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城觀影:中國當代影像的空間生產與體感
- 陳濤
- 2130字
- 2020-09-01 14:41:23
“穿針引線”:當代城市空間的影像敘事與再現
城市與影像之間交互的復雜關系,成為近年來學界的研究熱點之一。從最簡單直接的二元角度來看,兩者之間的關系可被分成兩種基本的思考模式,一種強調城市是影像的表現對象,是影像所描繪、刻畫、反映和再現的內容和場景;另一種探討影像如何參與現實中城市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建構。本書所關注的重點為前者,即“影像中的城市”,思考中國當代城市所表現的城市空間。
簡單來說,似乎“影像”和“城市”構成了一種“鏡像”式的反映與被反映、再現與被再現的關系;然而當我們去細讀這些影像中的“城市”時,我們發現這些空間不一定是真實或現實的,而很可能是虛構或幻想的;這些空間也不一定是當下的,而是過去或未來的。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空間或許是某種物理形式的或建筑的,但更多表現為社會或精神的。因此,這些影像作品不僅在“反映”和“再現”城市,還在“想象”和“創造”城市。然而,無論是現實性還是虛構性的空間,都需要影像的視覺或聽覺語言作為敘事的基本元素和技巧。因此,書名中“穿”字的第一層含義是影像“敘事”(narrative)的“穿針引線”。作為以視聽語言來敘事、造型和表現的藝術形式,中國當代影像作品中的城市,首先是一種空間的敘事與再現。
從“穿針引線”的角度來說,后結構主義的學者們早已將“敘事”的概念從語言和文學擴展到其他領域(例如藝術學、歷史學、人類學、性別研究、精神分析、社會學、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甚至法學),當然也包括城市空間。美國作家阿波特(H. Porter Abbott)指出,敘事并不局限于傳統的故事和情節模式,而是“從一個封閉性的內部概念變為外延性的指涉”且“滲入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我們每天都在進行敘事,而且是很多次敘事”(1);法國作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圖像·音樂·文本》(Image,Music,Text)一書中也認為“敘事在各個領域都有所應用和體現,任何物質材料都可以用來講述和感受故事”,而且“從文學語言到靜止或運動的圖像,從建筑到舞蹈……甚至包括神話、傳說、小說、史詩、悲劇、喜劇、歷史、繪畫、彩繪玻璃、電影、漫畫、對話……敘事無處不在”(2)。城市作為一種空間,充斥著各種建筑性和影像性的符號,因此城市空間完全可以用符號學的方法進行敘事性研究。正如,美國電影導演羅伯特·阿爾特曼(Robert Altman)所強調的,“敘事的新定義變成了一種包羅萬象的,可應用于日常生活所有的文本和經驗”,因此“自然也包括城市空間”(3)。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敘事便具有了“空間特征”(spatial characteristics)的可能性,尤其是將建筑和城市空間作為一種敘事話語分析的契機(4)。與此同時,關于敘事和空間關系的研究也早已被應用于影像領域,例如斯蒂芬·希斯(Stephen Heath)提出電影的“敘事空間”(narrative space)這一概念,令電影研究具有了空間敘事的角度(5)——希斯強調“敘事”和“空間”的合二為一,認為“電影重要的敘事功能之一便是空間的營造”,而“電影制造了空間,在空間中發生和開展情節”(6);這樣一種角度被認為是“現代影像空間研究的先驅性觀點”(7)。正是在強調敘事性這一維度上,我們能夠更好地融合城市和影像這兩種空間在語言和符號上的勾連與互通。
從另一方面來說,所謂“穿針引線”,不僅僅強調影像以人物、環境、符號等元素編織出城市的“故事”與“情節”,而且也指向城市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交織與纏繞。在文化研究領域“空間轉向”的論述中,最核心的觀點之一便是空間的“社會關系”屬性。現代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英國地理學家戴維·哈維(David Harvey)、美國批評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edric Jameson)、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都市規劃系教授愛德華·蘇賈(Edward Soja)等學者都提醒我們空間并非是物理的,而是社會的,具有建構的、開放的、多元化的屬性;都強調應當關注空間在身份認同、體感、關系性、移動性中的建構作用,以及社會文化實踐中的日常模式。哈維、蘇賈等學者都對于現代性在時間上的二分式偏見進行了反思,這都源于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對空間問題的反省——他提出“空間被認為是死亡的、固定的、非對話的、非移動的;相反,時間卻被認為是富裕的、多產的、生機勃勃的、對話性的,移動的”的重要觀點,并認為“如果一個人談空間的問題,基本就會被認為他對于時間問題是敵對的”(8)。這些學者都強調空間的“生產”屬性,尤其關注后現代性、全球化、多元國族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等語境下的空間如何“被生產”和“自我生產”,例如列斐伏爾強調空間通過實踐、再現和混合等方式不斷進行“生產”和“再生產”,且空間生產逐漸從“物的生產”變為“空間本身的生產”(9)。因此,“穿針引線”的空間實踐(例如建筑)和空間再現(例如影像),不斷生產著社會關系的空間形態,并令我們逐漸從“工業社會”轉變為“都市社會”(10)。
聯系到中國當代的社會語境,現代化過程中的城市空間生產涌現出大量的社會問題,而本書所關注的側重點為“底層”和“邊緣”的城市空間,這在第一部分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從搖滾歌手的“地下酒吧”到底層居民的“貧民窟”,從外來民工的“建筑工地”到擁擠不堪的“長途客車”,從被拆成廢墟的“四合院”到犯罪分子出沒的“陰暗街頭”,這些形形色色的底層邊緣空間構成了我們反思當代城市“空間生產”癥候的最好契機,再現這些空間的影像作品也成為我們分析和細讀的絕佳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