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城觀影:中國當代影像的空間生產與體感
- 陳濤
- 2407字
- 2020-09-01 14:41:25
跨越邊緣:游民與英雄的悖論
從階層身份的角度來說,借由空間差異來突顯階層對立,是很多早期底層電影(尤其是左翼電影)經常運用的表達手法,例如在《馬路天使》(1937)中,上海的高樓大廈和霓虹燈以一種仰拍的方式來表現,帶給觀眾一種壓迫、震驚和貪婪的感覺。這些大樓中的律師事務所或銀行是小紅、小陳等貧民打不起官司或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地點;而這些都市勞工所居住和生活的,是底層的貧民窟。因此,階層差異通過空間對比和拍攝視角體現出來。
這樣的故事在《美麗新世界》(1999)中,則具有不同的變奏:同樣是表現外灘的大廈和夜色,電影更多使用平視的角度拍攝;同樣是上海的底層勞工(只不過小陳和小紅變成了寶根和金芳),結尾處已具有了“光明”的希望——寶根拉著金芳的手爬上路旁建筑工地的一堆鋼板;伴隨著主題曲《美麗新世界》,寶根用手指向天空說:“我來上海就是來找這一堆金子。你知道嗎?如果這座樓蓋好,在三十七層我有一套房子,在那兒,我能看到上海最美麗的風景。”金芳取笑他做白日夢;寶根說:“你不相信我?如果我說的都是實話,這雨馬上停——”話音剛落,大雨立時停止,兩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這一童話或奇跡般的結局,不僅滿足了觀眾對于大團圓結局的期待,也為在城市中打拼的外來民工創造了希望。這樣一種“光明的尾巴”同《馬路天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云含恨去世),也顯示了當代底層喜劇電影的“新主流”特征。
如果說建筑的高低(高樓與平房)隱喻了“上層”與“底層”的對立,那《美麗新世界》在彌合階層差異上的做法并不算極端。新世紀的喜劇電影為了令底層平民翻身成為“人上人”,不僅“煞費苦心”,而且充滿了“戲謔”的特征。《高興》的主人公——農民工劉高興雖然在西安城里從事收廢品工作,卻樂觀地懷有“飛行夢”;在影片的最后,他終于駕駛著自制的飛機飛上了西安的天空,完成了自己的夢想,成為比城市精英還要“高”的“人上人”。電影在結尾中以商業片的俯拍與特寫結合的方式進行表現,令人想起好萊塢商業電影(尤其是“超級英雄”片)中的超人形象。這樣一種中國農民工版“超人”形象,更多是在象征或隱喻層面上所實現的“人上人”。
與此相比,更多的底層喜劇則從階層身份上完成了這一轉變,其中一個較為典型的例子是《人在囧途》(2010)。這部電影敘述了兩個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外來擠奶民工牛耿同玩具集團老板李成功在旅途中不期而遇,并一起經歷的各種冏事。在影片的結尾,主線故事發生一年之后,李成功又一次在飛機上巧遇了牛耿,這時牛耿搖身一變,已經成為身穿西裝、眼戴墨鏡的公司大老板。影片的這一結局同前面的劇情構成了反差,也令一名普通的外來民工變成上層管理者,真正在階層上變成了“人上人”(見圖2.5)。

圖2.5 《人在囧途》中貧困的外來民工牛耿在結尾處變成西裝革履的大老板,在階層上成為“人上人”
從《高興》到《人在囧途》,21世紀的底層喜劇更多以一種極端化的方式進行階層身份的轉變,這種“光明的尾巴”在敘事上較為突兀,也增強了電影的荒誕或戲謔特質。
與此同時,在從“游民”到“英雄”的轉化過程中,影片在具體藝術技法上更多體現出商業電影的訴求。迫于市場的壓力,21世紀的底層喜劇愈發表現出對于大眾審美的取悅與迎合。學者程波在對當代底層電影的研究中提出,目前國產電影在表現底層形象時具有差異化的傾向:一部分電影“以真誠的態度表現底層生態,表達自身的獨立個性和歷史責任感”,甚至“與一種反思和批判的左派精神結合在一起”;而更多的作品則將“底層”的故事“簡單化、類型化、喜劇化”,甚至創作者“僅僅因為題材熱門來分一杯羹,尋求入場的捷徑,把‘為底層說話’變成了‘拿底層說事兒’,令人對作品的可靠性產生懷疑”(13)。這種趨勢在當代底層喜劇電影中尤為明顯,而且從性質上也越來越難以區分——絕大多數影片會兼顧商業性質,例如強調感官刺激性及對觀眾的吸引力[例如《瘋狂的賽車》(2009)中大量安排刺激驚險的追逐場面],抑或渲染底層人物的本能與欲望(例如《高興》在塑造五富這一形象時始終強調他對于吃喝和錢財的癡迷),或者朝向商業元素或敘事模式的過度傾斜[例如《我叫劉躍進》(2008)將農民工欠薪的現實問題嵌入犯罪案件的偵破與搏斗中]等,這些特征都顯示了底層喜劇的大眾化、膚淺化和商業化特征。正如林進桃所說,“底層”這一概念在商業電影中“進一步淪為娛樂與消費的符碼,底層表述呈現出一系列新的發展態勢,底層敘事日趨荒誕化與黑色喜劇化”,此外“底層作為能指日益空洞化,底層題材與中產階層題材融合日漸明顯”(14)。如何能夠充分挖掘“底層”的內涵,盡量正確而恰當地再現或敘述“底層”,仍是中國電影創作者應當思考的問題。
以上僅從空間的角度探討當代底層喜劇電影,在底層空間的形式、喜劇表達的特征以及階層身份的跨越上的表現。21世紀電影中的底層再現是多樣性和多元化的,而充滿戲謔性和荒誕性的喜劇形象是其中不可或缺的。
(1)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 Smith. Oxford: Blackwell Press, 1991: 3-6.
(2)關于美國早期電影中“約什舅舅”(Uncle Josh)系列所體現的城鄉對立與階級矛盾,參見陳濤.火車與早期電影中的城鄉對立.當代文壇,2017(1)。
(3)David Harvey. Spaces of Hop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2.
(4)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Donald Nicholson Smith. Oxford: Blackwell Press, 1991: 33.
(5)胡星亮.中國現代喜劇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247.
(6)秦翼.悲劇內核的喜劇表達——論三四十年代的底層喜劇片.電影評介,2013(7).
(7)洪深.新舊上海編劇者言:明星月報,1936(2).
(8)關于“紀實沖動”(documentary impulse)的概念,參見Yomi Braester.Tracing the City’s Scars:Demolition and the Limits of the Documentary Impulse in the New Urban Cinema.The Urban Generation:Chinese Cinema and Society at the Turn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161-180。
(9)程青松,黃鷗編.我的攝影機不撒謊.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2:357.
(10)Pam Morris ed. The Bakhtin Reader: Selected Writings of Bakhtin. Medvedev and Voloshinov. New York: E. Arnold, 1994: 55.
(11)Mikhail Bakhtin. Rabelais and His World.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4: 24.
(12)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25.
(13)程波,常宇.鋼的琴:作為“新主流”的底層喜劇電影.電影新作,2011(4).
(14)林進桃.消費視域下商業電影中的底層表述及其發展趨勢.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