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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街走巷”與“穿衣配飾”:體感城市的方法

書名中“穿”字的第二層含義是影像“體感”(haptic)城市的兩種具體表現:“穿街走巷”與“穿衣配飾”——前者強調身體在城市空間中的穿行與漫游,后者則重視將城市作為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的肌膚觸感。這兩個角度,都指向影像在空間屬性上的“觸覺”或“體感”特質,這同“再現”與“生產”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思維范式。

從感官的角度來說,“影像”首先是一種視覺性的藝術形式,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僅僅用“視覺”或“聽覺”來涵蓋“影像”的特質未免偏頗。藝術史學者李格爾(Alois Riegl)認為,西方美術在歷史發展上經歷了“視覺”與“觸覺”兩種特性的此消彼長:古埃及的美術是扁平化和體感性的,后來從古希臘、古羅馬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逐漸形成了完整的透視法體系,令美術越來越強調光影,是視覺性和光學性(optic)的(11)。學者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則延續李格爾的觀點,認為藝術發展到現代主義時期逐漸回歸到對于“體感”和“觸覺”的強調,例如他認為達達主義(Dadaism)的藝術作品如同“一枚射出的子彈集中了觀賞者”,于是“藝術品具有了觸覺特質”(12);而電影的發明更令這樣一種觸覺特質得以發展,例如人們觀影的感受如同“在一個熟悉的建筑里移動”,“即使沒有光,也不會撞到桌子”,且“視覺上心不在焉的同時,觸覺上凝神專注”(13)。這樣一種強調“分心”和“體感”的審美特征,是現代影像發展的重要趨勢。當代的影像藝術受到媒體(例如裝置、模擬、數字等)和技術(例如3D技術、球形銀幕或者全息成像、虛擬技術等)發展的影響,愈發強調“沉浸”“全景”和“互動”的屬性,令影像藝術的“體感”維度增加了更多的特質(14)。于是,在影像研究領域,從美國加州大學電影學者琳達·威廉姆斯(Linda Williams)的“身體類型”(body genres)(15)到本·辛格(Ben Singer)的“身體與聳動性”(body and sensationalism)(16),從資深電影學者美國教授維維安·索布切克(Vivian Sobchack)的“電影經驗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Film Experience)(17)到勞拉·馬科斯(Laura Marks)的“觸感影像”(tactile image)(18),從英國科學家馬克·漢森(Mark Hansen)的“編碼身體”(bodies in code)(19)到電影研究學者艾蒂安·蘇里奧(étienne Souriau)的“銀幕空間”(screenic space)(20);這些理論豐富了我們對于影像作為一種“觸覺”或“體感”藝術的認識,并從空間感知的角度提供了“城市影像”或“影像城市”的可能性。

除了影像藝術本身發展的“體感”特征與趨勢,城市空間也具有強烈的“體感”性質。我們通過多種感覺來認識空間,除卻視覺和聽覺,觸覺是非常重要的維度。20世紀甚至21世紀的學者們一直在思考空間的“體感”或“置身”特質,例如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對于“棲居”(dwelling)的探討,希望通過“思考”(thinking)改變空間并獲得“存在”(being)(21);或者奧托·弗雷德里希·波爾諾(Otto Friedrich Bollnow)強調身體與建筑空間的“融合”(fused)——一種類似于化身的彼此存在關系(22);或者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知覺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強調“幾何空間”(即無法直接體驗或由實體感知所獲得的思考空間)的重要性(23);抑或羅德威(Paul Rodaway)主張“感官地理”相比“認知繪圖”(cognitive mapping)更具地理或空間的認知意義(24);還有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士拉(Gaston Bachelard)對于“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的強調(25)以及挪威城市建筑學家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對于“場所精神”(Genius Loci)的論述(26)……這林林總總的概念和理論都強調了空間(例如建筑和城市)的觸覺(tactile)或體感特質,并分析了人的感覺、意識、思想、精神和記憶如何“置身”于空間中,并相互滲透、彼此交融。尤其羅德威深入剖析了“體感”這一概念的三重含義:身體的觸覺、身體部位的動作以及身體在環境中的移動、穿越;因此身體在空間接觸、移動、穿越時,身體空間和地理空間便得以變動和交會,身體、建筑、城市等空間所有感官的表面(surface)都可成為開放流動的界面(interface)(27)。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行人或交通工具在城市中的“穿街走巷”實現了身體空間和地理空間的交會和摩擦,令身體表面成為流動的界面,激發并調動了感官的作用。

