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印度的701天
- 郭菲
- 5486字
- 2020-07-24 15:32:52
街道隨想
一
那一天,我完成了在IITGN的入職手續(xù)。臨走之時,達塔打算叫校車把我送回住所,我說不用了,自己走回去,正好看看路上的印度百態(tài)。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走在印度的街道上。
頓時開眼界了,這里沒有交警、沒有信號燈,汽車、摩托車、突突車在狹窄的公路上雜亂無章地變道,你追我趕。放眼望去,如果把這些機動車都看作生命體,他們一定都喝醉了酒,但要是恰好在路口遇到幾頭牛,又準會堵成一片,那違和的畫面讓喇叭聲都顯得如此滑稽。我常常在想,印度人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為什么唯有開車像是要趕著去投胎?這些迅猛的司機交通意識淡薄,就不怕擦刮甚至交通事故嗎,還是他們的技術(shù)早就已經(jīng)爐火純青?
經(jīng)過我一段時間的觀察,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基本上沒有一輛車是毫發(fā)無損的。街上開的、小區(qū)里停的,每一輛車,只要你想找,一定能在車皮上找到各種坑坑洼洼。
凹下去一個大坑,只要不傷筋動骨,照開不誤!擦刮?磨損?矯情!在印度人的眼里,這根本就不算個事兒。在我印度生涯極其有限的坐小汽車的經(jīng)歷中,就遭遇過兩次反光鏡被別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歪,司機均若無其事地扶正以后把事兒拋諸腦后。
人行道則根本看不下去,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人行道。街邊商店外可以供人挪腳的部分,就算是人行道了。在人行道和車行道之間,有三四米的過渡地帶,全是沙石、垃圾。如果不是那車水馬龍?zhí)嵝涯憬值勒诒皇褂茫h遠看去,絕對會以為那是一條道路還沒有完工,或者說,完成了一半,完蛋了一半。
街道上塵土飛揚,趁著陽光,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氣中的飛沙。我做過一個實驗,一個蘋果咬掉半邊,拿在手里在街上走了五分鐘,那白嫩嫩的果肉上就鋪滿了一層明顯的黑色污垢,不敢再吃。這樣的環(huán)境讓印度人自己也苦不堪言,所以來往的行人和司機,都有裝備。女士簡單,她們本來就有頭巾,一方面可以用來遮陽,另一方面就干脆把鼻子和嘴巴都裹起來,有些再用墨鏡把眼睛遮起來,“身上穿成菲律賓,頭上包成哈爾濱”,看起來四體不勤。男士們大大咧咧,有些本來就不講究,而那些大學(xué)生們,則普遍用一塊方巾疊成三角形,再直角朝下,蒙著鼻子嘴巴——這要放在中國,保準一看就是要去搶銀行的造型。
然而即使在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中,街道兩側(cè),仍然布滿了擺攤的流動商販,賣些街頭小吃。他們的吃法很奇怪——把各種配料放在一個塑料袋子中,用臟手攪拌均勻,然后捆好口子,用手捏袋子,再沖著桌子拍幾下,便賣給客人。這樣的東西很便宜,大概一二十盧比一份,所以不少攤子周圍都圍著好些食客,一派欣欣向榮。那些正規(guī)的鋪子也很熱鬧,由于印度人特別喜歡扎堆,每家看起來都不缺少人氣,特別是一些綜合性的小賣部外面,靠著柜臺吃小吃的、喝水的、吸煙的,甚至沒事兒的,都杵在那兒。每次我要買點東西,一般都會先等等,看他們走不走,但往往事與愿違,人群老不散開,最終我還得擠進去,然后被一堆閑來無事的印度人圍觀。
除了車輛、人和牛以外,最多的動物就是狗了。許多骯臟瘦弱的流浪狗在街上躥來躥去找東西吃,和牛、人井水不犯河水。街道上常聽到野狗們的狂吠聲、打斗聲,還不時可以在馬路上看見被碾死的狗尸。
