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守望者
一
我之前一直以為,既然這所大學的名字叫做“印度理工學院甘地分?!?,那么其地址就應該理所當然地位于古吉拉特邦的首府——甘地訥格爾。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預估需要一個多小時,從艾哈邁達巴德機場前往甘地訥格爾。
然而事實是,大概車行二十分鐘,就在我還沉浸在那些夢幻場景的當頭,我們就抵達了目的地。意猶未盡中,一個看起來有些身份的人,正站在一個雅致的粉紅色小區外等候我們——那是外事辦的雅什萬德先生。我們雖然之前不斷郵件聯系,班機延誤時還通過電話,卻一直無緣睹其真容。
他沒有留胡須,條紋襯衫筆挺,高瘦干練,操一口有點印度腔但流利的英語,領著我往小區內走。我留意到,周圍所見之處都是高檔樓盤,特別顯眼的是一排排粉紅色的別墅,堪稱富人區。經了解,這一帶叫做錢德凱達(Chandkheda),地圖顯示,此地位于艾哈邁達巴德三環路以北,維基百科顯示,這是一個宜居區。
顯然,我想,一個頂級的大學,配得上這樣的財富。
司機簽字后就在樓下等候,雅什萬德領著我到了一個三套一的公寓內。這里并不是供我居住,而是一個Guest House,專供訪問教師和學者用餐??蛷d正中有一張長桌子,上面擺放著各種餐具,周圍八個座位空著,顯然目前不在就餐時間。一個強壯帥氣的小伙子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電視上放的是一場板球比賽。他見我們進入,立刻起身迎接。
雅什萬德介紹說:“這小伙子是尼泊爾來的,叫做比利?維利(Bir Airee),這里一共有三個尼泊爾廚師,還有另外兩人,因為不是飯點,出去了。他們每天為所有的外聘專家提供一日三餐?!?/p>
他和那個叫做比利?維利的尼泊爾人,雖屬于兩個國度,卻可以毫無障礙地用非英語交流,印地語和尼泊爾語,大同小異。
相互致意后,我夸獎說:“你們還真是國際化,連廚師都要聘請尼泊爾人?!?/p>
雅什萬德有些得意:“他們的手藝很不錯,要不要現在就來點吃的?”
屋子里殘留著咖喱的氣味,若隱若現,我想“吃的”概念已經發生了改變。其實我有好多問題想問,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連忙說:“不用了,我一夜沒睡,請先帶我去休息。”于是雅什萬德介紹了教師生活的相關細節和注意事項。
本就頭昏腦漲,印式英語還來損害腦細胞,聽得似懂非懂,我們實在難溝通就用筆頭交流。我對各種安排都沒有疑慮,除了一點,古吉拉特邦是個素食主義邦,所以他們提供的三餐均不含任何肉類蛋類,長年累月只有素菜。
這真是讓人欲哭無淚,我仿佛看到兩年以后我已被曬成一塊焦炭,外加瘦成一道閃電。
之后,雅什萬德叫司機載我來到了分配給我的住所。
那是一套大概120平方米,全裝修,家具齊全的三套一公寓。所以進門的第一感覺就是:一個人住,空空蕩蕩,奢侈浪費。
印度的住宅確實很有特色,三個房間,各有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吊扇,客廳里還有兩個,一共五個,恍惚間好像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廁所三個,大小陽臺四個,陽臺和窗戶外面沒有我們熟悉的防盜欄,取而代之的是用大網全副武裝。若干只鴿子,就在各個陽臺的臺沿上踩著網站著,由于被網阻隔,無法進入房屋。顯然,這些網并不用來防盜,而是用來防鳥類。廚房旁邊有一個小隔屋,里面層層疊疊有很多格子。我問,那里是不是用來供奉神靈的地方,雅什萬德說判斷正確。
這樣的房子一個月租金13000盧比左右(我在印度的這兩年,人民幣比印度盧比匯率大概維持在一比十,很好換算)。根據漢辦和IITGN的合同約定,租金由對方支付。既然這樣,那些完全不需要的房間顯得如此多余,真想把它們分配給街上那些無家可歸的印度百姓。
接著,雅什萬德讓我試用了所有的電器,確實一應俱全,連我用不上的烤面包機也有。更讓人意外的是,他們竟然還準備了一段時間的生計,比如冰箱里有二十多瓶礦泉水,有一盒茶葉,一大袋方便面,還有幾包類似薯片的零食,讓我充分感覺到他們對教師的敬意。當然,我要待的時間很長,消耗完這些東西以后,他們并沒有補充。
此外,每間臥室里都有兩張床,大小和學生宿舍的鋪位差不多,一共六張,沒有棉絮鋪蓋,只有薄薄的棉布毯子。我開玩笑說:“我一天睡一張,再有一天睡沙發,剛好一星期輪換一次?!?/p>
雅什萬德笑著解釋:“印度人孩子多,一家四到六口都很正常,我們這里有很多訪問專家學者,都是拖家帶口,所以房間得這么布置?!?/p>
嘿,挺有人情味的。
他問我:“你的妻子和孩子怎么不來?”