當然,人們可以不經由直接的身體接觸或穿越,而是通過“影像”來實現“穿街走巷”的城市“體感”經驗。作為“體感”城市的重要方法或途徑,“影像”能夠幫助觀眾在觀影時實現對于城市空間的觸覺審美;這一方面與影像的觸覺特質息息相關;另一方面與影像的藝術技巧密不可分。影像中人物(例如“都市漫游者”)在城市空間中的“穿街走巷”和“穿堂過屋”,都能帶動觀眾建構對于場景或地理的“地方認同”和“地方情感”;而“幻影之旅”(phantom ride)(28)、手持攝影和主觀鏡頭都能強化第一人稱視角的“穿行”體驗;還有影像中密閉空間的開啟也能夠實現觀眾對于場所和地理“轉喻”式的感受,展開毗鄰、連接、貼近的表面符號流動和身體想象的可能。此外,影像中身體和建筑的互動能夠借由“空間接觸感染”(spatial contagion)(29)傳遞給觀眾,從而完成影像作為“界面”的功能意義——這些角度,都是本書在探討當代影像文本時所側重的路徑與方法。

而除了“穿街走巷”,影像中的人物與建筑也通過“穿衣配飾”來實現觀眾對于城市的“體感”。我們不妨將當代的影像作品視為“衣文本”(30),是強調體感表面與空間界面之間互動共生的藝術作品,它們強調衣服(皮膚)、居所(建筑)和城市(空間)的貼身環境,并在不同空間表面(身體、建筑、城市)之間不斷穿梭,從而誘發情感、欲望和想象的可能。這樣一種思考方式,從字源學上便早有蹤跡:英文中表示“衣飾”(例如騎馬裝或宗教服飾)或“習慣”的一組詞“habit-habitus-habitation-habitat”都源自拉丁字源“habitare”(居住),而中文里的“衣”同“依”,且《說文解字》中有“上曰衣,下曰裳。象覆二人之形”。因此“穿著”“居住”“建筑”在原初意義上具有互通屬性;而英文中表示“文本”或“紋理”的一組詞“text-textile-texture-textuality”則源于拉丁字源“texere”(織品),正如中文里“文”同“紋”,都表明“文本”(或寫作)同“紋理”(或編織)的原初關聯(31)。于是,文本(例如影像文本)作為身體痕跡(例如文身)、銘刻與書寫的承載,同織品的紋理質地一樣,衍生出質地、碰觸、摩擦和情感的牽動。

正因如此,我們看到很多學者提出了與“衣文本”或“軟建筑”相關的理論,豐富了影像與城市空間的“置身”(embodiment)思考:馬克·威格利(Mark Wigley)強調現代建筑設計的基礎是表面(surface)和表皮(skin),將建筑表面裝飾與衣服(或皮膚)相對應,于是時尚成為集皮膚、服飾和裝飾于一體的“軟建筑”(soft architecture),而建筑亦為集身體、表皮和空間于一體的“硬時尚”(hard fashion)(32);而沃爾特·本雅明則強調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st)“追憶似水年華”式樣的文本創作猶如古希臘奧德修斯的妻子佩內洛普(Penelope)手中白天編織、晚上拆解的毯子,是對抗時間的方式(33);艾斯珀斯·普洛賓(Elspeth Probyn)強調城市空間或社會關系中的“面”(side)上思維,強調包括影像在內的“外面”(outside)或“里面”(inside)或許比“內部/外部”(interior/exterior)或者“中心/邊緣”(center/margin)的二分模式更為貼切和有用(34);而女性主義學者伊麗莎白·威爾遜(Elizabeth Wilson)則將現實城市空間中霸權式的“男性城市意識”(秩序井然的公路、高聳入云的尖塔、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等)隱喻為“米諾陶洛斯”(Minotaur)式的男性怪物,同時強調被壓抑的“女性城市意識”(人頭攢動、失序混亂、迷宮叢林等),并將其隱喻為獅身人面的女性怪物“斯芬克斯”(Sphinx)(35)——所有這些論述,都強調現實或文本(影像)中城市空間的“界面”與“體感”屬性,突顯身體與衣服所引發的非理性情感與欲望機制,并將其同城市的空間(或表面)思維相聯系。于是,城市影像中人物的肌膚、文身不僅僅是城市的“視覺景觀”,更是在城市生活中充滿豐富感官的身體“展演”(performance),是城市將衣服穿在身上、人們將城市穿在身上的日常生活的“體感”。列斐伏爾也在《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強調這樣一種觸碰、穿刺、感染或影響的空間體驗:

空間——城市空間——并非我建構“文本性”之脈絡,而首要是我的身體,然后是我身體的對應物或“他者”,即身體的鏡像或陰影:一邊是城市與我的身體碰觸、穿刺、威脅或有所幫助,另一邊是所有其他的身體,而空間便是介于其間的變動交會。(36)

因此,無論是將城市“穿”在身上,還是在城市中“穿”行,都可以通過影像的“穿針引線”和“穿衣配飾”來完成。尤其是強調情感、欲望、相鄰和接觸的“衣文本”,更突顯了空間的“界面”特質,體現出影像的“體感”屬性。本書正是試圖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探討中國當代影像作品中的城市空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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