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也讀《愛蓮說》

熟讀《愛蓮說》，庭院養蓮花，這已不再是故鄉情操高尚的知識分子的“專利”，它已感染著農民。南疆海隅“隴西世家”的農民也讀《愛蓮說》，農戶在庭院里競相養殖蓮花，蔚然成風。盛夏季節，當你走進村子，自然而然地感覺到隨風飄來一縷淡淡的清香。

上巷村人多地少，寸土寸金，受到土地的制約，村民不可能像北方一樣大面積種植蓮荷，但家家戶戶分散用陶瓷缸養殖，積少成多，累計起來，數量相當可觀。村民養殖蓮花，并非為了取藕摘蓮，講求經濟效益，而是欣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顯示，村民也延續中華民族的文化底蘊。周敦頤的《愛蓮說》字字珠璣，歷代相傳，它蘊含貧賤不移、富貴不淫的高風亮節，有助于各階層人物明德洗心。

一

上巷村農戶過去是多家聚居在大宅院里，夏日最顯眼的是院子里幾個粗大的陶瓷缸養殖著蓮花。陶瓷缸雖然只是方寸之地，但缸小乾坤大，千家萬戶集結起來，北方廣闊湖淀“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圖景仿佛出現在眼前。

炎炎驕陽當空照，農宅里的蓮花在綠葉的扶持下，香遠益清，亭亭凈植。有的蓮缸里還放養著一些熱帶魚，水面飄著浮萍，生機盎然，鄰居叔伯下地返家，都說院子里一股清香沁人肺腑。天空飄過浮云，疏疏落落的雨點灑過后，空氣格外新鮮。這邊廂，小伙伴們躡手躡腳伸手捏住低飛過來停留在蓮葉上的蜻蜓的尾巴，蜻蜓飛走了，孩童們興奮地撥弄蓮葉上水銀般溜動的水珠；那邊廂，剛返家的村民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仰望著彤云變動的天空，盤算著下一步的農活。嬸母們端來了蓮葉綠豆湯，叔伯們喝完精神振奮，消除了疲勞。中醫理論認為，盛夏喝蓮葉綠豆湯，具有散熱解濕、生津潤喉的功效。

村子里一些單家獨戶自成一宅的自由職業者或小知識分子家庭，大多在連接房間的天井（露天的小院子）窗口邊，長期放置著造型美觀精致的蓮缸養殖蓮花。從外形看，有的蓮缸是明清時期留下來的，養殖蓮花已傳承了幾代人。這說明主人在建造宅第時，已經考慮到種花養蓮了，也說明這里養蓮已有悠久的歷史。在月牙彎彎、繁星滿天的夏夜，家人坐在天井中，搖著葵扇，側耳傾聽屋外的蛙聲，閉目養神；或看清風搖蓮，月影移墻，自有一番情趣。

外祖父家是清代總兵的后裔，傳到舅舅這一輩，已經家財散盡，成為破落戶。從舊府第的頹垣斷壁中，還可以看到這個家族那口十多平方米的蓮池里的蓮花，年復一年，花開花落。池基上栽著四五株林檎（廣州稱為番荔枝），盛夏開花時，與蓮花相映成趣。

二

在上巷村，外地人倘若走進一些村民的院宅，一定會驚奇地發現，村民不僅在院子里養著蓮花，有的還在廳堂上掛著經過裝裱的《愛蓮說》書法。人們莫不為村民從思想上到行動上愛蓮、養蓮、護蓮，言行一致而贊嘆不已。

兒時鄰居的一位叔公（爺爺的堂兄弟）曾念過幾年私塾，盡管家境清貧，卻喜歡舞文弄墨，特別是對養殖蓮花情有獨鐘。家里狹窄的天井擺上一口陶制的大水缸養蓮，整個天井都沒有空地了。在他的悉心栽培下，蓮荷長得特別茂盛，綻開四五朵花。人們經常見他自個兒繞著蓮缸自言自語，原來他一絲不茍地念著《愛蓮說》。他家的廳堂小，被飯桌和其他家具塞得滿滿的。但飯桌上方墻壁上，掛著一個半尺見方的鏡框，裝裱著周敦頤的《愛蓮說》，這是他自己端端正正書寫的。盡管他的毛筆字讓人不敢恭維，但他愛蓮的精神令人贊許。

后來，叔公受生活所迫，舉家離鄉背井，漂洋過海到暹羅（泰國）投親、謀生。舊宅人走室空，四壁蕭然，但裝裱著《愛蓮說》的鏡框原封不動地掛在墻壁上，擱置在天井中的陶缸卻再也看不到蓮花了。若干年后，叔公在他鄉騎鶴仙逝。臨終前，叔公囑托兩個兒子，要求他們其中一人務必盡快葉落歸根回唐山（中國），并繼承他的遺志，在天井里養殖蓮花。叔公的大兒子遵囑回國后，舊宅的《愛蓮說》書法鏡框雖已布滿灰塵和蜘蛛網，卻還原封不動地掛在墻上。經過洗刷，天井里那大陶缸又養殖上蓮花，長勢更加茂盛，并綻開罕見連理枝并蒂蓮。

