即通常所說的“拜物教”,是將物品當作神來崇拜的一種原始宗教。如此看來戀物癖很簡單,是日常的物品被賦予了某種神秘莫測的光輝,因此主宰了人的生活,原始人信奉神靈、靈魂、圖騰、自然物或其他的超驗主宰,就用物品和儀式來代表它們的遮天大能和至高無上并求得庇佑,同時借其名義建構社會層級關系。但隨著對大自然的認識和征服,自然物品漸漸喪失令人敬畏的光暈,戀物開始向其他更抽象的精神事物轉移,形成各種現代意義的宗教,譬如拜上帝教。而在人們的實際生活中,強權者扮演了主宰者的角色,奴隸社會的主人或封建社會的國王具有了奴隸和臣民眼中令人膜拜的神性光彩。
那么,資本主義戀物癖是否就是這“戀物拜神”邏輯的延續,是原始社會拜自然物的“否定之否定”呢?資本主義的戀物首推商品或貨幣,就像葛朗臺一類的守財奴看到金子就眼睛放光六親不認,金子就是他的祖宗和神靈;或者像南美洲土著居民初次遭遇掠奪資源的資本家就敏銳地意識到他們和自身的相似性:我們都崇拜物神,只不過黃金是他們的上帝。
邏輯如此簡單嗎?戀物只不過是日常或抽象事物(也包括人)具有了戀物者眼中的超自然成分?是否只要驅幻祛魅,我們就可以重獲清醒現實?齊澤克從馬克思的商品戀物癖說起。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開始分析商品戀物癖,他仍保留了原始人的拜物教邏輯:一方面,一件商品只是身外之物,是滿足人類特定需求的平凡客體;另一方面,它在社會和群體施加給它的拜物氛圍中開始熠熠發光,具有了代表人類生存等級、決定商品生產者或占有者命運的精神維度。比如擁有一件稀有商品,如名車或美妻,不僅滿足了實際需求,更代表了身份和前途,甚至實際需求已無關緊要。商品因此成為社會關系的載體,是資本主義人與人奴役關系的物化體現,這當然更鮮明地體現在資本家原始資本的掠奪占有上。戀物的奧秘因此就存在于自在的物質現實和外界賦予它的精神維度的差異中。這和原始拜物教一致,一棵樹首先是一棵自在的樹,卻又被額外的精靈“森林之神”附身。
然而,如果沒有那種拜物教的奇異維度,我們就不戀物了嗎?當我們說到男神女神,很明確地能洞察光輝表象造就的追星戀物,但說到少女俊男,我們難道就不是戀物了嗎?同樣,當葛朗臺發瘋追逐金子、資本家貪婪攫取財富,我們很容易判斷那是戀物,但作為掙錢不易、花銷謹慎、對金錢和商品有著理智態度的普通人呢?此處的觸礁點是,是否所謂的純現實、純客體早已被無孔不入的社會精神維度所籠罩?我們所接觸到的普通客體、正常人際關系是否早已滲透戀物癖?
答案是肯定的,齊澤克引用了德國觀念論和盧卡契《歷史和階級意識》中的觀點,指出根本沒有流動的主體中介相對立的堅實穩固的客觀存在,客觀性總是主體中介的結果。與主體相對立的純粹客觀、剝離了一切精神維度的自在物體、“客體的外界物質存在概念”,這些正是最大的戀物,是主體最深的無意識。戀物不僅存在于某種高貴迷幻的精神維度中,更可能是我們熟視無睹的常規生活。就像你知道某個官僚是一只貪污受賄無才無德的“老虎”,但你和他打交道時仍準確遵循著下級見官員的禮儀原則。你無意識中崇拜著一個所謂客觀的官僚身份,這并非具體的人際關系,而是先驗的符號網絡,它早于你出生,晚于你死亡。這種戀物體現在無激情、無狂歡、合乎日常規則的行為中,筆者稱之為“理性戀物”,以區別于追星拜神嗜物如命等“光暈戀物”。當然,兩種戀物都是符號網絡的效應,區分只是意識層面的,前者更能身在其中而不自覺。
正如拉康認為,符號中介一切現實和個體,沒有外于符號的純粹客體。因此,我們絕不能僅僅從客體的精神光暈或戀物拜神的意識出發,而必須從符號結構去認識戀物癖。戀物癖本身只是符號結構的無意識機制和效果。令齊澤克稱贊的是,馬克思對商品戀物癖的揭示并不局限于原始拜物教的光暈邏輯,正如精神分析是在社會形態或符號結構中尋找各種精神疾病的真相,他同樣是從符號網絡和無意識機制中探討戀物癖的。馬克思堪稱拉康符號界無意識理論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