我從學(xué)校正門走回公寓,大概要二十多分鐘,經(jīng)過一片鬧市區(qū)、一片荒蕪區(qū),再進入一片鬧市區(qū),最后進入別墅區(qū)。然而即便是這高檔區(qū),也只是內(nèi)部像模像樣,別墅門外,垃圾成堆,野狗橫行,牛兒就著別墅的墻角吃草。這在中國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光景,在印度卻極其正常。
不過這些牛的確比中國牛看起來更加有型——它們的角直挺而細長,看上去精神抖擻,最奇特的是背上有一個腫瘤一樣的凸起部分,像單峰駱駝。這種牛,學(xué)名就叫瘤牛,為印度特產(chǎn)。它們脖子上還普遍系有彩色的細繩,特別是那些潔白的牛昂首走路的時候,有一種天神下凡的莊嚴感。
眾所周知,牛是印度的神獸,其原因是,印度人普遍信仰印度教,其中有三位大神:梵天、濕婆、毗濕奴,而牛就是濕婆的坐騎,所以牛在印度地位很高。街上那些自由自在的牛,其實都是有主人的。與中國不同,印度人直接把這些牛放在街上,讓它們吃百家飯,晚上牛一般會自己回家。如果牛走失了,市民們可以去警察局看看是不是被好心人“拾到”。
如果有人傷害這些畜生,會被口沫子淹死,在某些邦,法律甚至明文規(guī)定:殺牛犯罪。我也多次親眼目睹,不管富人、窮人,看到牛從身邊經(jīng)過時,只要手里有吃的,都不會吝惜喂上幾口。
我耳濡目染,不久就喜歡上了這些溫順而漂亮的牛兒。后來從新聞上看到,2014年11月,尼泊爾為了祭祀,竟然宰殺了十萬頭牛,而且這樣的大規(guī)模屠殺,每五年就要來一次,實在是觸目驚心!一線之隔的兩個國家,對待牛的態(tài)度居然有如此天淵之別,實在叫人唏噓不已。
這差別之濫觴,無外乎兩個字:宗教。
它們?nèi)缬半S形,滲透于印度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們帶給了印度人無所不在的幸福感,也帶來了數(shù)千年來揮之不去的陰霾。
二
向晚時分,季風(fēng)又準時關(guān)照大地了。一時間,天地色變,暴雨傾盆。
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況且再大的風(fēng)雨都阻止不了我前往教師餐廳享用美餐的決心。
走出小區(qū),想看看昨天那位叫賣蔬菜水果的一男一女還在不在,果然,他們還在那里,只不過,今天他們擺攤的地方離我更近了些。目光接觸,男的熱情地跟我打起招呼。風(fēng)雨聲中,他的聲音如此洪亮,那笑臉如此無邪。
從那天起,直到我搬家到新校園,我?guī)缀趺刻於紩诼飞峡吹剿袝r候他會和這個女的一起,有時候他會和另一個男的一起。印度人對外國人非常熱情,街上和我打招呼的陌生人不在少數(shù)。有時候,我的心情會比較好,還以禮貌;有時候,煩心的事讓我干脆裝聾作啞。漸漸地,街坊鄰居對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打招呼的人少了起來,唯有這個小販,無一例外,整整一年,只要見到我,都會以一貫的熱情跟我說聲“Namaste”。那無邪的笑容,從來沒有變過。
我走了過去,端詳起他的貨品:土豆、番茄、黃瓜……都和中國一模一樣,也有個別獨特的作物,我無法了解。他用極其簡單的英語問:“買嗎?”我說:“我不做飯。”他說:“買水果。”我看了看,香蕉、葡萄、蘋果,在雨水的沖刷下晶瑩剔透,倒還不錯。不過我正要去吃飯,便說:“吃飯,下次吧。”他便熱情地說:“晚安。”
在教師餐廳,我遇到了一個重要的同事,來自法國的勞倫特(Laurent),我們都簡稱他“勞”(Lau)。白天副主任達塔告訴過我,他們開設(shè)了兩門外語課,一門法語,一門漢語,學(xué)生至少要在兩門外語中選修一門。所以嚴格來說,我們之間還存在著某種競爭關(guān)系,但這絲毫不會影響我們的交情,因為我們都在異國他鄉(xiāng),干著同樣的活,有著同樣的關(guān)切。
勞只有28歲,卻留了一頭蓬卷的長發(fā),胡子拉碴。由于身材瘦弱,又喜歡穿寬松的襯衣和牛仔褲,活像一個《指環(huán)王》里的角色選錯了演員還演穿了幫。讓我驚訝的是,他竟能用較為標準的中文說:“你好,歡迎你,我是法國的Laurent!”