我說:“我畢竟是外國人,妻子在中國也有很穩定的工作,孩子昨天剛讀幼兒園,不會來?!?/p>
雅什萬德讓我好好休息,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有事給他打電話,就此離去。
送別了雅什萬德,我總算感覺到一種大戰之后的虛脫,那是前所未有的輕松,一直處于備戰狀態的心也瞬間松弛了下來,睡意頓時彌漫了全身上下。此時是下午一點過,換算成北京時間則更晚,我什么也不想收拾,打開空調,就倒在床上大睡。
管他呢,哪怕一覺睡到第二天也行,一切都等醒來再作打算。
但這個心愿沒有達成,不到兩個小時,尖銳的門鈴聲響了。那門鈴著實響亮,穿透了客廳和臥室的門直達耳朵里。于是我醒了過來,忙不迭地去開門。
尼泊爾廚師——比利?維利,送來了飯菜。
被驚擾了清夢,心里有一種怨氣,但既然人都來了,還送來了飯菜,只得請進來,表示感激:“請放這里,我吃完后把餐具給你送回去?!彼硎緵]問題后轉身離開。
如同那頓機場的早餐,兩口下肚,差點沒吐出來——那味道非常奇怪,特別是有一種白色的像豆花一樣的食材,簡直就如同過期食品,讓我無法相信它是人吃的東西。簡單吃了幾口飯菜,填了填肚子,我把白色那部分都倒掉,剩下的凍在冰箱里,然后又上床睡覺。
這一次睡到晚上八點多,自然醒來。我感覺身體的活力恢復了不少,食欲也回來了,于是把剩下的飯菜取出來,用微波爐加熱以后準備繼續挑戰。
有了第一次的體驗,大概身體對怪味產生了免疫能力吧,加上這次肚子真餓了,我決定給自己洗腦。
我從女兒身上尋找靈感,為什么常常我們大人覺得好吃的東西,喂給她吃,她就是反感呢?其實好吃不好吃,不就是味蕾的一種習慣而已嗎?
習慣,由內心而發;而內心,往往是可以騙人的。
所以我告訴自己,此時,必須忘掉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要堅信,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天天都吃這樣的東西長大,它們美味可口,哺育了我們印度人民!