故鄉村民愛蓮，源遠流長，從地名可以看到歷史痕跡。這里海拔最高的山稱為蓮花山，最大的河流叫蓮陽河。村莊周圍的地段、田園的名字，不少同“蓮”掛上鉤：蓮蓬壟、蓮塘頭、蓮果坵以及青蓮橋、蓮葉池等，俯拾皆是。

地名是一種重要的公共信息和當地文化的載體，是民族歷史的見證，是文化的記憶和感情的寄托。它往往是出自歷史事件的遺跡、典故或是當地人們的一種信念、意志或對某種事物的喜愛。也就是說，地名的出現有一定的來歷、理由，是當地人們共同記憶的一部分歷史事實。

蓮陽鄉地大人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曾一度分為蓮北、蓮中、蓮南三個行政鄉。我童年念書的小學叫蓮中二中心小學。“文革”前后，蓮陽先后被改為“蘇南公社”“東方紅公社”等。地名是照亮海外游子回家的路燈，被認為鄉愁有了落腳點。盡管蓮陽鄉地大人多，當今行政管轄又劃分為蓮上、蓮下、北灣鎮，但不管怎樣更改，海外僑胞認定同家鄉的通信地址，只要寫上澄海蓮陽上巷村，就暢通無阻。

有趣的是，若干年來，在上巷村出生的女孩子，起名時也喜歡帶“蓮”，如巧蓮、玉蓮、慕蓮、春蓮以及蓮芬、蓮芳……地名、人名綿古亙今，同“蓮”緊密相連。

三

蓮，是一種多年生水生植物，古稱荷、水芙蓉等，我國已有3000多年的種植歷史。蓮渾身是寶，自古以來就深受世人喜愛！人們根據蓮的獨特形象和氣質，賦予其豐富的文化內涵。自從佛教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之后，蓮花被賦予一層新內涵，象征著清廉、圣潔，蓮性即佛性，比喻達到潔凈境界。

自古以來，人們以蓮的獨特形象和氣質作為詩畫、藝術品的題材，賦予其豐富的內涵。在我國第一部詩歌《詩經》中，已出現描寫蓮的詞句“彼澤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春秋時期楚國的屈原開啟以荷言志的先例。從《離騷》中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可以看出，屈原潔身自好，把荷花比擬為正人君子。三國時期的曹植，愛蓮、賞蓮、吟蓮，情有獨鐘，認為蓮花是百花之靈。他寫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花之獨靈”。

唐宋以來，蓮荷受到文人畫家的青睞，傳世作品甚多。畫家畫蓮風格多種多樣，花、葉姿態不同，或含苞待放，或披露盛開，色調清麗鮮艷，落筆灑脫飄逸，或淺水露泥，或水清見底。近代更是畫蓮名家迭出，其中吳昌碩、張大千、齊白石等人的作品造詣最高。

每當提起蓮荷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時，很多人首屈一指，提起宋代理學家周敦頤。周敦頤的《愛蓮說》成為我國傳統文化的經典。文如其人，人們愛讀《愛蓮說》，不僅從文學角度去欣賞，更看重作者的人品。周敦頤以蓮花比擬自己，用充滿哲理的生動筆法樹立起人的清廉形象，決不依附權貴、高風亮節、嚴于律己。他最看不起那些趨炎附勢、阿諛奉承的貪官污吏。周敦頤任南昌知府時，朋友潘興嗣曾來探望，了解到他家庭經濟開支十分窘迫，家中用具、擺設找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日常生活用具裝在一個不大的舊柜子里。潘興嗣很不理解，認為知府的薪俸不算少，生活應當過得寬松。但現實不是這樣，其深層原因是：周敦頤的胸懷、情操同范仲淹一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竟將大部分薪水用來接濟窮親戚和窮朋友。

當代國學大師饒宗頤，同其父親一樣，從小就愛讀《愛蓮說》，崇拜作者周敦頤，其父特意為兒子起名“宗頤”。饒宗頤學問深淵，還精通書法、繪畫，善于畫蓮花。他精選幾十幅形態各異的蓮花，于2016年在故鄉潮州市開館展覽，受到海內外各界人士一致贊譽。

在周圍環境的熏陶下，我念初中時，語文課本上的《荷花淀》深深地吸引了我：北國那浩瀚望不見邊連片荷花，粉色、雪白相間的花朵在綠葉的扶持下和諧生長在各自的空間。清澈碧綠的湖水蕩漾，藍天白云飄。

1902年7月正是荷花盛開季節，人們向一代文學大師孫犁遺體告別。孫犁神態自若地躺在故鄉人民群眾采摘來的荷花叢中，他年輕時從荷花叢中走出來，安息時又向荷花叢中走去。白洋淀的鄉親們，在靈堂擺放一朵朵含露珠的荷花，控制不住悲愴而灑落的一滴滴淚珠，滴落在荷花上。這充分表達了人民群眾對孫犁人品和文品崇高的敬意。

孫犁的人品、氣質，就像荷花淀上的荷花。孫犁的散文，樸實無華、真誠坦然、雅靜飄香、遠避凡塵。有人曾舉辦過孫犁作品討論會，當時傳媒曾將孫犁的作品界定為“荷花淀”文學流派，但都遭到他堅決反對，他始終以普通文化人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