這是一個經(jīng)歷頗為豐富的人,他17歲時,就曾只身游歷過中國,后來又在大學(xué)里選修中文課。23歲時,只身來到印度,騎游了阿格拉、新德里、齋普爾等諸多北印度城市。25歲時,又在美國教了一年法語。至于歐洲諸國,自然去過不少。這次他再赴印度,是想周游全印度,而下一個目標則是去位于加勒比地區(qū)的海地。
他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女朋友,而他并不在乎,他的處世態(tài)度相當(dāng)超然,只想過一種沒有政府、沒有存款、沒有任何拖累的隨遇而安的生活,去感受世界上一切的文化。“我不信奉任何宗教,但在我心目中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絕對力量。”那大概是我們中國文化中“老天”一類的東西。至于世間的富裕、貧窮、先進、落后,抑或智慧、愚昧,“都是世界的一部分,無需區(qū)別對待”。
毫無疑問,他是個自由主義者。此外,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在綜合樓的后面一個吸煙區(qū),默默地從地上、磚縫中拾起一根根煙頭,扔進垃圾箱。他說他加入了某個環(huán)保組織,所以,他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另外,他收入不低,大概一個月45000盧比,每次進城,他舍不得在校門口花200盧比打的,而要繞十多分鐘的道去等20盧比的公交車。我嘗試過一次,完全無法和售票員交流,而他為此還專門學(xué)習(xí)了簡單的古吉拉特語,所以這是個理想主義者。還有一次,他給學(xué)生放法語電影,電影由若干個文件組成,由于禮堂電腦上的視頻播放器不太兼容,使得電影不能連續(xù)放映,需要在每個視頻播完后手動點擊下一個,這不是個太麻煩的事,但為此,他跑回公寓抱來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所以,他又是個完美主義者。
這是我和他認識的第一天,之后幾乎每天,都會遇見他。
三
那晚最具有視覺沖擊的經(jīng)歷,則是在晚餐后。
離開教師餐廳,我一路向家而行。野狗也好,神牛也罷,在暴雨中,都歇菜了。小徑上,那賣蔬果的男小販正向著我這方向,推著剩下的半攤子蔬果,一路顛簸著徐徐而行,只是身邊沒有那個女伴。
由于沒有排水系統(tǒng),路上的積水最深處已達一尺多,或者干脆就是一條小溪。小溪淹沒了他的小腿肚,半個車輪也浸泡在水里,一旦壓碎了某些水底的垃圾,還可以聽到一些“啪啪”的爆裂聲。
他看見我,笑容滿面地對我說:“Namaste。”
我問:“你去哪?”
他指了指前方說:“回家。”
那是教師餐廳的方向,而在餐廳之后,是另外一座銀色的小區(qū),那座小區(qū)的再后面,是一片昏暗。借著小區(qū)里滲出的燈光,我看清楚了,那里是一片貧民窟,在兩百米開外的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
是的,繁華與破敗,在印度,永遠只有咫尺之遙。
他吃力地推著推車,在別墅與小區(qū)的背景中,踽踽獨行。他們的腦海中沒有那些粉紅的、銀色的規(guī)整,更沒有里面的燈火通明,唯一的目標,是前方那一片黯淡無光——因為只有那里,才是他的一切。
“我?guī)湍恪!蔽矣先ズ退黄鹜疲坪醪桓蚁嘈胚@是真的。
堪堪接近,那原本昏暗的貧民窟,輪廓也漸漸清晰了起來。一片斷垣殘壁,被老舊的磚墻或人為的布簾隔成了很多間,一眼看過去像是給建筑物打了很多補丁。屋子有深有淺,分別住著不同人家,細細數(shù)來,約有十來家。還有十米左右,劇烈的糞便味便主導(dǎo)了空氣。
有的屋頂還在,可以裝個吊扇,沒有屋頂?shù)模驮谏厦娲顐€棚子倒也可以遮風(fēng)擋雨。周圍全是浸泡在水里的瓦礫、垃圾,幾乎無從下腳。兩頭牛、一只大狗和一群小狗趴在一側(cè)胡亂搭起的棚子下酣睡。
小販的家是從右數(shù)過去第三家,門外堆滿了鼓鼓的麻布袋,不知里面裝著些什么東西。由于隔著雨幕,燈光又昏暗,我讓眼睛適應(yīng)了好幾秒才看清了他們家里的情況。他們牽線用上了電燈,由于沒有屋頂,家里放了個座式電扇,這兩樣是他們僅有的電器。也許是怕棚子放不穩(wěn)滑下來,又用一大堆飽滿的麻布袋放在棚子上面壓重。然而,在瓢潑大雨面前,這棚子顯得毫無意義,雨水從縫隙里滲透下來沿著墻壁,浸透到他們的家什上。