于是,僅僅在印度的第二頓飯,我就已經接納了那濃濃的咖喱味。
之后,如果有印度人問我,印度的東西好吃嗎?我會毫不猶豫告訴他們:很不錯!既是恭維,也不乏誠懇。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比我在國內的飲食更加健康,利于消化,我在印度兩年,沒有因為一頓IITGN提供的飯菜拉過肚子。
特別是那個像豆花一樣的東西,它沒有對應的中文名字,他們叫它“克爾”。直接食用確實酸澀,但是一旦加上白糖,攪拌均勻,立刻成了冰淇淋。至于主食,當然頓頓少不了印度飛餅,不過到了這里還強調“印度”兩字就有點奇怪了,入鄉隨俗,在這里,我們應該叫它“恰巴提”。
二
饜足睡飽,我決定去還餐具了。
我的公寓在五樓(印度的底樓不算在“樓”的概念內,第二層才叫一樓,所以我的五樓實際對應中國的六樓),于是我推開窗戶,想從室內先看看路線,卻發現此刻窗外的世界風雨大作、電閃雷鳴。
其實當晚還不還餐具無傷大雅,他們不缺這一套,但既然答應了“吃完就還”,我想作為中國人不能一來就喪失了誠信。
然而,我失算了。即使風雨還能頂著,可我忽略了他們的路面——沒有科學的排水系統,且坑坑洼洼,積水尺深。
我踏出小區的第一步就踩空,陷入了水坑里,褲子濕了一半。接著,呼嘯的狂風刮著雨傘把我整個人往后面拉。我一手拿傘一手提著餐具,掌握不好平衡,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泥潭里。
此時,我心里已經打起了退堂鼓:是回到舒適的家里,還是繼續前進?猶豫不前。
在我幾乎就要放棄時,接下來眼前的一幕,卻讓我驚呆了。
面前,一個印度人騎著自行車,若無其事地從我跟前過去,他絲毫沒有在瓢潑大雨中豕突狼奔的慌亂,甚至沒有雨衣、雨傘。往右看,有家賣水果蔬菜的流動小攤販,一男一女在暴雨中若無其事地叫賣。我想,比起這滂沱大雨,他們也許更關心他們的生計吧。就在這時,對面的別墅里,蹦出來男男女女幾個小孩,他們蹦跳著跑到街上,迎著風雨歡呼雀躍,然后在泥潭里打起了水仗。
那是我們中國的南方人,見到雪的感覺。
突然發現我是多么因循守舊、不知好歹。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這么無畏,但是我相信,有些雜念,實在是多此一舉。
自嘲地笑笑,收起了雨傘,我若無其事地走向了教師餐廳,任憑風吹雨打、水坑不斷,此刻卻突然覺得心胸無比敞亮起來——我腳下的土地,叫做印度。
蹣跚了十多分鐘才到達教師餐廳,那門關著,一按門鈴,果然又是“不同凡響”,那鈴聲即使在暴風雨的嘈雜下照樣震耳欲聾,讓我好奇印度人的耳朵結構。至于我的落湯雞造型,廚師們絲毫沒有“哎呀,這么大的雨,還什么餐具”之類的客套。他們接過去,默默地清洗,什么也沒說,也沒什么好說。
我問:這個暴風雨是怎么回事,這里經常這樣嗎?可惜,尼泊爾廚師的英語實在別扭,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我只留意到了一個發音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單詞——Monsoon.
Monsoon,一看就與眾不同。這是一個普及于印度的英語單詞,它是印度民族的噩夢,也是印度民族的生命。在中國,我們有一個對應的名詞——季風,存在于地理教科書上,波瀾不驚。
每年5月底,季風將登陸印度最南岸的喀拉拉邦,然后一路向北,依次掃遍班加羅爾、果阿、孟買等知名城市,再經過艾哈邁達巴德、新德里等地,直到它翻不過的喜馬拉雅山。
它所到之處,滿目瘡痍,甚至奪取無數人畜的性命,然后,帶來充足的水源,以及第二年的大豐收。
7月,季風登陸古吉拉特邦。9月1日,正是季風在古吉拉特邦快結束的日子,我趕上了。
對于古吉拉特邦這樣背靠沙漠、終年干旱缺水的地方來說,除了這兩個多月的集中降雨,其他時候幾乎是滴雨不落的。干旱讓百姓渴求雨水,再加上自古以來就對于神靈狂熱崇拜的印度人民的美學加工,自然就會把季風看作是神的旨意。關于季風與神靈的故事層出不窮,所以,當神靈每年如約而至的時候,他們又怎么會敬而遠之呢?
我徹底釋懷了。雖然我并不信奉神靈,但人類對于大自然本身的敬畏,也足以讓我把這狂風暴雨品出了一番別樣的調調。我從容地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路上向暴雨中嬉戲的孩子們揮手致意。
回到了公寓,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在這支偉大的狂想曲中,我感悟到了印度的生生不息。本該狂躁的夜,和諧的音符卻在我的心中悄然攪動,頓時如同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再次安然入睡。