說是家什,其實也不過就是兩張粗糙的木床和一張彈簧床。床腳浸泡在水里,乍一看那仿佛不是床,而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其他的多是些如出土文物般的瓶瓶罐罐,和很多說不清用途的工具、零件。一條繩子懸掛在墻的兩端,上面晾曬著各種暗色的布條。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長期未清洗,床上的床單都呈現(xiàn)黃灰色。唯一有強烈顏色對比的,是墻上的一張神像,那神像全身碧藍,手持弓箭,活像電影里的阿凡達。那是印度諸神中重要的一位——毗濕奴的化身:羅摩,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偉大英雄。
其中一張木床上,躺著一個老頭子;另一張木床上,盤腿坐著一個老太婆和一個青年男子。那男的我認識,有時候他也參與擺攤,并且和我打過招呼。那穿著紅色莎麗的青年女子已經(jīng)先于小販回來,蹲在一個臺子上擦洗餐具。一個小女孩子,站在門口望著我們,溪水沒過了她的膝蓋。如果不是那個青年女子蹲在臺上提醒我這是地面上,我一定以為他們?nèi)艺谏涎荨渡倌昱傻钠婊闷鳌贰?/p>
“我的女兒。”小販樂呵呵地介紹,“里面的,我的父母、妻子、弟弟。”言語中,沒有絲毫的怯懦和羞澀,反而體現(xiàn)出一絲大家庭的自豪。
一家六口,“漂浮”在這十來平米的廢棄建筑物里。按照小販的說法:“父親,眼睛看不見了。”我不知道,是指完全瞎了,或者只是不好使了。
小女孩蓬頭垢面,一聲不吭而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由于皮膚太黑,她的眼睛顯得非常白。隨后,屋里的人都望著我,那位弟弟沖著我友好地笑,而他太太,看了我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埋下頭去,繼續(xù)做著手中的活。和眾多的古吉拉特婦女一樣,她不會輕易和陌生男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家,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待在家徒四壁的屋內(nèi),其中一家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正在雨中打鬧。這兩天我見了很多這樣的小孩,他們蓬頭垢面,能走路,活蹦亂跳,還會說話,可是身體非常袖珍。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女兒這么大個兒的時候,根本不會自由蹦跳。我想,他們約有三歲,可是個個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遲緩。
那男孩一把將女孩推翻在水里,女孩霎時一身泥濘,可是她沒有哭鬧,爬起來繼續(xù)和男孩子拳打腳踢。他們的父母就在旁邊的屋內(nèi),無人出來阻止。
我定了定神說:“我剛吃完飯,現(xiàn)在準備回家,可以買一些水果了。”
男小販高興地揭開推車上的布簾,下面的蔬菜水果露了出來。我喜歡葡萄和蘋果,所以把剩下的都買完了。一共430盧比,他將找我的7張10盧比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數(shù)了三遍以后才交給我。從此以后,我的水果幾乎都在他那里買。
我提著兩大包水果往回走,又路過了那片別墅區(qū)。一家男主人推著嬰兒車,在他們有頂棚的院子里乘涼。嬰兒車里的小女兒,穿著黃色的連衣裙,頭發(fā)干凈整潔,個子和剛才那幾個小孩一樣大,她打著哈欠,用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我跟那小女兒揮揮手,說了一聲“嗨”,男主人朝我友好地笑了笑。
小販每天都會照例經(jīng)營著他的半徑,推著車經(jīng)過此處。有一次,我同時看見了他們倆,別墅的男主人也會隔著院落的柵欄,從小販這里買些蔬菜水果,兩人用古吉拉特語有說有笑。
柵欄的一頭,是整潔的院落,明亮的大堂,寬敞的車庫,還有盆景、秋千,人們在涼爽的雨夜優(yōu)游卒歲。
柵欄的另一頭,是滿地的溪水、渣土、牛糞,以及那望不到邊際的幽幽混沌,人們在歲月的無聲處櫛風(fēng)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